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師哥
第5章 師哥
蔣白在睡覺,頭疼後必須睡一會兒,聽到座椅搬動聲才醒。睜眼是一張臉,沖自己笑,左嘴角有一個梨渦。
很深的小梨渦,笑才能看見,左嘴角有,右臉沒有。
“我叫伏城,插班生,以前我真認識你,你長得特像我師哥。”伏城拉開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
“別坐。”蔣白臉擡起來,右腳踩在伏城屁股底下的課椅上,蓄力。
“真的,你和我師哥特別像,你看,我紋了一個JB,就是我師哥。”伏城翻出左腕,“這個JB不是幾把的意思。你拽的那根繩,是我師哥初中校服的褲帶。我愛丢鑰匙,師哥怕我進不去家門,就說把我栓他褲帶上,讓我天天戴着。”
伏城很近,下巴尖快要擱在自己肩膀上,身上有淡鹽味。蔣白又想起家裏的大王,惹禍之後慫慫地貓着腰,圓腦袋上趴着飛機耳。
“幾年前,我和你在少年組交過手。”伏城往前湊,笑容一窩蜂地給出來,小梨渦一笑就有,一笑就有,不笑就嘴角下壓準備炸媽,“你基本功好厲害,比我強太多了,揍得我一直喊認輸了認輸了。你比那時候高,最起碼高了10厘米,其實我也比當年高了不少,今年量身高,我1米83。我和我師哥舞獅子的,我這個身高在別家獅館裏妥妥當大獅尾,可我師哥舉我,所以我扛獅頭……”
話多。蔣白把腿一蹬,把伏城坐的課椅踹出8米遠。
課椅撞在後門上,聲響巨大。伏城反應快,在椅子起飛的瞬間站起來,直溜溜地立在蔣白旁邊。師哥是真忘了,以前從不和自己動手。
師哥、褲帶、舞獅、家鑰匙、鹽味、很小的梨渦……蔣白皺着眉,腦仁像被鐵錘砸成漿糊。那身靛藍色還沒滾,站旁邊罰站一樣,等着自己理他。
他看旁邊一眼,伏城從站立變成蹲着,頂着圓寸笑:“你真的特別像我師哥,長的,特像。”
蔣白想把這人踹走。“滾蛋行麽?”
“蔣白。”羅強在前面批作業,“這是學校,不是你家,出去站樁功,40分鐘自己回來。”
樁功是武術套路基本功,班主任的意思就是出去紮馬步。放在普高是體罰,但在武校這算人人都練的站樁。
蔣白揉着眉骨,鹽味又飄來了,他從後門出去,找了一個清淨地方,起勢,紮馬步。
徐駿去撿課椅,順便探頭看一眼。剛入校那年,他也經常被拎出去紮馬步,時長從5分鐘慢慢遞增。別小看這個姿勢,很考驗人,有功底的不能少于半小時,否則就白練。
馬步紮穩了,站架随着體力和耐受力的增強才能變低。架勢越低說明重心穩,爆發力也大。
蔣白這個死人的站架,就很低,一站一節課完全沒在怕的。
“唉,不是我說你,你一個重德的,來我們正山也不老實。”徐駿把課椅歸位,牟足勁把伏城往回拉,“看什麽呢?”
伏城沒理他,站在原地出神。
“你和我坐同桌,我帶你是因為要保住3班的紀律分,惹急了照樣收拾你。”徐駿又拉,還是沒拉動。
“這盆花,誰的?”伏城指薄荷草,到了別人家地盤照樣不懂收斂鋒芒。
“蔣白的,千萬別碰。”徐駿拎起地上的書包。武校要求裝備統一,不搞攀比,書包都是學校發。這個帶着重德大字的書包他也看不順眼。
哪有繡了正山的書包好看。
“你穿什麽號的校服,一會兒我去取。”徐駿再問,發現那炮仗根本沒聽,野貓似的,甚至想揪薄荷葉子,吓得他一把将炮仗薅回座位,“我勸你別,蔣白摔過腦袋,犯了病真把你打死,我還要幫忙毀屍滅跡。”
伏城的動作表情全消失了,坐在旁邊像個木偶,眼皮微乎其微地擡了擡。徐駿不尴不尬地看着他,覺出旁邊裹挾着一股敵意。
“為什麽轉學啊?”徐駿緩和氣氛,“轉學也不能往對家學校轉吧。”
伏城沒動靜,悄聲無息地坐着。鼻腔裏沒凝固的傷又破了,一道血流出來,停在上唇。他也不擦,目光直愣愣,又不在任何東西上停留。
“聽說你們重德有兩個刀法組冠軍,一個是幾年前了,初中的。一個是去年,高二的,你認不認識?”徐駿打聽。同桌緩緩傾身,恹恹欲睡的眼神讓徐駿懷疑他要抽冷刀子。
伏城用掌跟抹了一把鼻血,臉上多一道紅也多了頹勢。能他媽不認識嗎?一個在樓道練樁功,一個就是老子。
“不愛說話?我跟你說,你和我搞好同學關系準沒錯,少挨幾頓打。”徐駿往椅背靠了靠。其實這小子挺帥,又有土又有血都沒遮住這張臉。特別是這個圓乎乎、毛紮紮的腦袋,看上去很好搓。
“來,小漂亮,搓一把就算交朋友。”徐駿伸出手。
“搓你爹啊。”伏城一下站起來,從後門出去了。
徐駿愣了幾秒,拎起旁邊的空書包從3層窗戶扔下去。關自己什麽事啊,就不該這麽好心。
樓道裏,蔣白閉眼調整呼吸,汗水還沒有淌下來。
蘇醒的第一周,他花了很多時間才記住兩張臉,爸媽,可稍過一會兒就忘。再做自我介紹又要重新認識一回,可看他們哭的時候一點都不傷心。
全盤失憶。
可蔣白沒想到自己還認字,做了多次腦掃描,主治醫生說掌管記憶的區域受傷,語言識別的區域幸存了。還說每個外傷失憶患者都不一樣,有人連字一起忘了,有人會記得音律,有人成了天才,有人則變成癡呆。
自己屬于沒摔成天才,也沒摔成癡呆,認字不認人,抽象事物理解有巨大偏差,特別是數學。
嚴重到百以內加減法算了幾個月才搞明白。爸媽和付雨拿來幾百張照片給自己看,照片裏,一個嬰兒從出生長成15歲。
蔣白的成長過程,可那個人是不是自己?
唯一能相信的,是身體。別人做起來痛苦萬分的站樁,自己随随便便站穩1小時。腳尖挑起長棍,這雙手知道怎麽接,知道如何把力氣從手腕甩到棍梢上。
突然惱人的鹽味又聞見了,蔣白分神,往旁邊一看。
左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閉着眼紮馬步,姿勢很到位。
右耳垂戴着一根銀釘,像被熔槍熔化的水銀珠滾在人的皮膚上,燙出了一個小坑。
耳洞?蔣白不想看。洞的位置像沒選好,不在正中反而靠下,像打偏了。從側面看,銀釘和耳釘托顯然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入口高,出口低。
明顯是打偏了。耳垂薄又小,耳廓又小,乖乖地長在臉的兩側,蔣白又想起大王,飛機耳的樣子特別慫。
不同于一般家貓,大王特別喜歡出門溜達,爸媽系一根遛貓繩,它下樓吃草順手打遍整個小區的狗。
經常有主人敲門,說你家大王又把我家狗子的鼻子撓出血道子了。
遛貓繩也是藍色的。
旁邊察覺到蔣白的目光,一睜眼,又對視上了。
“班主任讓我出來罰站,我找不着合适的地方,你旁邊反正空着。”伏城笑着說,昏暗中一雙眼黑亮,“你站樁真厲害,怪不得幾年前我打不過你,你要是不嫌棄咱們切磋一場?”
梨渦在左臉,右臉沒有。蔣白不準備理他。
“我師哥紮馬步也像你這麽低。”旁邊又說,重德的校服外套系在腰上,一把勁腰收得很硬挺,“要不然,以後我叫你師哥,你帶我切磋?”
蔣白收起站架,站直了看着他。白色短袖校服被汗水浸濕,貼在他身上透出一半肉色。
伏城躍躍欲試,這是答應了還是怒了。“師哥?”
蔣白轉了過來,正臉對着這邊。伏城也收了站架,往後撤幾米:“師……”
蔣白朝他邁了一步。
不是啊?不會是要動手吧?伏城舔舔嘴唇,破罐子破摔地補全:“……哥。”
話音剛落蔣白加速,伏城慌忙轉身朝前逃竄,跑步聲随之而起。沒跑幾步後頸皮被人一拎,伏城被人擠在牆上。他一轉頭,後腦勺往後磕,差點被牆撞碎。
“打不過打不過,自己人。”伏城想要炸媽,蔣白你個幾把人就會拎我,有本事不要動手。再說自己這3年長進不少,真不是小時候被你搓圓捏癟的師弟了,老子能得很,再拎我打死你啊。
因為出汗和發茬短,頭皮微微發亮,伏城從小被獅尾拎慣,一拎就縮脖子。“師哥別動手,我就想和你切磋一下,磋嗎?我套路不錯。”
蔣白左手墊着他後腦勺,右手撚着那塊潮濕的皮膚,不是揪肉,是直接捏起一丁點皮,反複搓撚。
搓個幾把啊,我又不是大王,咬死你信不信?伏城短暫安靜幾秒,團着肩膀,飛機耳似的,估摸幾秒再笑:“你和我師哥真的像,你多高啊?我師哥應該和你差不多高了……”
“不認識你,不是你師哥,別他媽惹我。”蔣白揪住那塊後頸皮往上拎了拎,突然收回了手。
自己幹什麽呢?蔣白毫不留情地扔下他,回教室拿書包,離開教室時,那個伏城還站在樓道裏,低頭玩兒脖子上的鑰匙串。
有病。蔣白飛速逃離教學樓,身後響起晚自習下課的鈴聲。可今晚的鈴聲格外刺耳。
9點半下晚自習,10點半準時熄燈,蔣白在女生宿舍樓下抽煙等付雨。月明星稀,一個很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付雨下來的時候女生在起哄。
“給。”蔣白把塑料袋遞過去,翻牆買回來的陶瓷罐酸奶。
“你又跑出去了?”付雨接過來。
“你胃不好,不能喝有防腐劑的酸奶。”蔣白深吸一口氣。自己和付雨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頭疼。
比吃止疼片管用,可能因為這是15歲蔣白喜歡的女生,把15歲蔣白哄好了,自己才能好過。
“那你也不能天天翻牆出去啊,萬一被教導處抓了呢?”付雨的埋怨帶着關心。
蔣白搖了搖頭,意思是抓不住自己。
“萬一摔着呢,翻牆受傷多丢人。”付雨笑着坐過來,兩人簡單聊了幾句,宿管阿姨會轟人所以不能聊太久。最後付雨把蔣白手裏的煙拿出來扔掉:“別老抽煙,叔叔阿姨說讓你戒煙。”
手指縫裏空了,蔣白好像缺了點什麽。
“抽幾根沒事。”蔣白攥緊了拳,拇指摸到食指上的淺疤,又把走出幾米的付雨叫住了,“等等。”
“啊?”付雨轉過來。
“我以前……”蔣白揉了揉指節,“我以前也抽煙麽?”
“哦,這個啊。”付雨的眼神和他輕觸一瞬又躲開了,“抽,你看你現在抽多兇,一直戒不掉。別想太多,恢複健康最要緊。”
“嗯。”蔣白點了點頭,“你快上去吧,早點休息。”
“晚安。”付雨招手,蔣白再點點頭,轉身朝男生宿舍樓的方向走。為了防止男女生交往過密,兩棟宿舍樓離得不近,走回來要穿操場和教學區,一路陰森沒有人。
可蔣白喜歡安靜,一安靜,他不煩躁。
男生宿舍樓像一鍋鬥蟋蟀,還沒走近先聽到打罵聲。各班追着各班抽風,跆拳道專業找武術套路專業打架。
又野又莽,說的就是武校學生。蔣白斜跨着雙肩背回來,住二層最後一間,239。以前不住這裏,是打架太多了,學校認定他腦袋摔出問題,單獨拎出來的一間。六人宿舍只有兩個人,舍友徐駿,班主任安排他來看管自己。
就兩個人挺好,蔣白和徐駿親熱不起來,但也不算煩。可今天他推開宿舍門,屋裏多了一床新褥子,撲在自己上鋪。
背向自己鋪床的人是圓寸,沒穿上衣。平板似的肩背,靛藍色長褲。褲帶沒系,随便往腰後一塞,運動白襪因為踩得髒,腳趾、前腳掌和腳後跟都是黑的。
像大王,爪子黑,肉墊也黑。
腰上還有兩個無比明顯的腰窩,對稱安在臀肌上方腰椎兩側。
聽到自己開門,床上的男生回頭張望,黑肉墊似的髒襪子一蜷,利落輕巧地跳下來。
伴随他跳床落地,蔣白沉寂許久的右手過電似的打了個抖,不聽話,仿佛想要自己動。
那個男生繼續靠近,鎖骨凹下方各埋一顆鎖骨釘,特別亮,特別狂。
“師哥!”他一笑,左臉一個快樂的小梨渦。
操,一瞬間蔣白左額角疼得天翻地覆,只能扶着門框劇烈深喘。以前他以為15歲蔣白是用頭疼方式提醒自己,現在他覺得蔣白是他媽要整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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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