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談話之後,艾爾莎和護理員去了鎮上的賓館,亞修就在長沙發上湊合睡了一會。等他醒來回到房間時,其他獵人也已經離開了,只剩下卡爾陪着切爾納。

血秘偶每天只有三小時左右能動、能說話。現在時間已過,切爾納回到了無法移動的狀态。卡爾仍在用手機與他對話,詢問他是否記得自己的血親和監護人等等。

看到亞修,卡爾從記事本上撕下幾張紙遞向他,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這是注意事項,”卡爾一臉凝重,“我剛寫的,可能不太全面……但既然你是獵人,應該對血族有點基礎概念,我不用寫太細應該也可以。”

“等等,什麽的注意事項?”亞修接過紙張,只見開頭第一句話寫着:一,喂食時間……

“這是什麽?”

卡爾邊在大背包裏翻找邊回答:“這是照顧血族的必要注意事項,你理解成飼養指南也成。你們這些獵人可能很了解我們的長處和弱點,但卻不太了解我們生活的細節。切爾納是血秘偶,但也是個血族,還是個……可以說是病患,既然你成了他的監護人,你就得照顧他……我倒不期望你多無微不至,但是最起碼的,你得能把他養活……”

說完,卡爾拿出一只帶隔溫層的大號密封袋。

“我在這裏裝了一些血袋,等一會兒我幫你放在車載冰箱裏。我們不需要每天進食,隔幾天喂一次就可以,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多喂,但千萬別餓着他。血袋不多,因為我接下來還有別的行動,得給自己留點……等這些用完,你也可以用動物的血喂他,不要從牧場找,那都是死血,最好能讓他在能活動時去自行狩獵,你如果不放心,可以特意要求他只獵食動物……”

亞修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感謝你細致講解,可這些我都懂。”

卡爾一臉不放心地點點頭,把收拾好的背包背了起來。

“專員先生,你的任務結束了?”亞修問。

“我還有一堆事要做,”卡爾說,“包括給這次行動善後,還有和其他施法者打交道什麽的,我得趁着夜晚趕去城裏。還有,剛才我問了切爾納一些事,做了點血族之間的小測試,我可以試着去找找他是哪支血脈的後人。”

“這能查出來?”

“能的。其實我們每個血族都知道當初的血親是誰……哦,你們習慣叫他‘領路人’或者‘初擁者’。就算我們不知道他或她的名字,就算事後根本沒與之相處過,只要我們閉上眼仔細體會,就能想起領路人的大致輪廓。不過,切爾納不行,他的記憶早就被攪亂了——不是篡改,而是像撕碎快遞單一樣被粗暴攪亂。等我做完該做的工作,就去向大些的領轄貴族求助,血族法師也許有辦法幫他。”

說了這麽多之後,卡爾才發現亞修好像根本沒有認真聽,只是敷衍地不時點個頭。卡爾無奈地塌着肩膀:“總之,有進展時我會聯系你。我希望……不,我請求,請你公正地對待切爾納,可以嗎?”

獵人挑挑眉:“請定義一下‘公正’這個詞。”

“意思就是……不要虐待他。”

亞修有點想笑,但忍住了:“我不會虐待他。你不了解游騎兵獵人的行事風格嗎?如果我們将誰視為敵人,就不會留他活着。既然切爾納現在還活着,就說明他不是敵人,我不會對他發洩私人情緒。”

“我只是希望你能對他好點,能照顧他一些……”

“為什麽呢?”亞修問,其實他知道卡爾答不上來,說這話時他都覺得自己有些幼稚,像賭氣似的……但話已經說出口了,“為什麽我要對他好?還要照顧他?你知道的,他是殺死我雙親的兇器,現在我既沒有毀了他,也不打算折磨他,這已經很仁慈了。”

血族青年嘴唇動了動,沒找到适當的語言來回應,只好點了點頭。

收拾完随身物品,卡爾挎上背包準備離開,剛走出房門,他又回頭對亞修補上一句:“我只是擔心同族的境遇,可能冒犯你了,抱歉……”

“沒關系。不過我也有點好奇,”亞修問,“為什麽你對完全陌生的同類這麽關心?可能他都不能算你的‘同類’了。吸血鬼是這麽團結的種族嗎?”

“也不能這麽說,”卡爾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幫他。我經歷過很慘痛的情形,然後得到了別人的救助……那是在加入協會之前的事,我曾經被一夥狼人暴徒襲擊過,他們和我沒仇,只是取樂而已……後來是獵人和驅魔師救了我。所以現在我也想像這樣去救別人。”

亞修沒有接話,随意對卡爾做了個告別的手勢,關上了門。

他沒法對卡爾的話做出評價,就像沒法評價自己一樣……因為,曾經他也是這樣想的,甚至現在他仍有類似的想法。

十幾年前那晚,附近有一批游騎兵獵人和驅魔師正在調查異常巫術,他們碰巧救下了年少的亞修,也讓亞修從此走入了另一種人生。如果必須回答“為什麽要成為游騎兵獵人”這個問題,亞修會有兩個答案:為父母複仇,或為救那些不能自救的人。

兩個目的都是正确的,都是理所當然的,他也說不清哪個才是主因。

不過,現在好像事情有了變化。亞修望向切爾納。

殺死父母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卻什麽都沒做……他不知道這種冷靜是好是壞,也不知道心底燃燒十幾年的憤怒到底該去哪裏,它們明明還沒找到出口,現在卻不再繼續嘶吼。

“我還有很多事得去辦,所以你要跟着來。”他站到床邊,對一動不動的人偶說。

切爾納緩慢眨眨眼,如點頭示意。亞修試着再次讓他說話,但他卻說不了,看來只要是在每天的三小時外,即使是“主人”的命令也沒法讓他得到自由。

亞修暫時走出房間,把卡爾留下的血袋放進自己的SUV裏,以及做離開前的其他準備。再回來時,他拿了一個袋子,裏面是自己的替換衣物。"

“你身上的風衣我得拿回來,”亞修說,“上路後,白天我會把你固定在後座上,蓋上遮光毯,即使這樣,你也不能什麽都不穿。所以現在我要給你穿衣服。”

說完後他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還有點唠叨……講這些根本是多餘的,反正切爾納也不能拒絕。他如果想做什麽,直接做就好了,更何況只是要穿個衣服而已,又不是脫衣服。

獵人暗暗感嘆,也許卡爾臨走前交代的一大通話還是管用的,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他影響了。

他扶起切爾納,讓其靠在自己手臂上。血族都沒有體溫,但皮膚并不堅硬,他們有着和活人一樣的柔軟觸感,摸起來卻稍嫌冰冷,切爾納也是這樣。在幫他穿上衣服時,亞修難免要碰觸到他的皮膚……手上的觸感糟透了,微涼而柔軟,讓人想起兩樣東西:要麽剛剛死亡尚未僵硬的屍體,要麽是病弱無助奄奄一息的傷患。

不知怎麽,他由此想起艾爾莎說的話:切爾納要麽是獵物,要麽是盟友,總之不是物品。

回過神來,他發現切爾納在盯着自己,紅眼睛一眨也不眨,像個定格畫面。亞修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你在看什麽”,随即又意識到,切爾納并不能回答。

清晨時分他們離開餐廳,亞修把切爾納裹上遮光毯——很多獵人的車子裏都有這個,押送某些俘虜時常用到——然後再給他系好安全帶,用舊T恤把他的脖子和車座靠枕綁在一起。反正他不是人類,并不會在急剎車時被勒死,如果不這麽做,他反而坐得不牢固,畢竟他沒法自己調整姿勢。"

“現在我們去椴樹鎮,”亞修邊開車邊說,“晚上等你能動了,我還有些事問你。”

切爾納不能回話,但可以聽到,他全身裹在毯子裏,像個坐着的木乃伊。亞修嘆口氣,盡量忽視後視鏡中後座上的身影。

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開車,連音樂都不願意開;而現在,車裏還坐着一個生物……或者說是非生非死之物,面對同樣的寂靜,氣氛卻變得有點古怪。

當天下午,亞修回到了位于椴樹鎮的小公寓。他有個固定住處,這在獵人中較為少見,驅魔師們通常倒是有固定住所,因為他們需要研究室,還得存放一大堆書籍;而游騎兵獵人則不然,他們大多數時間分散單獨行動,還經常四處旅行,甚至有的人會為任務而長期旅居國外,所以大多數人并沒有固定居所。他們身上的“游騎兵”一詞也正是因此而來。

亞修不一樣。雖然他也經常到處跑,但他還是喜歡有個算是私人領地的場所,他可以不常住,但只要想休息,就可以随時可以回來……所以他在椴樹鎮有套小房子,位于狹窄的小獨戶建築二層,好幾年一續的長租。這裏曾經是艾爾莎和他的家,後來艾爾莎的身體越來越差,搬去和其他驅魔師一起居住了,正好這時亞修也已經成年,就繼續獨自租住在這裏。

停好車後,現在亞修遇到了個麻煩。

他的房東貝拉小姐在家裏。她坐在一層的窗邊搖椅上,正在鈎蕾絲杯墊。看到亞修的車子後,她把老花鏡微微滑下鼻梁,笑眯眯地對窗外招手。

多年來,貝拉小姐一直覺得亞修是個樂手什麽的,他年輕英俊但稍微有點不修邊幅,還總帶着吉他包或者提琴包——雖然裏面是各類武器。貝拉小姐知道這個“樂手”肯定不怎麽出名,也知道他沒什麽親朋,只有個養母,所以她經常對亞修微笑,還會在他偶爾回來住時主動出來開門迎接他,讓他能有回到“家”的歸屬感。

當然,貝拉小姐并不是那種孜孜不倦打聽別人私事的老太太。盡管如此,亞修還是面對着很大的麻煩——他得把後座上的切爾納搬進去,但又不能被人看到扛着一個像裹屍袋的東西……現在貝拉小姐已經離開了搖椅,準備開門迎接他了。

“聽着,我不知這樣管不管用……”亞修回頭對遮光毯裏的血族說,“夜晚降臨後,到了你能動的時間,就自行恢複自由吧。然後想辦法上樓找我,不要驚動其他人。”

他不知道這命令行不行,也不知道血族是醒着還是已經休眠了……不管怎麽說,也只能先這樣了,如果命令成功了當然好,就算不成功,他也可以等貝拉小姐睡下後再出來找切爾納。

下車前他把切爾納身邊堆滿了各種雜物,讓其看起來像亂七八糟的後座的一部分,免得被人留意到——雖然四個車窗都有防窺塗層,前擋風玻璃上可沒有。鎖好車後,貝拉小姐正好打開門,對他伸出雙手。

命令竟然生效了。夜幕降臨之後,亞修的房間窗外傳來了敲擊聲。

切爾納擺脫了車上的一切束縛,攀着外牆上的管道上來了。但他沒法進屋子,除非得到亞修的同意。

打開窗,對他說“來吧”的時候,亞修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如果切爾納像普通血族一樣無法擅入私宅,那麽十幾年前,他又是如何進入自己家屋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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