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到了巴姆農場,亞修暫時把切爾納留在車子裏,一個人去和老巴姆打招呼。

老人給亞修倒了點淡酒,聊起農場的情形。老巴姆似乎很了解獵人之類的事,他不多問亞修的身份、姓名,也不問“真的有怪物嗎”這種蠢問題,還對亞修說恐怕只來一個人不夠。

亞修問他為什麽這樣想,他講起了年輕時的一段經歷。那時巴姆大約二十歲出頭,正在攻讀獸醫相關的學位,經常在另一所農場邊幫忙邊準備論文,那所農場比現在的巴姆農場更大、也更偏遠,幾乎與現代化城鎮隔絕,在那裏他親眼目見過人類以外的怪物……同時也第一次見識到所謂的“游騎兵獵人”。

他鼓起勇氣協助那些獵人,給他們提供補給,帶他們熟悉附近地形,最終幫助他們剿滅了游蕩在附近的怪物。之後他就離開了農場,再也沒回去過,連那附近的消息都不再關注。而幾年前,他竟然又聽到了關于那個農場的消息——當時他已年過六十,從父親手裏繼承了家裏的土地,已經幾乎忘記了當年的恐怖經歷。

他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某個家族被殘忍地屠殺得一個不剩,警方還未找到兇手……遭殃的正是當年那個農場裏的家族。其實這家人早已不再務農,住在與舊址相隔幾百英裏的城市裏,如果不是看到了姓氏和報道細節,老巴姆根本沒想到會是他們。

老巴姆回憶起了當年的怪物,覺得也許是它們在報複。他雖然幫助過獵人,但自己并不懂這些事,他不知道怪物是不是全數被消滅了。說到這裏時,亞修問他具體是什麽怪物,老巴姆不太說得清楚,只能大致描述出它軀體很大、有毛發、獠牙什麽的,聽起來确實挺像狼人。

說着,老巴姆把臉埋在雙手裏哭起來。當初自己的農場也出現怪事時,他還沒立刻往怪物那邊猜,直到孫女在卧室失蹤,他才猛然想起了之前另一個家族的遭遇。現在,輪到他的家庭了。

亞修安慰了他幾句,說要在農場各處轉轉。老巴姆送他到門廊,一臉擔憂:“其實你應該白天再搜尋,晚上一定更危險。你只有一個人……”

“您不用擔心,晚上其實也不錯,”亞修說,“如果真遇到了點什麽,我就直接解決它。而且我有幫手,不是一個人……他在車裏呢。”

剛說到車,車子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犬吠。巴姆家的狗—— 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正對着亞修的SUV狂吠不止。

“這種狗可很少這麽叫。”亞修嘴上這麽說,其實非常明白它為什麽叫。動物對黑暗生物都很敏感,它肯定能察覺到車裏藏着一個恐怖的東西。

老巴姆的語氣帶上了點畏懼:“你車裏的……是你的朋友?”

“談不上。也許算搭檔吧。”

“我們發現有人在農場附近窺視時,克蕾亞也是這樣叫的,”老巴姆說,“你的搭檔……他和我們并不是‘一樣’的東西,對吧?”

亞修點點頭,剛想解釋獵人與黑暗生物合作也不稀奇,老巴姆嘆口氣,從他身邊走過:“我雖然不懂你們的世界,但是……和那些東西做朋友不是什麽好事。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老人小心地靠近車子,把狗叫過來安撫了幾下,帶回屋去。亞修聳聳肩,去拉開車門,叫切爾納恢複自由行動。

切爾納坐直身體,盯着車窗外,亞修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發現他是在盯着那只走遠的拉布拉多,他的目光并不是敵意或者警惕,而是一種……人們非常熟悉的眼神。很多人在公園裏看到鄰居的狗、在網站上看到貓咪視頻時,都會露出這個眼神。

“你喜歡狗?”亞修問。

切爾納點點頭:“也許……算是吧。誰不喜歡呢。”

亞修帶着他向農場一角走去,忍不住問:“你從前見過狗?”

“在我還是普通血族時應該見過吧。不過,從前的記憶和人格早就被剪碎了,我想不起來。後來,我真正第一次确信自己看到狗,是阿斯伯格拿了一只流浪狗做狼化病毒實驗的時候……”

亞修說:“哦,我聽過這類實驗。只不過我聽說的案例更邪惡,涉案巫師是直接用人做實驗的。”

“他們确實也用人了。用狗和用人,是兩個不同的實驗。”

“……好吧。”亞修想,果然無論何時也不該低估這些奧術秘盟的混蛋。

切爾納繼續說:“雖然看着是挺可愛的,但我只摸過它一次。”

“然後呢?它被你吓昏了?”

“不,我把它殺了。”

亞修怔住了一下,切爾納在他背後說:“它接受狼化藥劑後……失控了。阿斯伯格命令我解決掉它。”

切爾納說話的語氣起伏很小,不帶太多情緒,亞修一時分辨不出他的意思是“不願這樣做”還是“很樂意給它個痛快”。

亞修沒有再繼續問,現在并不是談心的好時機。兩人在農場各處巡視,偶爾會闖進雞舍或者羊圈,切爾納走到哪裏都會引起動物們撲騰哀嚎,亞修看着他臉上的郁悶,有時會忍不住偷笑。

“這樣不行,”搜索附近樹林時,切爾納說,“連這些小動物都能察覺到我,如果是狼人或者別的什麽就更可以了。我沒有狼人的好嗅覺,在我們發現線索之前,肯定對方會先找到我們。”

“那也沒什麽不好,”亞修說,“從老巴姆說的話裏看,那怪物有很強烈的複仇欲望,而且它肯定仇恨人類,特別是仇恨獵人。它能快點現身不是更好嗎?”

“如果它避開我們,先去襲擊那個老人呢?”

“在我們趕來前,老巴姆已經一個人待在這了……也許還有幾個輪班的警探在。如果怪物急着殺人,它早該動手,也許它還有什麽別的目的。”

巡視一段時間之後,切爾納今天的行動時間用完了。血秘偶本人也不能提前感知這一刻何時到來,所以,他無聲無息地倒在了亞修身後。

亞修嘆口氣,思考該把他放回車裏還是帶進屋。車子裏按說是沒什麽問題,一路上也是這麽來的;但亞修擔心附近有怪物游蕩,白天時如果怪物擊破車窗,不能行動時的切爾納将毫無自保能力。

盯了車子,亞修又想到了另一個不透光,而且不方便打開的位置……但是他答應過卡爾,不會虐待血秘偶……所以他放棄了後備箱。

最後他還是抱着切爾納進了屋。他找到老巴姆留給他客房,把切爾納塞進了床底。這樣既可以借助垂下的床單遮蔽光線,又不會讓老巴姆看了害怕,還可以讓自己避免和血秘偶“同床共枕”。

“我再去走走,早晨回來睡覺,”亞修蹲在床邊,“你……你就在這。”

本來他想說的是“你自己小心”,但随即他意識到,這麽說也太多餘了,血秘偶連動都不能動,怎麽小心。

切爾納對他眨眨眼,神态就像被父母祝福晚安後安靜地等待關燈的小孩子。

那一刻,亞修差點忍不住伸出手,拍拍他的肩,甚至摸摸頭發表示安撫……手指在膝頭上輕顫了一下,最終他克制住了這突發的滑稽沖動。

距離日出還有很長時間。獵人離開并鎖上門後,切爾納閉上眼,房間安靜得就像他過去住過的囚牢。

雖然失去行動能力,但他的感知仍與正常血族一樣靈敏,他聽到隔壁房間有隐約的呼吸聲,還能感覺到活物心髒的搏動。原本只有一個人,然後走廊裏出現了另一個。

隔壁的房門被打開了,房間裏有兩個男人在輕聲交談。切爾納想到,他們一定是那兩位被派駐到農場的警探。

他對警探們在談什麽并不感興趣,所以并沒去故意偷聽。過了不知多久,交談聲停止了,大概那兩個人都睡下了。切爾納覺得有點奇怪,他們為什麽不輪流守衛、輪流休息呢?他慢慢在有限的記憶中尋找,最終找到了答案:在車裏時他遠遠看到過那兩個警探,他們不穿制服、不戴帽子,穿着西裝和風衣,以前他似乎在什麽地方學到過,這種人是像偵探一樣調查事情的,而不是當衛兵的……那麽衛兵的又是誰呢,大概是亞修?還有,農場一角停着大小不等的警用車,也許那些才相當于衛兵吧……

切爾納總是像這樣慢慢地、毫無目的地從一件小事開始思考,随便思路發散開來。他不能動,不能說話,連翻身望向別的角落也辦不到,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

而且他并不覺得無聊,對他來說,現在打發時間比以前容易多了。現在他只需要躺着,等待着,而過去他還得擔心那些痛苦的實驗和折磨。

意識放空了一會兒之後,他發現又有人過來了。那人走路很輕,沒穿鞋子,他好像有鑰匙,直接扭打開了隔壁的門,屋子裏面有地毯,那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了。

然後,切爾納震驚地睜開了眼。

他感覺到了血液的奔流、心髒急速的搏動,還有喉嚨裏壓抑的咕哝聲、液體在壓力極大的情況下噴灑而出的聲音……

——人類被切開喉管,無法出聲,同時頸動脈也被割開時的聲音。

別說救人或查看了,切爾納連開口喊人都辦不到。過了很久,隔壁傳來水聲,是浴室的水,有人打開了花灑,似乎在清潔身體。

水聲停止後,腳步聲回到了走廊。走到這間屋子門前,對方停下了。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轉動,門慢慢被推開。切爾納只憑聽覺就可以判斷對方距自己有多近——七步、五步、三步……那人站在床前,掀起了垂下的床單,但并沒蹲下查看,依舊站立着。

切爾納只能看到一雙腳……赤裸着、沾着水汽,皮膚潔白,骨節小巧,是一雙女性的腳。

“真可憐。”她說。

然後她放下了床單,轉身走向門外。關上門之前,她的聲音又響起:“我和她說。她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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