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鹹水冰棍

第2章 鹹水冰棍

淺疤沒有感覺,深疤橫在腕口像一條蚯蚓,醜醜的。伏城用指尖撓了撓,一到潮濕悶熱的三伏天這裏就癢癢。癢起來很像鎖骨釘剛埋進去那一周,有東西在皮膚下躁動。

“31號,伏城!”

“在呢。”伏城緩緩站了起來,捂着胃走進心理咨詢室。梁醫生是舊相識,一見面挺喜慶地恭喜:“呦,你怎麽又長高了?”

“腿又不聽我的。”伏城坐下。

梁醫生看他捂肚子:“胃又疼了?”

“嗯。”伏城點頭。

“你還是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吧,我不是腸胃科的專科醫生,只能給你開氣滞胃痛。”梁醫生用只有藥房才看得懂的象形文字寫病歷,“手腕最近怎麽樣?”

“也疼。”伏城又點頭。腕疼是扛獅頭留下的傷,幹這一行都傷這個位置,老爸是,邱離也是。

梁醫生多開了幾幅膏藥,談話內容從聊家常逐漸進入正題:“最近,心情怎麽樣啊?”

“挺好的。”伏城坐筆直,腰線比椅背還硬,打不折。

“那就好,有時候人的心情很接受自我調節和暗示。”梁醫生看他,14歲送進來,快成年了,“咱們是老朋友,醫患之間建立了信任關系,我也不和你繞圈圈。最近沒再做傷害自己的事吧?”

伏城搖頭。“沒有,以前沖動,現在就算死也要死在樁上,把我爸的遺願辦成。”

“不要開口閉口死死死,生命可貴,不能浪費。”梁醫生觀察他的情緒波動,“你師叔和我聯系過,說你非要轉學?”

伏城垂下視線,半分鐘後。“轉了,下午去報到。”

“也好,換新環境可以調整心情,對你有好處。”梁醫生繼續記錄,“心理壓力別太大,有什麽心事可以和我交流,就算不是醫患關系,咱們也可以當朋友一樣聊天。比如聊聊最近你都想什麽呢。”

伏城揉着右手腕,好像想到了什麽,一笑,左嘴角有個小梨渦。“最近挺想找男人的。”

咔,梁醫生正書寫的鋼筆尖一頓,彎分叉了。這臭小子,一點都沒變,氣死的醫生護士能繞診療所10圈。

談完心,伏城吹着口哨去趕公交車,車沒來,他在垃圾桶旁邊抽煙。

煙剛塞進嘴裏,兩條大黃狗叼着肉骨頭路過,可能是嫌他占了地方,用狗眼和他對視。

伏城漠然一笑,不緊不慢地吐着煙,漂浮的煙霧吹進他眼睛裏,顯得這張臉更冷。“看你爹啊?”

兩條狗把肉骨頭一吐,牙床收緊露出利齒,喉嚨裏嗚嗚。

“吓唬我?”伏城冷冷地掃它們,叼着煙,下眼睑內被自己的煙熏得發亮,“有本事別他媽亂動,我叫我師哥過來打你。”

黃狗狂吠,一前一後沖了過來。伏城把煙一扔掉頭撒開大長腿就跑。

終于在下午兩點之前到了家。破防盜門外堆着幾個紙盒子,伏城不會網上購物,但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前陣子總有人給自己寄,一開始他以為是寄錯了,可門牌號就是自家。打開一看,全是附近的風景照,拍得模模糊糊也不好看。再後來還是照片,拍攝對象變成自己住的這棟樓,伏城就懶得再開包裹。

有病。他把包裹踢開,進屋。好不容易找到空調遙控器,伏城想了一下電費,又放下了。

最後擰開一人高的電風扇,拿出冰箱裏最後一根鹹水冰棍,伏城脫了衣褲,只穿平角紅色內褲,面沖牆壁跪下了。

內褲邊緣上方有兩個明顯的腰窩,漩在勁窄的腰後側。

他先大腿并攏,腳掌垂直于地面,把腳趾勾起壓成與腳背90度角。然後大腿慢慢打開,再打開,恥骨朝牆壁靠攏,再靠攏,直到完全貼上。

“呼。”腰滲出汗珠,前胸和大腿內側完全貼牆,伏城臉朝天花板,嘴邊上是一根冰棍棍。再垂直地抽出來,長長地出一口氣。

壓腳背。不是天生軟筋骨,很硬,大胯大關節從小壓開了,可小關節的功夫必須天天練。別人一個月不壓也不礙事,他幾天不壓就能抽回去。

忍着疼也得幹。耗了幾分鐘,伏城扶着牆站起來,踮着腳尖挂在風扇上吹風,慢慢地嘬冰水。

嘬一下喉結動一下,冰棍化了淌到手掌和腕子上,伏城不浪費每一口鹹水,嘬嘬指肚又嘬嘬JB,終于涼快了。

電扇風吹啊吹,把他吹困,眼皮像醉獅逐漸合上。

夢裏有人咬他的梨渦。

突然電風扇一顫,他醒了,實在懶得動,只好伸直左腿去夠旁邊的手機,繃着腳踝,用靈活的大腳趾給勾了過來。

3點20分,該走了。仰着下巴流幹最後一滴汗,伏城撈起地上靛藍色的校服。

驕陽如舊,只有蟬和風聲。

蔣白回頭找了找,仿佛聽見有人叫他,無果。

他不記得自己以前抽不抽煙,也不記得右手食指靠近指甲的第一關節上那個疤怎麽來的。

割傷?不是,武術刀傷沒這麽淺。棍傷?也不是,棍法不會留下彎曲的傷。

一元硬幣的四分之一弧形大小,淺,卻突兀孤立在指節上。淺到再兩年就完全長好,新肉代替舊皮,痕跡連同它的來歷一同消逝,再也追尋不到。

可現在,它像送了一根針到靜脈裏,不會馬上死人可時時醞釀血光之災。像想要告訴自己什麽。

“怎麽了?又頭疼啊?”徐駿撞了過來,同樣穿朱紅色校服。高領,肩章到腕口由黑條貫穿,左胸口是正山武校。

現在剛好是晚飯前,大批武校學生離開校園去食街打牙祭,也有大批學生飽腹歸來到演武場訓練。

蔣白搖頭,動作稍有停頓,手裏掐着一支煙。剛出事那年太陽穴總是疼,這半年終于不疼了。今年3月初,從深圳轉回北京上學,入校第一天就和徐駿幹了一架,原因同樣不可追尋。

同桌不能坐人,必須空着。徐駿當時很沒眼色,罵了一句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啊,蔣白心說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誰,默念三遍不要動手然後抄起椅子砸到了徐駿身上。

武校生打架不同凡響,手底下都有點套路,班主任沒敢勸。

“你別老像死人似的,整點陽間的行為,喘口氣,說句話。”徐駿反手搭住蔣白。別人牛不牛逼他不知道,正山敢搭蔣白肩膀的人物大概只有自己一個。

別看蔣白一天說不到幾句話,動起手來,比別人多出一股沒爹沒媽的孤兒感。

可徐駿見過蔣白的爸媽,夫妻倆正常且和藹,怎麽生出一個精神層面的孤兒呢?

比如,專門在學校正門抽煙挑戰教導處權威。這不,面前四版校方通告欄,這位哥的處分通知,牛逼地占到了四分之三。

從高一打到高三,從單挑到群架,從口頭警告到留校察看,處分名單和照片一起貼,很像尋人啓事。

證件照中高眉深眼,雙眼皮內窄外深,鼻梁骨高但有個弧形,一張酷逼面癱臉。但他一有表情,通告欄就多一張處分單。證件照還丢過一次,挂出來第一天就被偷了,老天給臉。

但老天也公平,給了他臉和好身手,沒收了他的腦子,據說是失憶。

“別抽了,教導處看見又扣咱們班的紀律分。就因為你,咱們高二3班的分值已經負一億了。我說,你是不是心裏有油田,一點就爆?”徐駿想收他的煙,可這位哥動作是真快。

第一天交手,徐駿就知道蔣白肯定不是半路出家,他和自己不一樣,應該是從小練武術。

眼皮總是垂着,眼神是抽打出來的銳氣,還有一種願意為喜歡的女生大動幹戈的意氣。站姿看似松弛,腿如鐵筆深紮入土,腰背核心絕穩,突襲推都推不動。誰知道以前練什麽出身。

“走吧,去吃飯,趕在晚自習前回來。對了,今年咱們正山和重德的交流大賽,你上不上?”徐駿試探他。

班主任透露,蔣白爸媽說兒子有全國青少年武術套路錦标賽的第一名,還是兩個單人項目。這要是真的,蔣白就是套路王,沒準還是一級武運動員。

全市兩所武校,北重德、南正山,偏偏同時建校,水火不容打了幾十年難分高下,誰見了誰都想把對面幹死。要是重德的學生來正山一趟,這人還沒走到操場,就被輪着幹趴下。

“不上比賽。”蔣白搖搖頭,輕彈煙灰,碎發掃過眉骨,劉海下一雙眼冰涼。

別人都說自己命大,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去還能撿回一條命,可蔣白不這麽想,他就是死了,死在了14歲的尾巴上。

馬上進入15歲的蔣白死在深圳,骨灰沒埋,像沙漠上舉步維艱的甲蟲,風一來,甲蟲沒了,可連串的爪印還在,風再來,爪印就淺一層。痕跡吹幹淨之後再沒人知道這只蟲子臨死前向着什麽地方奔跑。

但他又寄生在另外一個人的身體裏活下去了。有時自己還能感覺到15歲蔣白冤魂不散,想要沖破嶄新皮囊,搖搖晃晃飄蕩,對這個世界狂喊。

喊還給他。

還什麽?蔣白不得而知。世界是無法查找初始地點的平行宇宙,他穿着別人的衣服,拖着別人的行李到這個空間旅行。可這些東西都不是他的,是蔣白的,他偷的,即便自己再往前走,蔣白還是想鬼哭狼嚎把自己拖回去。

誰都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因為他連自己都沒法信。

可這半年,身體裏的冤魂蔣白像徹底死透,頭也不再疼了。真好。

現在夕陽挂西,照得人影瘦長,蔣白也希望影子能脫離自己,變成獨立的生命,這樣他就可以把15歲蔣白的冤魂一股腦扔過去,再由那個在深圳出事可沒能入土為安的少年來告訴自己,一切到底是怎麽了。

還給他什麽。

還有自己以前抽不抽煙,右手食指第一關節的疤是怎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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