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卧室沙發上躺下時才九點多,本來亞修擔心會失眠,誰知這一覺竟然睡得格外安穩,沒有被噩夢打擾。淺眠時,總有個模糊的念頭轉在他腦子裏,似乎自己忘記了什麽事……可又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直到被窗外的陽光照得自然醒來,亞修才突然意識到:切爾納在外面,已經不能動彈了,而現在天快亮了!

亞修幾步跨到卧室門邊,突然又覺得根本沒必要這麽着急。太陽才剛升起沒多久,對于成年的吸血鬼來說,這光線雖然會帶來痛苦,但只要照射時間不長就不至于有危險。在那幾張手寫的“注意事項”裏,卡爾說切爾納的年紀比比他大——似乎他們有辦法大致感知同類的年齡,那麽,切爾納當然扛得住這點光照。

最終亞修還是開門走了出去,畢竟他對卡爾承諾過不會虐待血秘偶。這套房屋面積很小,不管站在哪都能一眼望到所有角落,現在切爾納躺在餐桌右側,緊貼着櫥櫃,客廳小豎窗透進來的光線還沒觸及那片地面。看來他知道自己可能會面對日出,所以在失去行動能力前躺在了遠離窗子的地方。

亞修先回卧室拉上雙層窗簾,再回到櫥櫃邊。反正他睡醒了,那麽白天時可以把切爾納放在床上,用被子整個蓋住就可以。他去扶起切爾納,發現血族的淡色長發上沾了不少污漬,之前戰鬥時沾上的灰燼和泥水,以及現在廚房地板上的塵土……

“你還醒着嗎?”亞修詢問後,切爾納張開了雙眼。

“很好,”獵人橫抱起他,走向卧房旁邊的浴室,“我現在要去……洗一下你。浴室沒有窗戶,沒有陽光,不用擔心。”

“洗吸血鬼”。這滑稽的句子讓亞修忍不住笑起來。當然了,哪怕是槍械刀具也得定期清潔保養,更別說是個能進行交流的生物,将來他還要帶切爾納一起去查案子,總不能一直讓他頭上落着灰塵。

亞修幫切爾納脫掉衣服,将他放進浴缸,找到不會滑下去的角度……這簡直像是在照顧無自理能力的病人。其實洗吸血鬼比給人洗澡容易得多,吸血鬼不怕冷,所以不需要熱水;吸血鬼也不用泡澡,只要拿花灑沖沖就可以;更方便的是,吸血鬼不會出汗,更不會産生皮垢,所以只要把髒污洗淨就好。給他洗頭發時也不需要考慮該用什麽清潔産品,有什麽用什麽就可以了,而且也不必給他打護發素。

浴室偏暗的微白燈光下,切爾納濡濕的頭發就像銀色的絲織物,不僅光澤很像,捧在手裏冰涼輕滑的質感也很像。亞修蹲在切爾納頭邊,意識到自己大概再也不會做那個例行的噩夢了,因為噩夢裏最恐怖的那樣東西已經不再恐怖,甚至還變得溫順又好用。

身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亞修聽到時,腳步已經走進了客廳,他迅速轉過身,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狠狠斥責自己,竟然盯着手裏的頭發出神,而犯下失去警惕的低級錯誤……出現在客廳裏的倒不是什麽怪物,但也夠叫人頭疼——貝拉小姐端着一碟起酥小餅站在餐桌旁,微張嘴,一臉目瞪口呆。

亞修意識到大事不妙:這套房間很小,站在任何地方都能看遍每個角落……而且貝拉小姐的老花眼一點都不影響她看遠處。現在浴室開着門,貝拉會看到亞修正蹲在浴缸邊,為一個蒼白的、裸體的、像是昏迷了的年輕男人洗頭發。

亞修急忙迎出去,順手關上浴室門,從呆滞的貝拉手裏接過托盤放好。

“貝拉小姐?抱歉,我沒聽到你……”

貝拉終于回過神來,恢複一如既往的笑容:“我才真是抱歉!是我太唐突,不該這麽直接走進來。我烤了些點心,想給你分一些,上來後看到你的門沒關,我還以為你準備出門了,就趕緊走進來……”

亞修不能責備貝拉,從他和艾爾莎租住在這裏起,他們就養成了通常不鎖房門的習慣。艾爾莎故意要這麽做,他們不需要防範貝拉小姐,而且貝拉年紀大了,他們也想多留意她的動靜是否正常。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假如真有仇敵上門,那鎖具也沒什麽意義,如果能讓仇敵迅速找到自己,反而可以減少對旁人的威脅。

雖然不落鎖,平時亞修還是會關好門,今天貝拉上來時卻門開着。剛才走出卧室時他就該發現這一點,可他卻一門心思盯着切爾納……現在,他用餘光瞥向浴室裏的人,是誰在半夜打開門的,顯而易見。

“按說我不該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貝拉露出擔憂的神色,“但是……畢竟你看,我不僅是房東,還認識你和你母親很久了,所以……”她糾結了一會,又看看浴室:“你們……你們……是不是嗑藥了?”

亞修差點噗地笑出來:“沒有,別擔心,我保證沒有。”

“你的朋友似乎狀态不太好。你們倆都是在搞那些樂隊什麽的,對吧?我知道有不少人會弄點不合法的東西助興,我年輕時也見過,那可非常瘋狂,你們千萬不要……”

“我們從沒沾上過那些,我發誓,”亞修輕拍貝拉小姐的肩,“那個朋友只是……有點喝多了,所以我得照顧他。謝謝您的關心。”

貝拉小姐點點頭,願意相信亞修:“孩子,我把你和艾爾莎都當成是家人,所以很多事情你是不用對我隐瞞的,比如你那位……朋友,他大可以不必偷偷摸摸地夜裏進屋,你們這麽親密,你應該把他介紹給我,也介紹給艾爾莎。”

顯然,她并不認為浴缸裏的人僅僅是亞修的“朋友”。畢竟“朋友”之間哪有一個脫光了衣服、另一個給他洗頭發,而且還呆呆盯着他看的……亞修知道必須快點打發走貝拉小姐,他搪塞說這些是“朋友”的意思,是他讨厭交際、不喜歡和人接觸等等……貝拉一臉擔憂地頻頻點頭,随着亞修的肢體語言緩緩往外走,最終被成功地送出了門外。

關上門之後亞修舒了一口氣,回到浴室。切爾納靠在浴缸裏,睜着眼,亞修總覺得那對紅眼睛裏似乎有一絲笑意,他全程聽完了外面的對話。

“等你能說話了,告訴我你昨晚打開門的理由。”亞修讓表情恢複嚴肅,像教官警告學員一樣用指指血族的鼻子,重新回到他頭邊,打開花灑沖掉殘餘的泡沫。

中午過後,亞修接到了“經紀人”的電話,對方大概談了點情況,再把剩下的細節和任務地址發郵件補齊。亞修算着時間,趁貝拉小姐午睡時,把被子裏的切爾納裹上毯子抱出來,帶上必要的随身物品,輕手輕腳下樓鑽進了汽車。

開上公路,遠離椴樹鎮一段距離後,亞修停下來,從毯子縫隙裏查看切爾納的情況。血秘偶是被活着做成傀儡的血族,切爾納就像普通吸血鬼一樣需要在白天休眠。不過也有資料證明,假如情況不允許,有經驗的血族也能強忍着不睡。現在切爾納似乎很有安全感,不但睡着了,而且在被人擺弄時都沒有醒來。

黃昏剛過,亞修把車停在一家服務站外,去旁邊的便利店買晚飯,回來時後座的遮光毯已經被打開了,切爾納仍被帶子禁锢着頸部,正在毯子和安全帶裏蠕動。'

“你醒了?”亞修坐進前座,“看來那個預置的命令可以生效,你可以到時間後自己行動。”

切爾納點點頭:“我昨天下樓了。”

“什麽?”亞修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你叫我能說話時解釋打開門的理由,”血秘偶說,“昨天确實是我開的門。我走下去,然後又回來了。”

“為什麽要下樓?”亞修有點後悔昨天沒有及時叫他停止行動。這畢竟是個殺戮傀儡,至少也是個血族,是異類,而自己竟然随便放任他獨自坐在外面。

因為亞修發問的語氣有些急躁,切爾納的頭更低了:“沒有什麽原因。我只是……當時已經快到我不能動的時間了,我想到處看看。抱歉,回來時我忘記把門關嚴了。

亞修慢慢嚼着食物,思考切爾納的話。血秘偶無法欺騙主人,所以這番話是真的。切爾納想要“到處看看”也并不奇怪,自由對他來說是奢侈的,昨晚亞修并沒禁止他離開椅子,所以他才可以利用這點時間享受一下随意行走的感覺。

“我要繼續開車了,給你看這個。”亞修快速吃完手裏的東西,把手機屏幕按亮,丢給切爾納,“你看看郵件內容,了解一下我們要去做的事。”

“去你提過的那個農場?”

“是的,巴姆農場。”

亞修剛發動起車子,還沒開出多遠,切爾納就伸手戳他的背:“怎麽看其他的部分?”

“翻頁。”

切爾納一臉混亂地盯着手裏的東西,左右搖來搖去,亞修無奈地把車暫時停在路邊,又花了幾分鐘教他怎麽翻頁,怎麽返回。

農場的主人是老巴姆先生和其家庭。最近幾年,附近鎮上的警方接到過多起他們的報案,說有人在長期窺視、跟蹤他們。他們先是察覺農場附近有人窺視,又數次在夜晚目睹有陌生人影出現,接着事情升級了,發展到有人在夜晚虐殺牲畜——從手法看來是人類幹的,絕不是野獸所為,因為有使用工具的痕跡。警方很重視這件事,因為不斷升級的騷擾行為很可能會演變成謀殺。調查一直在繼續,卻一直沒有什麽進展。

不久前,巴姆家的長子,三十五歲的阿瑟·巴姆帶着獵槍和狗在農場外巡視。阿瑟一去不回,就此失蹤,只有他的狗跑回了農場。幾天後,人們在附近樹林裏發現了他的屍體,死法和以往那些遭到虐殺的動物一模一樣:胸腹被工具劃開,內髒缺失。

他的獵槍發射過,沒擊中目标,落在了附近。現場分析結果表明兇嫌不止一人,而且對方可能也帶着工作犬——人們發現了一些人的腳印,也發現了數枚野獸腳印,其中一些腳印屬于農場的狗,而另一些……直到現在也沒人辨認出那是什麽犬種。

“狼人?”讀到這裏,切爾納擡起頭。

“一開始我也這樣想,”亞修說,“但是有疑點。未知腳印、死者內髒缺失……這都很像有狼人幹的,可狼人通常不會用工具去剖開受害人,他們是直接用利爪和牙齒的。你再往下看。”

悲劇沒有就此結束。就在阿瑟·巴姆遇害一個月後,他未滿六個月的女兒也失蹤了。她失蹤時正是半夜,屋子裏沒人察覺到異響,整幢房子門窗反鎖、緊閉,沒有任何撬鎖或闖入痕跡,家裏的狗也沒任何動靜。

切爾納搖搖頭:“這就不像狼人了……狗對狼人的蹤跡很敏感,就算不敢上去撲咬,也肯定要叫幾聲。而且狼人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進屋子……就算用人類形态去撬鎖,也會留下痕跡的。”

“是的,所以很蹊跷。”

突然,亞修想到一個問題:“你很了解狼人?”

“以前我殺過三個。”

“為什麽殺的?”

“不知道。他們沒有對我解釋,而我只能服從命令。”

切爾納繼續看下去,事情至此還沒結束。

之後,專案探員來了。農場主老巴姆讓妻子、兒媳、女兒都暫時搬了出去,只剩他一個人留在這。嬰兒失蹤後第三天的清晨,家裏的狗在農場外圍狂吠不止,警探和老巴姆去查看時,發現狗正守在一疊衣物旁邊——正是嬰兒失蹤時穿的衣服。它們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血污,被整齊疊放在地上,下面還墊了一層當天早上的晨報。

之所以游騎兵獵人或者驅魔師遲遲沒有涉足這件事,就是因為這案件實在太像人類罪犯所為了。而現在亞修要趕去,則是因為老巴姆竟然主動聯系了一個獵人經紀人,說希望能有獵人去調查。

與常見的受害人們不同,老巴姆知道這世上有怪物。他年輕時曾經遭遇過一些東西,還被獵人救過。他擔心是有什麽生物盯上了他。

切爾納讀完了全部郵件,亞修問他:“你覺得像什麽做的?比如,在你殺過的東西裏,有沒有類似的?”

“像血族,”切爾納說,“有些血族能霧化身體,進入房間時無聲無息,甚至可以不被犬類察覺……但是霧化狀态并不能抱起嬰兒,這就有點矛盾了。還有,我們不能擅入私人住宅,如果真是血族,他以前肯定被邀請過。”

“也許就像你當年一樣。說需要幫助,就可以騙開別人的家門。”

切爾納沒有回話,只是沉默着慢慢伸出手,用手機碰碰亞修的肩膀。

亞修拿回手機後,切爾納低聲問:“你能不能命令我停止行動?就是……回到不能動的狀态。”

“為什麽?”

“我每天只有日落後大約三小時的自由時間,這三小時可以不連續。現在你讓我停止,等需要時再喚醒我吧。你不應該把我的行動時間浪費在車子裏。”

“好,”亞修說,“我應該怎麽說?”

“對我說‘停止行動’。”

亞修照做了。切爾納的身體立刻軟了下去,歪歪扭扭地靠在後座上,因為被安全帶保護着才沒滑下去。

車裏又恢複了寂靜,亞修從反光鏡裏看切爾納,好幾次都想說點什麽,可喉嚨裏卻像是哽住了一塊苦澀的東西,讓他無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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