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張曉波坐在殷茵的車上,一言不發的看着窗外。北京的深夜安靜而寂寥,昏黃色的路燈如一道流影,從張曉波的眼前川流而過。
窗外一輛金色的跑車與他們擦身而過,張曉波的眼光瞬間被帶走,他扭過頭去,直勾勾的盯着,直到對方消失在隧道的盡頭。他以為是譚小飛,但并不是……
張曉波的思緒一下子飛回到那天他一個人坐在出租屋前的晚上。黃毛偷了他的吉他其實并不是最傷他心的,他傷心的是,自己對兄弟的掏心挖肺,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那時候,他的心情已然跌落到了谷底,坐在馬路牙子上,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幹了似得,一動都不想動。
“喂!”譚小飛低沉的聲音回蕩在寂寥的深夜裏。
張曉波擡頭,空中一道金屬的光閃過,一個黑影朝着自己飛來。他下意識的接住,是一把車鑰匙,上面四個金屬圈在路燈下閃着微微的銀色光澤。
“想不想開開看?”譚小飛側身指了指他的那輛金色的跑車。
張曉波大學剛畢業那會就考了駕照,本來是打算給自己并不算太漂亮的履歷加上一點含金量的,後來才發現,屁用也沒有。加上他家只有一輛除了鈴铛不響,哪裏都亂響的鳳凰牌自行車,也就一直沒有機會練手,那本藍本子也只能放家裏蒙灰了。
所以當他坐上駕駛座的時候,激動的手心都有點冒汗。哪個男人不愛車呢?那天和譚小飛一起飙車的時候,他就難以抑制自己的腎上腺素直線飙升,現在能有機會親自體驗一把,張曉波眼睛裏都冒着興奮的光。
系上安全帶,挂上擋,張曉波一腳油門,發動機發出“嗚”的一聲巨響,車身猛烈的朝前沖去。第一次開車腳下還沒輕重的張曉波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識的又是一腳剎車,這剎車踩的又急又猛,兩個人因為慣性朝前沖去,差點撞到前面的面板。
張曉波顫巍巍的偷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的譚小飛,譚小飛雙手環胸,目視前方,面無表情的說到:“這車比恩佐可便宜多了。”言下之意,你連恩佐都下的了手,還怕這個?
既然正主都這麽說了,張曉波再無顧忌,腳下調整了下力度,輕輕點了點油門,車子便緩緩的朝前駛去。
兩人一路無話,張曉波第一次開車,而且還是一輛豪車,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他雙手肌肉繃得緊緊的,死死地抓着方向盤,那兩道濃黑的眉毛颦在一處,一雙漂亮的過分的眼睛此刻正緊張的盯着四下無人的路口,好像那空曠的路口随時會蹿出來個人似得。車速也均勻的保持在六十碼,略有冒頭就一腳剎車降下來,十足十的新手樣。
“5.2升FSI V10發動機,匹配7速S tronic變速箱,百公裏加速僅為3.2秒。”一直坐在副駕駛上的譚小飛忽然開口,“因為改裝了氮氣,所以在馬力加到最大的時候,會産生第二次加速。底盤也加固過,200碼過彎時車子都不會飄……”
張曉波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麽,只是用餘光瞟了他一眼。沒想到譚小飛忽然扭過身子,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側臉,一字一頓的說到,“你這娘們唧唧的開法,我的車子會哭的!”
張曉波這才明白過來,譚小飛這是嘲笑自己開的慢呢!他扭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譚小飛。譚小飛不以為意,臉上難得的滿是笑意,只是在張曉波看來,怎麽看怎麽礙眼!
“你丫才娘們唧唧!”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誰能受的了這麽個激法,張曉波一拉排擋杆,腳下猛地一踩,發動機發出一聲恐怖的咆哮聲,裏程表和轉速表一起飙高,車子瞬間像箭一樣飛了出去!
半夜的路上車子已經很少了,特別是上了三環,連個岔路紅燈都沒有。一路縱情狂飙,張曉波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到最後的被那那急速飛馳帶來的快感所俘虜。這場追風逐電的游戲讓他血脈贲張,渾身像是要沸騰了起來一般。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譚小飛會如此沉迷飙車了,這種踩着油門,伴随着機械的嚎叫聲,沖破沉沉的霧霾,與風齊舞的刺激和自由,會像毒(恩)瘾一樣悄無聲息的滲進全身的細胞之中,煩惱也好、壓力也罷,都煙消雲散了。
一直到快淩晨的時候,張曉波才将車停在三環的高地上。兩個人下了車,靠在車身上,一齊看着東邊那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譚小飛從褲兜裏掏出一支壽百年,又丢了一支給張曉波,兩個大男人點上香煙,為這北京霧岑岑的空氣添磚加瓦。
“嘿,看那,我家!”張曉波忽然指着遠處,高興的喊到。
“哪?”譚小飛順着他的手指看出去,遠處白蒙蒙的,不知道他指的是哪。
“就那!”張曉波像個小孩似得跳了起來,“看見沒?那片胡同!”
譚小飛的腦袋湊過去,和他貼在一塊,順着他的指尖看出去。可高樓大廈擋的個結結實實,哪裏看得到什麽胡同,譚小飛笑道:“聽你丫的瞎白活。”
“好像是看錯了。”張曉波沮喪的放下手,“我半年多沒回去,都快不認路了。”
“想家了?”
張曉波雙頰抽緊,重重的吸了口煙,白色的煙霧在肺裏轉了一圈,又從嘴裏被噴了出來。那天白天張學軍找到改裝廠來,半年沒見,他的樣子又老了許多。心裏再恨,畢竟血濃于水,可真要說不想,是假的。
“我家養了一只八哥。我爸也叫他波兒,還說它就是我弟,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張曉波忽然說到,“我和他哪像,那笨的啊,就會叫六哥。我使壞玩命讓他學叫張學軍,就是學不會。”
譚小飛好奇的問到:“你小時候啥樣?”
“我小時候,天天在胡同裏稱王稱霸的,沒少挨張學軍的打。”張曉波白天給張學軍踢的那一腳,小腹到現在還隐隐作痛,“那會我媽還在,她白天上班,我就跟我爸在院子裏捉蛐蛐。有次,有個小孩不小心踩死了一只,我一邊哭,一邊拿着板磚在他後面追,足足追了一裏多地。”說到這張曉波自己都繃不住笑了。
“你那時候幾歲啊?”
“不記得了,好像六七歲吧。”
“你那時候就夠軸的啊。”譚小飛輕笑一聲。
“譚小飛!”張曉波忽然喊了一聲。
譚小飛側過頭去看着他,太陽已經漸漸升起來了,在晨光照耀之下,譚小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那一圈白色的絨毛,被染成了淡金色。
“你說我們兩個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或者更早一點,小時候就認識了,會不會成為挺好的朋友?”張曉波問到。
譚小飛噴出一口濃煙,想象着張曉波五六歲的樣子,髒兮兮的小臉,拎着板磚站在胡同裏痛哭流涕的模樣,輕聲說道:“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張曉波擡頭,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一如那天他和譚小飛一起看的日出。答應了殷茵從改裝廠大門踏出去的那一刻,真的就再沒人知道了。
一見如故,再見陌路,說的正是他和譚小飛。
張曉波一回家就被張學軍拿手铐铐上了,爺倆不見面,暗地裏頭還會彼此念叨兩句。可這一見面,就跟炸了個火藥廠似得,吵的天都要翻了。還好有個話匣子在中間調和,把張曉波給領自己家去了。自小到大都是這樣,話匣子就是張曉波的避風港,避張學軍那股子邪風。
張曉波終于有空把自己一身的煙土味洗幹淨了,從浴室出來,就擦着一腦袋水珠子跟話匣子抱怨:“打我媽走了,就沒見他管過我,就剩下見天的在胡同裏瞎轉悠,我覺得他壓根就沒盼過我好。”
話匣子喝了一口酒,悠悠的說到:“不盼你好,不盼你好還為了把你弄出來,把房子都押給我了。”
話匣子說這話的時候,張曉波正在吃面。話匣子不會做飯,但下的一手的好陽春面,再攤上一個荷包蛋,簡簡單單的沒有半點特別,張曉波每次來她這躲事,都是這麽一碗。多少年了,張曉波百吃不厭,因為吃完這碗面再回去,就代表沒事了。可現在聽到話匣子的話,他嘴裏塞着的一大口面條,卻忽然沒了滋味,原來殷茵說的都是真的。
不過就算心裏抽抽的疼,張曉波的嘴上還是犯着倔:“反正他怎麽着都是過。”
話匣子笑了起來:“你啊和你爸一個脾氣。”
那天話匣子的酒吧愣是延遲了一個多小時才開的門,全花在和張曉波聊天上了,她的話,張曉波多多少少還是聽得進的。說起當年張學軍的事,話匣子那是真的開了話匣子了,把張曉波聽的一愣一愣的,感覺就像在聽別人的事,完全沒辦法和張學軍那張磕磕碜碜的臉對上號。
“你啊,太不了解你爸了,他和你想的不太一樣!”話匣子在張曉波腦袋上胡嚕了一把,總結陳詞道。
張曉波一個恍惚,忽然想起譚小飛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原來譚小飛比他這個局中人看的還清……張曉波呆呆的發愣,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個兒都怔住了,自己今天是怎麽了,滿腦子都是譚小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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