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過來,請坐。”亞修指指餐桌前的凳子。

切爾納依言坐過去,兩個人隔着桌子,頭頂上懸着偏暗的白熾燈,小居室的廚房變得像個審訊室。

亞修提出關于“無人邀請如何進入房子”的疑問。他以為答案會和巫術有關,誰知切爾納給出的回答比這更簡單,也更殘酷。

“是她同意我進入屋子的,”血族目光低垂着,“就是……應該是你母親。”

“她邀請了你?”

“嗯。如果沒有邀請,我就進不去,于是我……就那樣去敲門了。”

當年、當日、當時的亞修其實也醒着,那時他正在二樓的房間裏痛快地讀英雄漫畫,什麽都沒聽到。

切爾納問:“還要我繼續說嗎?”

“請繼續。完整敘述出來。”

“你聽了這些,會非常不舒服的。”

“反正我很少有舒服的時候。你說吧。”

切爾納一直低着頭,像個認真交代罪行的犯人,當然,實際上也差不多。

“我說需要幫助,想進屋去,她就同意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同意,她還問我是不是有人想傷害我,還讓她丈夫……就是你父親,幫我報警。”

亞修想不起來那天切爾納是什麽打扮,反正他的形象确實有點可憐兮兮的,如果在較為平和的狀态下看到他,一般人會很容易認為他是個病患。

“然後……”血族擡眼偷偷看了一下亞修,發現對方直盯着自己,又避開了目光,“然後我……先殺了你父親,接着是你母親。之後就看到了你……我就……”

“行了,接下來的事我都知道,不用你描述了,”亞修打斷他,“現在,說說是誰命令你做這些的。”

“阿斯伯格先生。”

“誰?”

“巫師,年老些的那個。”

“他為什麽要殺我的家人?”亞修又問。

“你聽了原因,會更不舒服的。”

“繼續說。”

“沒有‘為什麽’,”切爾納停下來,思考了一下措辭,“那時,我剛剛醒過來……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這個,就像是剛出生,可又并不是剛出生。我什麽都不會,卻懂得怎麽擊殺敵人,也懂得自己是什麽物種……”

“哦,就像被刷到出廠狀态的手機。”

切爾納茫然地盯着他,似乎聽不懂這個比喻,亞修擺擺手:“別管它。你繼續說。”

血族點點頭:“阿斯伯格先生叫我去那條街最東端,右手邊第三幢屋子,我得到的命令是……殺死那裏的所有人。進入屋子的方法不限,殺死目标的手法也不限。”

“他的目的是什麽?”

“沒什麽目的。你家人也并不是他的仇敵,他只是……想試試看。”

一時間亞修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試什麽?”

“試試我是否好用。”

亞修雙臂放在桌上,兩手死死交握,把自己的骨頭捏得生疼。“你的意思是,巫師沒有任何實際目的,只是為了試試新槍,就随便挑了一家人?”

“是這樣的。”

“那麽,你為什麽要吸她的血……我母親的血?巫師可沒說讓你這麽做吧?”

切爾納又擡了一下眼:“你聽了真的會很不适的。”

“我沒那麽脆弱,說下去。”

“因為,我先殺的是你父親……”

“這是什麽鬼原因?”.

亞修不自覺地擡高音量,血族稍稍瑟縮了一下,繼續說:“我割開了他的喉管,因為這樣能保證他必死無疑,然後我看到……他死得很痛苦。于是輪到你母親的時候,我決定用吸血的方式殺她。這樣雖然會慢一點,但沒有痛苦。”

他說得對。被健康的血族吸血時,受害者不僅毫無痛苦,還會渾身酥麻癱軟、意志飄忽,連皮膚外傷的痛感都感覺不到。如果血族要将人吸血至死,那麽受害者會在不知不覺間失去意識,根本察覺不到死亡是何時到來的。

“你……希望她沒有痛苦?”亞修問。

切爾納點點頭:“我不仇恨她,她甚至還想幫助我……可是我必須殺她。”

亞修站起來,踱步到燈光之外,從單扇的窄窗看向夜空。其實他什麽都沒看清,只是暫時想背過身去,不想繼續盯着切爾納。

過了一會,他問:“說了這麽多,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撒謊?”

切爾納低聲回答:“血秘偶根本不能對主人撒謊。你可以找別人确認這一點。”

亞修嘆口氣。眼前這把“武器”昔日的持有者已經死了,那個巫師的身體與靈魂都已被徹底摧毀,在亞修知道他是罪魁禍首前,他就已經完全消失在這世界上了。

靈魂深處的十歲男孩茫然地站在樓梯旁。罪魁禍首死了,他卻沒得到想要的寧靜。

皮帶旁邊的匕首好像在發熱一樣,時刻提醒着亞修留意到它。亞修用它殺過很多怪物,敵人的武器變成了自己的,依舊鋒利,比從前更能物盡其用。

除此之外,亞修還無數次想象過用它手刃仇人,而且他差一點就這麽做了。如果不是卡爾沖過來阻止,現在他也就不會和切爾納對話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成功地用理智拴住了憤怒。白天開車時,他還再次審視了一下自己的決定,并最終認為不殺切爾納是正确的,可這麽一來,心中積聚了十幾年的陰霾卻無處可去……就算仇恨不能算在切爾納身上,亞修也沒法把他當所謂“盟友”看待,反正現在他還做不到。

亞修回到桌子邊,卸下匕首,放在切爾納面前。血族擡頭看他,好像想問什麽卻不敢開口。

“這個還給你,”亞修說,“你用得着。我找人在刀刃上進行過淬銀,殺怪物時更好用。不過它和卡爾那把馬刀不一樣,護手和柄上并沒有驅魔銀粉,你不用戴手套也能拿。”

切爾納慢慢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握起匕首時,亞修恍惚間又看到了那個面龐上挂着血痕的殺手……這印象轉瞬即逝,現在他眼前的生物怯生生的,擁有驚人的戰鬥能力,卻絕對服從于自己。

敵人的武器變成了自己的,依舊鋒利,比從前更能物盡其用。

談話告一段落,兩人間陷入了長久的寂靜。明明現在切爾納可以自由行動,但只要亞修不問,他就不動也不說話,就像心甘情願當一件物品似的,這麽一來,反倒讓亞修莫名尴尬。

于是很快亞修又找了點事說:“對了,以後每天你不要等我的命令了,到了能動的時候就自己站起來,該說話就說,明白嗎?”

“我不知道這條命令能否成立,”切爾納說,“以前我還從沒有接受過這樣的指示。明天我可以試試看。”

“應該可以的。我提前叫你進屋,你做到了。對了,你有沒有什麽想問的?”

切爾納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很認真思考。然後他盯着牆邊的一樣東西,似乎已經留意它很久了:“你真的會那個嗎?”

“哪個?”

他看着的是亞修的吉他,長期擱置在家的真正的吉他,而不是裝槍械用的吉他包。亞修不敢相信,切爾納想問的頭一個問題竟然就是這個?

“我會,但別指望我彈給你聽。”

聽了這話,切爾納淡淡笑了一下。亞修問他在想什麽,他有點小尴尬地低下頭:“沒什麽,只是有點高興。”

“高興?”

“呃……因為,突然感覺你也并不太可怕。”

亞修覺得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別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獵人當然沒有怪物可怕。”他避開切爾納的目光,換了個話題:“之後我有個案子要查,你也跟我來。”

“好的。具體要做什麽?”

“細節還不知道,所以沒法立刻動身去查。等經紀人發來詳細資料我再行動,他們現在還不希望獵人出現。”

“經紀人?”

“只是一種方便的說法。你也可以理解成委托人的代理。他們負責聯系獵人,負責談報酬。”

血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你還有報酬?”

“不然我用什麽租房子的?”

“我懂了,”切爾納說,“以後你需要調查事情時……都會帶着我去,對嗎?我可以協助你。”

“只要條件允許,我當然會帶着你。”

因為,你不就是幹這個用的嗎?後半盤旋在心裏,亞修沒說出來。

“謝謝你,亞修。”切爾納說。

亞修愣了一下。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遲疑了一下才發現,從帶着切爾納上路以來,他并沒有介紹過自己的姓名。"

“你知道我叫亞修?”

切爾納說:“我只知道你叫亞修,但不知道你的姓氏。”

“誰告訴你的?”

“你……你母親在臨死前,喊過你的名字。”

心髒狠狠抽痛了一下,亞修背過身,不再回話。呆站了幾分鐘後,他慢慢向起居室走去。原本他還想多了解一點這把新到手的“武器”,現在卻不太想繼續談下去了。

走進房門前,他停頓了一下,背對切爾納說:“阿科爾·布雷恩,漢娜·布雷恩——這是我父母的名字。你願意的話,可以記住。”

說完,他進屋關上門,沒有開燈。黑暗中,他背靠着門閉上眼,反複深呼吸。

外面的切爾納端坐在燈光下,緩慢而鄭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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