45 難說
秋小風神情恹恹的回來,又端了一個板凳往門口一坐,不在說話了。整個店鋪裏鴉雀無聲,無人敢去問候一句。李不才站在櫃子後面,手中拿着賬本來回翻頁,書頁細細碎碎的響,他一邊拿眼睛偷觑秋小風,卻是一個字也未看進去。越瓷來來往往地招呼着那些客人,只是後來也煩了,擺着一張冷臉,四周的人退避三舍,不敢再來招惹他。
只是那位仇甸今日依舊未曾來過,眼見天又要暗下來,青樓南館掌起了燈,一撮一撮紅燈籠搖曳旖旎。
秋小風回到院子裏,推開房門,眼見越瓷如同往日一樣穿着件裏衣,他一腳屈膝踩在長凳上,手中蒲扇大力搖晃。
秋小風一聲不響地走到他面前,“是你偷的。”
越瓷擺弄着那個堵着鎖孔的壞鎖,頭也不擡,漫不經心地道,“你自己做錯了事,反倒不承認了,怪罪到我頭上。”
他一貫如此,秋小風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一點差錯,伸手敲了敲腦子,眉頭蹙了起來,左手抓住衣襟搓揉個不停。
“那、那是誰偷的?”秋小風反倒問起他來了。
傻子。
越瓷忍不住笑出了聲,秋小風這人太過天真,凡事都往好處想,就算被栽贓嫁禍也不知道為自己辯駁,果真是上天入地一位妙人。
“是你偷的。”越瓷又道。
“不是我偷的,我自然會查出個水落石出!”秋小風嚷嚷,又慶幸,“好在那賊人只偷了鏡花,卻不知水月也在店中,否則這金縷衣閣可沒地方哭去。”
“這世上只有鏡花,哪來水月?你怕是急昏了頭,弄錯了!”
“今日管事的拿我去樓上審問,那門虛掩着,我便聽見白老板同人說話,是說水月仍在店中,要那管事的妥善保管。”秋小風仔細想了想,一拍手掌,“說是什麽‘最危險之處最穩妥’,我也想不明白,後來被訓斥了一頓,我拿不出銀子,他便要我在這裏白幹五年抵了那損失。”
秋小風懊惱的跺了跺腳,伸手揉按着太陽穴,似乎累得不輕,都是心累。他一會兒又胸有成竹,“不過這金縷衣閣還能攔得住我,反正不是我偷的,過幾日我便找個機會逃了,它能奈我何?”
“你倒是想得好,逼急了金縷閣,随便拿出個千百兩黃金買你首級,不出半日便要了你的小命!”越瓷幸災樂禍。
秋小風頓時臉色煞白,仿佛被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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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瓷心中十分高興,哼着歌去床上躺下,優哉游哉。
又一日。
許久未曾見着仇甸過來,秋小風愈發懷疑起他是偷了鏡花跑了,否則依着他那癡迷樣子,哪能離得了幾日不見。
秋小風向着那管事的打了招呼,又向李不才問了那人家住何處,便出了城去。走了半上午總算找着了那地方,沿途都是耕田,綠油油的紅苕葉子如同層層波濤,起起伏伏,“城上風光莺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
那門扉要關不關,根本防不住賊,只消輕輕一推就成。
秋小風走進了屋子,屋子裏的黴味兒嗆得人頭暈眼花,陣陣作嘔,一擡頭瞧見瓦片稀稀拉拉,日光投下斑駁的亮點,秋小風忍不住伸手去接,伸手一捏,那光點又落在了手背上。
牆角上結着厚厚的蜘蛛網,小孩拳頭大的蜘蛛匍匐在網上伺機而動。
秋小風推開裏屋的門,那刺鼻的氣味愈發明顯了。
只見仇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體面的紅袍。
秋小風心裏發憷,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了床邊。定睛一看,只見仇甸閉着眼睛躺在床板上,雙手平放在腿側,僵直直的,一點聲息也無。秋小風顫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呼吸全無,吓得他連忙挑開三步遠,倒吸一口涼氣。
死、死了。
秋小風又回憶起了前幾日裏聞見的重要味兒,難不成是這人害了重症,心知自己時日無多,便早早躺好了在這裏等死?
秋小風愣在原地,絲毫不敢亂動,平複氣息之後,又試着去戳了戳那屍體。秋小風很怕鬼,此刻也算是壯起膽子,窮盡了畢生的勇氣。他擡起那人的一只手臂,撩起袖子一看,只見手臂下部關節處已經長了屍斑,恐怕也就是這幾日死的,那次他看完了嫁衣最後一眼,便死了。
他穿着一身體面的新郎服,紅袍加身,身子卻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很不相襯。
莫約此人死時,還惦念着他那早逝的妻子。
秋小風的勇氣終于被最後一根弦壓垮,轉身就往屋子外頭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輕功也忘了用,最後直到看不見那屋子了才松了一口氣。
看來那鏡花不是他偷的。
這個念頭在秋小風心中一閃而過。
然而他的思緒又想到了另外的解釋。萬一那人偷了鏡花藏起來,想要給自己陪葬,也是極有可能的。
說不得那嫁衣便藏在那屋子裏的某個地方,或者在床板底下,或者就在那屍身身下。
秋小風害怕得牙齒打架,心中糾結萬分,若是查不出嫁衣的下落,那金縷衣閣可不會給他什麽好果子吃。
他轉轉悠悠地不知如何作為,蹲在田地裏拔紅苕玩,那青翠欲滴的綠葉便被他扯得一塌糊塗。
秋小風站起來,咬咬牙,心道,我今日偏要瞧出個所以然來!
他又鼓足勇氣往那屋子裏沖,一鼓作氣的在屋子裏翻找,只見這人家徒四壁,原本就沒什麽地方能藏東西,底下也沒有隔間,更沒有動土的痕跡,想必不會藏在那下面。現在唯一欠缺搜查的就是那躺屍體的屋子了。
秋小風的心一陣狂跳,顫抖着手去扒那人的衣裳,卻見着裏頭中規中矩的穿着中衣裏衣,沒有藏着什麽嫁衣。秋小風生怕那人“哐當”一聲又坐起來,咽了一口唾沫,心中顫巍巍的,怕得要死。
他先是将床翻找了一遍,沒發現什麽東西。又只好去看床底下。秋小風趴在地上,弓着身子,拉開床簾往裏頭望。
裏頭光照不進去,黑漆漆的一片,空空如也,秋小風又往裏伸了伸手,發現沒什麽東西,心中不知是慶幸還是沮喪。
過了不多時他又從床底下鑽出來,出來得太急,頭碰在了床板上,撞得“砰”的一聲巨響,腦袋頓時多了一個包。他倒退着往外頭爬,卻覺得有什麽東西碰到了他的肩膀。
秋小風回過味兒,吓得臉色倏地青了,眼睛瞟到頭頂上垂下一只枯手,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直冒。
秋小風盯着那屍身看了半響,再也忍不住“哇”地慘叫一聲,縱起輕功竄到了房梁上,揭開瓦片就在屋頂上跑,頭也不回。
直到秋小風跑回了流央城中依舊是驚魂未定。
他伸手拍了拍胸脯,總算換過氣兒來。
“你倒是見了鬼了,一副火急火燎地樣子。”越瓷見他回來,那失魂落魄的蠢樣,又忍不住取笑。
秋小風不知該不該說,索性咬咬牙,扯了個謊,“我在那村路上見着了一只大老虎,張嘴閉嘴的活似要吃人,我只得一路跑回來,可吓死人了!”
“是嘛?那可真夠倒黴的。”
秋小風又笑了笑,就這麽搪塞過去。
李不才又問,“你見着那人了,我看他身體不好,也不知有無好轉?”
“他前兩天身體不好,現在吃了藥已經有了好轉,不在咳個不停了,你且安心。”秋小風騙他。
“若是他知道鏡花被人偷走,不定怎樣傷心啊。”
“那可千萬別讓他知道,不然他傷心起來,病情又嚴重了,可不得了啊。”秋小風道。
“那是自然的。”
李不才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秋小風,心知自己當初猜疑了他,将這過失推在他身上,如今金縷衣閣竟敢未将他趕走,兩人依舊在同一間屋子裏打轉,擡頭不見低頭見,未免尴尬萬分。只是這秋小風絲毫也不記仇,便如同往日一般待人,也不見得有多焦心躊躇,不知是他心眼大,還是腦子蠢。
眼見店鋪又要關門,李不才鎖了門受了鑰匙就要走。
秋小風腦子裏靈光一閃,往來都是李不才看守嫁衣,說不得他見財起意,監守自盜呢?
眼見那身影越走越遠,秋小風想了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偷偷地跟了上去。
四周的人漸漸稀少,愈發僻靜起來。李不才拐進了一個巷子裏,巷子裏有幾個孩童玩耍,踢着雞毛毽子,打打鬧鬧。李不才推開門進屋,又将門掩上。
秋小風心中焦急,繞着那屋子又轉了一圈,總算被他找着那堵圍牆,縱起輕功就躍進了院子裏,找了一處花藤邊躲藏好。
裏頭的傳話聲便傳來。
“回來了?”
“嗯,華兒在何處?”
“又去學堂裏偷聽了,現下還未回來,怕是聽入了迷。”
“華兒自幼聰明好學,只可惜我這個當爹的無用,無錢送他進學堂去念書,是在有愧啊……”
“那學堂可不是咱普通百姓能上的,只是——”
“只是苦了華兒,有這麽個沒用的爹……”
“我說你也是,那金縷衣閣這麽多寶貝,随便拿出個一兩件,有什麽不好的!那金縷衣閣財大氣粗,又怎會在乎這區區幾十輛銀子!”那女人賭氣,便想了歪主意,氣洶洶地質問李不才。
想想也是,金縷衣閣財大氣粗,整個鋪子裏随便挑出幾件成衣那也是價值不菲,若是偷偷轉手倒賣出去也夠花些日子了。寬且李不才又是記賬的,做些假賬,又不定有人查得出來。
“這、這,這你可別再提了。”
“我看你就是迂腐得壞了腦子,心眼就是不開竅,你看看人家?哪一個像你似的老實本分!人善被人欺!你就不能學聰明點!”
“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那你就眼看着咱們華兒不能出人頭地!”
“我總會想到辦法賺銀子的,你也,你也莫在憂心了。”
“我早就聽說你保管着一件價值連城的衣裳,你就把它偷偷拿去換錢,再随便找件衣裳搪塞過去,料定誰也查不出來,倒是後我們家華兒念會了書,學會了學問,出人頭地,在把這錢還回去也未嘗不可!”
“那、那嫁衣就在前兩日被人偷了。”
“什麽?那金縷衣閣可有找你的麻煩?”
“尚未。你且放心吧。我早已有對策。”
“你若是丢了飯碗,我同華兒都只得去那大街上要飯去,倒是後丢的是誰的臉,你自己掂量掂量!”
秋小風蹲在花枝後頭,将這對話聽了個明明白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李不才也是迫于無奈,唯恐丢了差事,才出此下策,将這鍋扛在了他背上。
秋小風這麽想了一想,忽然心中又起了另外一個念頭。
憑什麽這鍋就是他秋小風背!為求私利,保全自身,便理所當然地拉人墊背,這種人不過也就是自私自利,毫無半點品行之人罷了!他秋小風又不是鑽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若是此人非要和他過不去,那他也不甘示弱,倒是要看看誰的心思更細。
秋小風小心吸了一口氣,捏緊了拳頭,又看了李不才一眼,悄悄翻牆出去了。
越瓷見秋小風總算回來,心中對他的行蹤有疑,便問,“你上哪兒去了?”
“我就出門去轉了轉,流央城裏今日有夜市,可難得得緊。”
“你逛了這麽久,就沒看上什麽東西?”
“看上的可多了,”秋小風掰起手指數了數,又哭喪着臉道,“可惜沒一樣買得起,若是還沒人來給我伸冤,我可要白幹五年苦力,哪有什麽閑錢買東西!”
“哼,自己不長腦子,又怨得了誰。”
秋小風拍了拍腦袋,心說自己果真是個笨人,被各式各樣的人騙,什麽時候才能長點記性。
秋小風擔驚受怕了一整天,早已經被折磨得崩潰,等到燒了水洗了澡,連頭發也懶得擦一擦,便躺進了被窩裏,睡了個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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