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炮仗

第4章 小炮仗

完了,徐駿看着蔣白眼角眉梢那一點變化,高二3班最後那點分底可能保不住了。

“別管他們,絕逼又打起來了。”他試圖力挽狂瀾,可蔣白還是走了,拉是拉不回來。

不過究竟是誰敢喊他啊?徐駿只好跟上。

邁過跑道與水泥地的分界線,蔣白踩上操場中心。幹燥草坪裏,朱紅色圍成裏外三層,腿與腿的空隙間露出靛藍色,仿佛有人用一身毫無保留的藍排斥着四周的紅。

但是是徒勞。人腿空隙鑽進的光柱裏,一只白色的鞋孤零零地歪着。

是被圍毆踩掉了。

蔣白認出那是一只專業武術鞋。鞋面是超纖皮,鞋底是防滑膠,不适宜平地穿着,只适合武術比賽或演武場專業的地墊。

它出現在操場上,就和那身靛藍出現在滿是朱紅的正山武校一樣,不對勁。

同校給蔣白讓開路,也有人掉頭散開,李叢、金丞再加上一個蔣白,三人紮堆出現,這熱鬧可不好湊。

人散開了,中心站着一個狼狽的少年。

一只鞋掉了,白色低幫襪卷進土。直腿直胯得立在地上,踝骨因為幹燥起了皮,泛着很不顯眼的白。腳窩裏兩根清晰的藍色血管往跟腱上延伸,腳很瘦,踝骨也很瘦,貼着稀疏的汗毛。

“誰叫我?”蔣白看了一圈。

周邊鴉雀無聲。

“誰?”他再問。

還是無人說話。

左掌跟壓在左眉骨上,蔣白慶幸還沒有頭疼的征兆。“剛才誰叫我?”

那只掉了鞋的腳往前一步,往蔣白面前湊,蔣白順着腿往上掃,對視一剎,太陽穴疼得天翻地覆。

對面的眼神像明珠蒙塵,底下又黑又亮,像和他要東西。

蔣白只好閉眼,剛出事那幾個月,頭就是這樣疼,疼到他無法進食,語言障礙,疼過之後不僅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感覺有很多個蔣白。

人堆裏,李叢難得和顏悅色,像抓了一只有趣的蟋蟀。“這個叫你呢,真不知道你以前還認識重德的人。”

什麽?徐駿紮進人群,誰?重德的?定睛一瞧,還真是!簡直震撼我媽,還真有不要命的往正山沖,果真沒走到領操臺就被輪着幹趴下了。

靛藍色校服左胸口繡着四個宋體小字:重德武校。兩所武校的校服除了用顏色.區分,正山是高領,重德是帽衫。

金丞高他們一屆,揪住藍色帽尖往回一拉。“找你的,蔣白,叫你叫得挺大聲。這人你認不認識,不認識我們就扔垃圾桶了,正山不要廢物。”

“廢你媽逼!正山的廢物老子一人打十個!”靛藍轉身一閃,無奈前有李叢後有金丞,瞬間又被.幹趴下了。

“挺有鬥志啊,跟爺爺有仇是吧?”李叢硬擡他下巴,左右輕拍他的臉,“非要找揍是吧,叫什麽?”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少年漆黑眼睛逼人,“重德,伏城。”

“伏城?”金丞從他後邊來,要是他有頭發,可以揪着頭發踹,可惜是個圓寸,“脾氣挺暴,別急,看見校門口垃圾分類的桶了嗎?一會兒哥就讓你進去爽。腕子上是什麽?”

重德的人到了正山就是挨打的小玩具,反之也成立。金丞把他腕口擰緊,掰過來,兩道深淺分明的疤瘌,切斷了青色血管的連續。

紋了身,黑色花體英文字母,JB。

金丞把腕子又一擰,給大家看:“我說怎麽這麽牛逼呢,幾把都敢紋手上。怎麽還他媽濕的……”他摸腕口的濕潤,細看,竟然落了一圈印子,明顯是嘬出來的,摸的是口水,“你他媽還嘬幾把呢?”

周邊一片嘲笑。

“我嘬不嘬幾把關你屁事啊!”伏城罵罵咧咧,兇得熱氣騰騰,“再不放手,老子艹你全家。”

“你挺有意思。”金丞笑着放開他,劈頭一掌。李叢擡腿踹,前後夾擊。周圍學生誰也不吭聲,惹不起李叢金丞,也不想救重德的學生。

包括徐駿也是,兩所學校的血海深仇洗不淨,正山兩次最有希望奪得單人刀法項目總冠軍,結果都在全國青少年武術套路錦标賽被重德搶了。

上上次是幾年前,據說是一個初中男生。上次離得近,去年,是一個高二的男生。不知道是兩個不一樣的人,還是那個初中男生長大了,卷土重來。

這邊要見血了,可李叢和金丞都撲了個空,拳和腿原地打空,中間的男生不見了。

在旁邊,在蔣白懷裏。

人被蔣白掠過去,速度極快。

蔣白仍舊摁着左眉骨,耳根全是汗,順着鼓動的靜脈血管砸在地上,額角血管壁一闖一闖,仿佛要破。

右手裏攥着一根靛藍色的繩子,很舊,顏色洗淡了不少,再使勁就要斷。繩子捆在那個伏城的脖子上。

脈絡似的青筋從小臂暴起。

叫伏城的同齡人被他摟了過來,又因為力量太大摔倒,現在兩手支在土裏,像一顆被陡然拽斷的草摔在腳下。很倔的臉被勒紅一道,半張臉上有光,半張臉被自己的影子擋着。

或者是,被15歲蔣白的影子擋着。

額角不明所以疼起來,疼到左眼無法睜開,稍稍張開眼皮,眼球就要爆了。蔣白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出手,這一刻只想找什麽東西,急于把自己敲死。

或者把身體裏即将死透的那個蔣白,敲死。

用途不明的繩子,蔣白把它纏在掌上,緩慢收緊,拉扯着人欠起身。直至把繩完全收在手裏,扯得繃直,像拉着一根遛貓繩。

他再和伏城對視,無孔不入的疼變成不斷上升的深水位,把他吞沒。

蔣白閉着左眼像燒了半邊臉的人,左邊臉的皮膚疼得滾燙。他想起醫囑,醫生說分散注意力可以緩解。

分散……蔣白忽然想起家裏那只花貍貓,體型巨大,叫聲兇猛,爪子和肉墊都是烏黑的。叫大王。爸媽說大王9歲半,是自己親手撿回家,自己很喜歡大王。

是麽?蔣白搖頭,不可能是自己撿回來的。因為大王和自己不親,不讓摸不讓抱,每天煩躁地抓貓砂,只會咬人。仿佛和自己有仇,眼神也像和自己要東西。

額前有劉海掃過,頭疼還在持續。沒死,15歲的蔣白還沒死透,沒有消失成無尋無蹤。他還在,就在14歲到15歲的交界線上,即便被摔成支離破碎,鮮血濺得很遠。

可他就留着最後一口氣,不走,用能使大腦短路的疼法,浮現一把他的不甘心。

要是站在樓頂上,再多疼一秒,蔣白都想往下跳,帶着身體裏那副冤魂正式物理死亡。

等他把眼睛睜開,拳頭縫裏是靛藍色的繩,伏城捂着喉結大喘氣,快被自己勒死了。

落在自己手裏的是一串鑰匙。

所以他脖子上挂着的……是一串鑰匙?蔣白不認識他,松手了,看他連續不斷地咳,肩背線陡峭。

“我艹,可以啊你,真他媽小看你了。”李叢點頭叫好,“你把他勒死,往後正山你就最牛逼。”

周圍有人起哄有人說別打了,可聲音沒有一絲半點熱度,像走個程序。蔣白的目光落在那串金屬鑰匙頭上。

伏城咳得肺都疼了,莽莽實實轉到正山,結果蔣白你個幾把人把自己忘得這麽幹淨。突然他下巴被捏起來,就是這個自己找了3年的人幹的。

不認識。蔣白掰着這個下巴,把滿是土的拇指伸向他的口腔。

咬死你信不信?伏城心裏罵着,臉上笑出一個小梨渦。“蔣白是吧?你不記得我了?我認識你。”

蔣白像聽不見,看見了他的舌頭,還往裏面找,不知道找什麽。

“真的,以前在青少年組錦标賽上,你和我打起來了,你打過我。”伏城要站起來。

找什麽?蔣白用手指剝開他的嘴,像摸大王的牙,摸到幾顆門牙的邊緣。手指再繼續滑動,還想往裏找。

可沒等他找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蔣白整個扳動。

“大慶!我求你了大慶!油田不能炸!殺人犯法,勒死他你就完了!正山不能出這種事!”徐駿快崩潰,以為蔣白說見到重德的人直接打死是玩笑話,沒想到他來真的。

所有人都看着呢,那什麽伏城的,離被勒死當場去世就差一點點。

徐駿拽着他往教學樓走,怕什麽來什麽,蔣白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後患,正山這是來了一個炮仗。

伏城看他們走遠,捏着拳心,嘴角挂着土轉過來。“誰還要打?來!以後我他媽叫我師哥過來打你!”

走出操場,蔣白掙開了徐駿,一系列奇怪的感覺全然消失。

醫生說,這是失憶創傷後遺症,蔣白強忍心底狂躁,加速往教室走,越走越快,好像只要自己走得快,就能把身體裏的蔣白甩在後頭。

他想甩掉那個蔣白,因為每一次頭疼都是蔣白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你拿了我保存完好的東西。

高二3班第六排,最後一個座位是他的,緊挨窗口,同桌座椅空着。窗臺上放着一盆茂盛的薄荷草,有半米高。

認識自己的一個人說,這是自己離開北京去深圳之前留下的,說薄荷養大了要送給喜歡的人。還說自己提起喜歡的人,笑得像個傻瓜,可沒有說喜歡誰。

玻璃反光,蔣白看自己的臉,無法想象笑成傻瓜什麽樣。

班裏同學回來半數,晚上7點半是晚自習,另外一半在演武場訓練。這裏是武校,有些人生下來就注定要在刀槍棍棒裏過一生。

可蔣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這類。

徐駿的座位隔了兩排,充滿擔憂地看着這邊。歇菜,蔣白的腦袋真撞出問題了,死人似的,說也說不通。

快到8點,班主任羅強推門,壓住教室的嘈雜。還有一個男生同時進來,圓寸,臉小,滾一身的土,眉心淤青。

剛才那個炮仗。徐駿有不太好的想法。

“介紹一下,這是咱們班新來的插班生,以後你們都是同學,和平相處。”羅強嗓音洪亮,“特別是男生,不允許發生打架鬥毆,來到正山就是正山的學生,聽懂沒有?”

徐駿掃蔣白一眼,精神孤兒趴着睡覺呢。

“來,新同學做一下自我介紹。”羅強說。

“沒介紹。”伏城站在講臺旁,穿重德的校服,拎着重德的書包,和滿屋子的正山對比鮮明,慢條斯理一擦鼻血,“第五組,最後一個座位能坐嗎?”

果然是炮仗,連一句認慫的話都不會說。徐駿不太好的想法越來越明顯。

“那個位置不行。”羅強知道蔣白的脾氣,“徐駿!”

“到。”徐駿虛弱回應,想哭。

“伏城先坐你旁邊,你是班長,多帶帶他,熟悉校園環境,盡快讓他融入集體,少打架。”羅強下令。

徐駿點點頭,早知道就不當狗屁班幹部。

旁邊的位置一直空着,徐駿開始挪桌子,網瘾少年當了班幹部仍舊是鐵血分奴,扣扣索索算着蔣白和伏城打起來要扣多少分。

這時,伏城拎着書包蹭過他的肩,他回頭,炮仗已經穿越兩排座位去炸油田了。

背影颀長義無反顧,顱頂高又圓顯得腦袋很好搓。可冷逼逼的,逮誰炸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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