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見到艾爾莎時,卡爾才明白餐廳老板說她“不方便下樓梯”的意思。艾爾莎大概有五十多歲,坐着輪椅,過于細瘦的雙腿蓋在毛毯遮蓋下,她衣着考究,脊背挺拔,頭發依然烏黑,皮膚是漂亮的蜜色,臉上卻布滿短小且明顯的瘢痕。

不僅是卡爾,餐廳的人見到她時也不小心多注視了一會。人們都難以想象她到底曾經歷過怎樣的折磨。

餐廳老板雖與獵人們有聯系,但并不參與這些事務,她和艾爾莎的護工一起離開了房間,留下來的只有亞修、卡爾、艾爾莎,以及昨天那個擅長傳播消息的紅發獵人和一個驅魔師。“血秘偶”被放在床鋪上,像個毫無生氣的塑料模特。

亞修不願讓無關的人旁聽,甚至希望卡爾也最好離開,但艾爾莎卻默許他們留下。她說這不僅僅是關于亞修一個人的事,同行的獵人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麽。

在講解何謂“血秘偶”之前,艾爾莎首先說出了俘虜不能動也不能出聲的原因:因為他沒得到主人的允許。

“主人?”亞修想,巫師死了一個,那麽也許可以把活着的那個暫時弄回來……

艾爾莎微笑:“‘主人’就是指你。”

“什麽?”

女驅魔師說:“情況我都了解了。巫師用‘血秘偶’和你們交易,而且還把‘契約書’轉交給了你們,”她指指亞修手腕上的皮繩,“那就是‘契約書’。它經過巫術附魔,無法被破壞,只有人類生者可以佩戴使用——将它佩于身上任何地方,再把自己的血液喂食給‘血秘偶’,這樣就完成了移交,你就成了他的新主人。”

亞修握着手腕:“可是我沒興趣,您不能幫我取掉這東西嗎?”

“很遺憾,不能。給你們皮繩的巫師是從死掉的同伴身上拿到它的,對吧?根據文獻描述,‘契約書’在擁有者還活着的時候無法被去除,只有等到擁有者死亡,才會自然脫落。還有,即使主人死了,‘血秘偶’也沒法重獲自由,他只能躺在那等着下一個主人。”

亞修沮喪地垂着頭。艾爾莎接着說:“你們闖進去的時候,巫師正在制作另一個血秘偶,制作過程還沒結束……也許你們看到了,就是死去的那個女吸血鬼。她大概已經被折磨瘋了。所謂‘血秘偶’,簡單來說就是把活着的血族做成傀儡。”

“等等,這原理有點耳熟,”卡爾插話說,“用泥土或金屬做的,是泥魔像、鐵魔像,用屍體做的則是肉身魔像;而還有一種方式,是将活生生的人直接做成魔像,這東西被叫做‘寂靜魔像’。他和別的構裝物一樣會聽命令,但同時又能保留這個軀體從前的學問、常識、能力,在執行命令時,他甚至可以在不違背命令的前提下做出獨立思考。協會遇到過關于這東西的案例……也是奧術秘盟幹的……”

艾爾莎點點頭:“你是協會的專員,你們懂這些。确實如此,可以說,‘血秘偶’就是血族版本的‘寂靜魔像’。只不過由于血族是黑暗生物,他們的靈魂能力量更強大,雖然肢體變成了只能服從命令的傀儡,但巫師們無法奪走他們的自我意識,他們仍能保有個體意識。相對的,他們身上也有更嚴格的制約——每個晝夜,他們只能在夜晚行動大約三小時,這三個小時可以連續,也可以是不相連的,每一天之間不能累計。如果主人不喚起他們,他們就不能動彈;如果主人不允許他們說話,他們就不能出聲……如果他們在行走,而主人突然命令他們停止行動,他們就會立刻倒下。”

亞修被這巫術驚呆了,一股惡心感盤旋在喉嚨深處:“昨天我什麽都沒做,但血秘偶卻自己行動了。”

“當時你遭遇戰鬥了,對吧?”艾爾莎說,“聽說那時你們正在對付實體邪靈。血秘偶還有個特征:假如主人在其眼前遭到攻擊,他就會自行啓動,擊殺敵人。除非主人特意命令他不這麽做。”

亞修看向俘虜。之前把他平放在床上時,他的頭稍稍有些偏向牆壁,現在亞修看不到那雙紅眼睛,不知道它們是燃着憤怒的血色,還是安靜地緊閉着。

艾爾莎也瞟了一眼俘虜,又看向自己的養子:“你一定有話想問他,對吧?”

亞修回答:“是的。我需要他開口說話,應該怎麽做?”

“很簡單的。你想着什麽,就說出什麽,只要是能明确給出指示的詞句就可以。”

聽到這個,本來亞修還很疑惑:在手術床前自己逼問了那麽多話,為什麽怪物沒站起來,也沒開口回答?仔細一想他才意識到,當時他并沒有說出任何明确希望怪物“醒來”或“自由”的言語。

亞修走過去,俯視着紅眼睛,稍稍思考了一下措辭:“你……自由行動吧,但不要嘗試逃走。然後開口和我們對話。”

言語真的有效果。血秘偶注視着亞修,肩膀動了動,慢慢從床上支起身體。"

“謝謝。”他說。

這是亞修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比想象中的要沙啞一點、溫和一點,原本亞修還以為他的聲音聽起來會是機械般的冰冷。

然後血秘偶又看向卡爾,還有艾爾莎:“也謝謝你們。”

卡爾一臉感動,恨不得撲過去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可紅眼睛并沒在他身上停留,而是又轉向了亞修,擡起頭與之對視。

對亞修來說,現在的視角似乎和十幾年前倒轉了過來。當年他還不到五英尺高,他站在樓梯邊擡起頭,看着居高臨下的紅眼怪物;而現在他是經驗豐富的獵人,正俯視着昔日殺手。後者的外貌與從前一樣,看上去卻不再可怕,倒像是随時都能在他眼前碎開一樣。

“你叫什麽名字?”亞修問。

怪物愣了一下,遲疑地回答:“切爾納。”

“姓氏呢?”

“這不是我本來的名字,只是他們都叫我‘切爾納’。本名是什麽……我早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沒有姓氏。”

亞修點點頭:“你記得我,對吧?”

“本來我不記得。但那時……我想起來了。”

“那時?”

“認出你血液的味道時。我記得類似的味道。”

亞修想再問什麽,張了張口,才意識到房間內還坐着一個獵人、一個驅魔師、一個協會專員……于是他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轉向這些人:“很抱歉,我太久沒睡,有些疲勞,要去外面的沙發休息一下。各位應該有很多關于奧術秘盟的事想問他,那麽,接下來是你們的時間了,我先告辭。”

“等等,”卡爾問,“你就這麽……不管了?”

“将來我會帶走他的,我們要談的還有很多,不急在這一時談完。”

艾爾莎叫住正想離開的亞修:“介意幫幫我嗎?正好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亞修點頭,繞到輪椅背後,推着她來到外面的營業區。深夜的餐廳早已鎖上了門,這裏比後面店主的生活區域更安靜。

“你有什麽打算?”艾爾莎問。

亞修明白她指的是切爾納。他說:“沒什麽具體的……将來我再慢慢思考。來看他常年接觸那些巫師,将來如果有誰要去對付其他奧術秘盟的殘餘勢力,他應該能提供點幫助。”

“只有這些?”

“确實不止這些。那怪物非常強大,他的格鬥技巧很優秀,動作比我見過的血族更迅捷。坦白說,我見過的大多數獵人應該都不是他的對手……也包括我自己,”亞修低頭看了看緊貼手腕的黑色皮繩,“現在,作為一件武器,他可以被我們納為己用了。”

艾爾莎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繼續問:“也就是說,你覺得他不是你要的兇手?”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确實不是。其實,剛看到他的時候我就有了一些猜測,後來了解更多後,我就更加确信了——他是殺人兇器,卻不是開槍的人。不過,我可以通過他知道當年的更多細節,我也會問他問罪魁是誰……以後再問。現在這裏無關的人太多,我不希望他們旁聽。”

養母又問:“即使當年的事是經由他的手做的,你也并不想殺他了?”

亞修頓了頓,來到艾爾莎面前:“我不明白。難道您更希望我殺了他?”

“不,”她說,“我只是想确認你的真實想法。”

亞修回答,:“目前為止,我還不打算殺他。除非有一天他會造成別的危害,那麽我就動手……反正他也反抗不了我,這事會很容易的。”

他在輪椅前蹲跪下來,仰視自己的導師、養母:“您教導我至今,您應該了解我。我被養育為一個獵人,而不是屠夫。”

艾爾莎點點頭,微笑着伸出手與亞修的手相握:“我不是在質疑你。其實我是想說……關于切爾納,你可以把他當做怪物和仇人,幹脆結束這件事;也可以不把賬算在他頭上,接受他做盟友。你有權在這兩個方式裏選一個,但不要選第三種。”

“第三種?”亞修疑惑地看着她。

“第三種……将他作為武器、工具,”她說,“不管是寂靜魔像還是血秘偶,這些歸根到底都是邪惡的、亵渎生命與靈魂的巫術造物。你可以選擇毀滅切爾納,或幫助切爾納……但不要利用他。他要麽是獵物,要麽是盟友,總之不是物品。”

亞修低下頭,目光正好觸及艾爾莎的手指,那裏也有不少舊傷,就像她的面部一樣。

“艾爾莎,您會這樣想,是因為想起了曾經的那些事嗎?”

“算是吧,但也不僅如此。被當做物品對待是什麽感覺,我确實深有體會,但現在我對你說這些,并不是由于同情切爾納,而是我堅信這樣才是對的。亞修,我們不要做和那些巫師一樣的事。”

“好的,我會認真思考這一點。”

亞修的回答有點模棱兩可,但艾爾莎并不打算再說下去了。亞修是個優秀的獵人,就算她再想引導他,也無法操縱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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