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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想要散心放輕松的人最終将步子越走越沉。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榮公子曾經對此不屑一顧。可是,當他真正經歷朝思暮想,牽腸挂肚,他才終于讀懂那一句“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只是,趙拓明,你擔得起我的一往而深、執迷不悟嗎?
榮雨眠不願像個怨婦,自怨自艾,然而他所思所想,眼下沒有一刻能夠離開給予他溫柔缱绻,也加諸他冷峭無情的人。
通常不擅察言觀色的初霁這一日卻是小心謹慎,他瞧出榮雨眠不想說話,也就靜靜陪在身側,偶然才喚自家公子瞧瞧路邊小攤的新奇貨品,讓沉浸太深的榮雨眠多少能分一些神。
兩人就這麽安靜走在皇城最熱鬧的大街,路人熙熙攘攘,獨留下榮雨眠最狹隘的寂寥。正當他們經過一個售賣折扇的貨攤,貨郎忽然叫住榮雨眠。“這位公子,瞧瞧我的扇子吧!我的扇子必定不會讓公子空手而歸。”
如若理睬每一聲叫賣,只怕在這吆喝聲不斷的街頭将寸步難行,尤其眼下榮雨眠毫無興致,原本他并不準備理會貨郎的招徕之詞,只是,對方那一句“必定不會讓公子空手而歸”說得似有深意,一貫警覺的人下意識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瞧去。
那貨郎本身倒是尋常普通,不過,榮雨眠第一時間注意到對方頭上的發窟。幾回見向文星,榮雨眠都在對方頭上見到同一個紋飾古樸的藤黃色發窟,那發窟造型奇特,雖非絕無僅有,也實屬少見——而此刻,一模一樣的發窟被戴在尋常普通的貨郎頭上。
心中起疑,榮雨眠不動聲色走向那這扇的貨攤。貨郎在榮雨眠走近後從攤子裏取出一把折扇,遞到榮雨眠面前慢慢打開。
“公子,您瞧這把扇子如何?”
對折扇一竅不通,但對字畫多少有些鑒賞能力的榮雨眠能瞧出這扇面上的字寫得不錯,不過,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這些字的內容。
王二狗,抽陀螺,
第一抽,氣不夠,
第二抽,轉如鬥,
天照山河夏雨後,
一人一犬吞日走。
這是當初榮雨眠求見太子時所寫的拜帖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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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這首童謠的人不少,可知曉這首童謠當過拜帖的應該只有太子與向文星兩人。而今戴着向文星發窟的貨郎悄悄向榮雨眠展示這首童謠,顯然這是來自向文星的授意。而向文星此舉,應該是向榮雨眠表達求見意圖。
榮雨眠不動聲色收起折扇。“這把扇子我要了。”說着示意初霁付錢,心裏思忖向文星此舉的用意。
向文星并非喜愛故弄玄虛的人,作為天下第一謀士,他的一舉一動必然有絕對道理。故此,他選擇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聯絡榮雨眠,必然是因為榮雨眠正在被人監視的情況之下。
作為曾經的情報工作人員,榮雨眠具有一定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不過,一來此刻他心煩意亂,二來這個世界有來無影去無蹤的武林高手,榮雨眠也難确保自己是否被人跟蹤。既然向文星如此謹慎行動,他也不宜草率怠慢。
買下扇子後,榮雨眠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去。他努力維持之前心不在焉的狀态,暗地卻四下觀察。在一個偏僻小巷,他瞧見一扇小門,想來是某個大店鋪的後門,他不着痕跡遠遠路過,轉彎走到與小巷平行的另一條街道。從小門所在的位置判斷,榮雨眠找到一間成衣鋪。
領着初霁,榮雨眠不緊不慢走到成衣鋪前,擡腳走入店面。
來到店內,榮雨眠首先浏覽了一番店鋪裏的衣服,他在确認并無人跟着進入店鋪後随意挑了一件長衫,轉頭囑咐初霁付錢,并交代對方稍作逗留後獨自回府。
初霁有些擔心,但榮雨眠說得不容置疑,熟悉自己公子風格的小厮也就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小聲卻用力地道了一句“我等公子回來。”
言簡情意長。榮雨眠聽了不覺心中一暖。“初霁,你放心。”他柔聲安撫道。
語罷,取了衣服的人繞到從店鋪外瞧不到的店鋪死角,接着,獨自一人悄悄從後門離開了成衣鋪。
相信自己甩脫掉跟蹤的榮雨眠在走出店鋪後套上新買的衣服,之後,一路往太子府而去。曾經,榮雨眠的拜帖是用來在太子府求見太子,如今向文星用同一拜帖,想來也是在同一地方欲見榮雨眠。
待榮雨眠來到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太子府門前,不出他所料,還沒走近大門,便有人從一旁的茶館走出,朝他走來。
走近他的那個人,正是向文星。
“榮公子,小生恭候多時。”向文星也不問榮雨眠是否擺脫跟蹤,他向榮雨眠作揖施禮,簡單寒暄後,立即開門見山道:“眼下情況特殊,容我從權,還請榮公子與我找一處幽靜的地方相談。”
既然選擇前來,榮雨眠自然不會因為有所懷疑而望而卻步,此刻,他毫不遲疑颔首擡手道:“向公子請領路。”
向文星下意識掃了一眼四周,随後領着榮雨眠重往茶館而去。這家茶館頗為雅致,其中設有廂房雅座,向文星一路将榮雨眠領到隐蔽的一間廂房之中。
兩人落座後,向文星并不急着開口,在親自為榮雨眠斟茶,放下茶壺後,他才擡頭望向後者,緩緩道來:“今日一敘,我絕無試探意味,榮公子大可不必開口,只求耐心聽我講述不久之前,我的所作所為。”
榮雨眠注意到一向講究禮儀的向文星第一次未用謙稱,對方神情也有着難得的真誠。“願聞其詳。”他回道。
說是要講一講自己先前行為的向文星很快開始講述,不過,道出口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當日辭鏡之身世,太子殿下最大的秘密,我都曾以為神鬼不知,結果,榮公子洞若觀火,一一識破。由此可見,榮公子穎悟絕倫。”說到此處,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擡眼注視向榮雨眠的眼睛,接着續道,“這令我不禁好奇,幾番為晟王殿下籌謀的榮公子,當日怎可能在我面前失言,導致太子開始警惕晟王,令晟王的深藏不露,蓄勢待發功虧一篑?”
事實上,關于向文星的疑問,真實的情況是榮雨眠“借屍還魂”才導致前後不一。不過話說回來,就結論而言,向文星卻是殊途同歸。歸根結底,事實的确如此——
“于是,我不得不認為,睿智如榮公子,當日必然是故意在我面前暴露晟王殿下野心。”
榮雨眠不動聲色聽向文星道出對他來說事關重大的秘密。
向文星很快接着說下去:“榮公子請放心,如今我便是一閑雲野鶴,事實真相于我已無關痛癢。只是當日,我心中有所疑惑,出于好奇,在被遣散後,便往榮公子的故鄉黎陽游歷而去。”
聽到此處,榮雨眠不由心中一動。當日他曾提醒趙拓明不要疏忽,為堤防太子蟄伏,須密切關注向文星的動向。由此,若向文星去了榮雨眠的故鄉,那麽,想必趙拓明已經知曉向文星調查榮雨眠的全部行動以及結果。而向文星心中已有懷疑,要查出榮雨眠的身世疑點,自然易如反掌。
果然,只聽向文星繼續說道:“稍作打聽便可知道,榮公子十三歲那年跟了四海雜耍團開始奔走賣藝的生活,而在此之前,曾在故鄉一座收留了不少孤兒的寺廟當小沙彌。那所寺廟在五年前由于天火不幸付之一炬,寺中僧人幾乎無一幸存。有幾個僧人僥幸從峭壁逃脫火情,卻因為跌落湍流溺亡。據說當時只有榮公子一人生還,作為家園的寺廟被毀,迫于生計,榮公子才進了四海雜耍團謀生。聽了榮公子這番身世,我不由覺得巧合——榮公子十三歲前如何過活如今已無任何人證,反而言之,即便榮公子不曾是被寺廟收留的孤兒,也已然無人能夠證明。”
這還是榮雨眠第一次聽說“自己”的身世,不過,他不得不認同向文星的說辭。想必當日的“榮雨眠”正是借着寺廟那場天火,制造了一段僞經歷,掩蓋十三歲前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真實身份。
“然而不巧的是,”向文星沉聲續道,“在我深入調查後,發現當時有個爬下峭壁的僧人死裏逃生,因為失憶他未再回到寺廟,而是就近安家落戶。随着時間過去,他漸漸恢複了記憶,當我找到他時,他能準确說出寺廟有幾個小沙彌,分別什麽年齡,是何模樣。”言至此,向文星已不必贅述之後的調查結果。
無論向文星是敵是友,榮雨眠都不怎麽在意被對方知曉自己的身世秘密。因為眼下,他只顧得上在意另一件事——向文星查到了什麽,趙拓明便同樣知曉了什麽。
說了不必榮雨眠開口的向文星果然不等前者有任何反應,話鋒一轉,他又道,“此事是我疏忽,當日被太子遣散,我有所倦怠,行事上忘了謹慎。事實上,我該想到,縱然我不再是太子謀士,以防萬一,晟王殿下自然對我有所防備。”說着,他低嘆了一聲,“實際,我卻在見了那個僧人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被人跟蹤。我曾僥幸希望這是自己錯覺,收手後便回了皇城。然而日前,我收到消息,晟王殿下将前往黎陽……榮公子身世我不敢妄加猜測,”向文星意味深長地望了榮雨眠一眼,“但作為禦影衛指揮使的晟王殿下奉皇上之命,前往黎陽,想必此事非同小可。故此,冒着榮公子可能已經被人監視的風險,我特此請來榮公子,無論如何,對于任何變數,我希望榮公子能有所準備。”
先不論向文星這番話是否為了離間趙榮二人,無論他是否還在為太子籌謀,僅僅趙拓明此行的目的地是黎陽一事,就足夠榮雨眠覺察真相。
向文星不可能就此事說謊,畢竟,榮雨眠只需回府多打聽一句便能知曉實情,所以,趙拓明眼下必然是去往黎陽,一如趙拓明必然對榮雨眠的身份有了相當确切的懷疑。
……這是趙拓明疏遠他的真正原因嗎?
因為對他的懷疑,對他身份的懷疑,對他動機的懷疑,對他……情意的懷疑,于是,就此對他的一切嗤之以鼻。
這應當也是趙拓明尚未當面揭穿他的原因。在黎陽之行找到确鑿證據能定他的罪之前,趙拓明自然不能讓他察覺到自己的處境,設法逃離。
榮雨眠不自覺握緊了桌面下自己的雙手,指尖深深刺入他的手心,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事實上,他知道這并不是趙拓明的錯。是他自己先有所圖謀,趙拓明才是被欺騙的一方,如今趙拓明對他再是無情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可是,道理再多也多不過他心頭的怨憤。他可以寬容待做錯事的任何人,卻唯獨對趙拓明不是這樣。縱然對方什麽都沒做錯,他的怨、他的憤、他的所有情緒,就是會為對方洶湧而起,情難自已。
“事态至此,實非我所願。”向文星的聲音打斷榮雨眠的晃神,前者緩聲接着說道,“因此在我心中,但覺愧對榮公子。今日特地與榮公子相見,除了想要告知這些情況,也是想請榮公子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
榮雨眠不會在對方面前承認任何事實,但眼見對方說得認真,單單針對對方的歉意他以同等的真心答道:“向公子所言所行出于本心,并無惡意,何來過失之說。”
向文星搖頭平靜道:“所謂過失,歸根結底便是所出逾所思。我未曾想過令榮公子陷于危牆之下,實際卻誤惹是非。于我,若無所為,難以心安。”
客觀而言,榮雨眠不敢輕易相信眼前這位曾經并可能如今依舊效力于太子的天下第一謀士,但對方這一句,他卻能感受到足夠可信的真心。無論對方對于今天的會面是否有其他用意,至少,所謂的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此心可信。
不過話說回來,榮雨眠也沒有什麽需要向文星出力的。他甚至不需花時間思考便婉拒道:“向公子有心了。”
向文星注視向榮雨眠,微微遲疑後意有所指提醒道:“恕我直言,以榮公子此刻處境,及早抽身為好。”
榮雨眠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他沒有辦法離開。
這是他對趙拓明的承諾,只要趙拓明不說結束,他就不會離開對方。當初許下這一承諾的心意至今未變,他寧願被對方辜負,也絕不願先負了對方。
我等你回來找我問罪,等你親手斬斷我自己斬不斷的情絲。
“多謝向公子提醒。不過,我自有分寸。”
向文星瞧得出榮雨眠心意已決,不再多言,相反,他不動聲色另起話題道:“目前我住在皇城大街桂花胡同最盡頭的那棟宅子。我欠榮公子一事,他日榮公子有任何需求,我随時聽候差遣。”
這一回,榮雨眠沒有再拒絕對方心意,他微微一笑道:“有向公子這一句承諾,實勝千金,我将珍視。”
自向文星那裏得到的情報令榮雨眠相信自己必定被人跟蹤監視着,他在離開茶館後特地繞了一圈,之後,從與太子府相反的方向往晟王府歸去。
回到晟王府,還來不及往西側院而去,一個晟王妃跟前聽差的侍從攔住了榮雨眠。
“榮公子,晟王妃有命,榮公子回府後即刻去正堂見晟王妃。”
原本晟王妃便是晟王府內務的總管,眼下晟王離府,晟王妃獨攬大權,就連他的侍從也變得更加嚣張放肆,面對榮雨眠,這番話侍從說得毫不客氣,還隐約帶着不容拒絕的強勢。
聽話聽音,對方這一句,榮雨眠便有所察覺。他心知今日晟王妃只怕來意不善。
只是,此事着實出乎他的意料。
當初随趙拓明赴荀王之宴,榮雨眠曾擔心這一舉動恐令晟王妃重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身上。那時他倒留了一個心眼堤防對方,不想,直至他與趙拓明最為親近的時刻,晟王妃都始終沒有動作。
而眼下,榮雨眠徹底失去趙拓明的喜愛,在他想來,晟王妃根本沒有必要将他放在眼裏,卻未成想,晟王妃竟忽然關注向他。
這晟王前腳剛走,晟王妃後腳便将他找去,顯然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好教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小心做人。
然而,不管榮雨眠如何猜測,面前态度顯得強硬的侍從,無法不遵從晟王妃指令的榮雨眠只能跟着對方往平日定有正經事情才使用的正堂而去。
來到正堂,榮雨眠首先見到的便是跪在地上的初霁,而站在初霁身邊的則是與榮的奶娘。
一時未能看明白狀況的榮雨眠擡頭不動聲色往上首位端坐的元柳望去,在走近後謹慎行禮。
通常在榮雨眠面前保持大方姿态,表現得平和優雅的晟王妃今日卻是一臉嚴厲肅穆。他在見到榮雨眠後也不多言其他,直接進入正題道:“榮公子,我聽聞日前榮公子照料小小姐時,曾自稱小小姐的爸爸?”
幼時讀史,榮雨眠對于文字獄的理解是,文字只是□□的工具。所謂刑罰講的不是道理,而是絕對的權力。不過話說回來,晟王妃不是秦始皇,也不是其他大興文字獄的皇帝,縱然有丞相父親撐腰,他終究不敢無視律法規矩,尤其眼下,這正堂站滿了晟王府的下人管事,他們不可能全是元柳的心腹,所以,為了服衆,元柳不至胡來。如果是暗中陷害,榮雨眠一時還拿不出好的對策,但既然元柳要當衆問罪他,他又怎麽會害怕對方?
他抵死不認,元柳能拿他如何?
毋庸置疑,一向以顯得通情達理為自己言行要求的元柳拿一口咬定沒有此事的榮雨眠沒有其他辦法。
思及此,曾因工作需要完全能面不改色撒謊榮雨眠擡頭準備矢口否認,然而,在他開口之前,初霁已搶先急急為他開脫。“晟王妃明鑒,公子從來沒有那麽說過……是小人!是小人!那日是小人不小心将公子說成了小小姐的爸爸!”
正等着拿此事教訓榮雨眠的元柳豈容初霁頂罪?他懷疑地望向彙報他此事的奶娘,追問道:“趙奶娘,初霁說的可是事實?”
雖然已清楚奶娘是告密之人,但聽元柳詢問對方,榮雨眠不自覺冷冷睨向搬弄是非的小人。
曾經的青幫太子爺自己早忘了陳年舊歷,不想他這一眼瞧去,奶娘竟被瞧得心中一慌,當着榮雨眠的面,她畏縮着頓了頓,之後只敢含糊回答:“奴婢有些記不清了,不敢确定。”
元柳哪想到奶娘竟然臨陣變卦,這時心中着惱焦急卻又不便透漏,他唯有板着臉“提醒”道:“奶娘,你可想清楚了。”
奶娘判斷形勢,小心順着說:“奴婢記得好像……是榮公子……”
她話未說完,初霁便搶着反駁道:“說錯話的人是小人。奶娘年紀大了,當時又不在場,想必偷聽也聽不清楚,故而搞錯。晟王妃,當時确實是小人不小心說錯!”
他這番話不僅搶着認罪,還暗損了奶娘簾窺壁聽的卑鄙行徑,別說奶娘下不來臺,連将奶娘當槍使的元柳臉上也不好看。
“大膽奴才,此處豈容你如此放肆叫嚷!”元柳厲聲斥責道。
被呵斥的初霁因此低下聲音,卻依舊堅持道:“晟王妃明鑒,一切都是小人的錯。”
元柳強忍怒意望向奶娘,指望對方能與初霁對峙。
偏偏,奶娘早已生了怯意,此時不敢再與初霁繼續争辯下去,她低頭避開元柳視線,無措站立。
眼見自己無法拿住榮雨眠的過失之言,元柳索性拿初霁出氣。“你這奴才,言語不慎,冒犯皇族,若不嚴懲,遲早有一日你将犯下彌天大罪。今日且給你教訓,教你知道下回莫再以三寸之舌害六尺之身。來人!上刑凳!”
事已至此,榮雨眠也找不出逆轉之法,只是,初霁一心一意護着他,他又怎能眼睜睜看對方代自己受過?
“晟王妃——”
之前始終沉默的人上前一步,跪在初霁身前的地面上。
在此之前至多單膝跪地行禮的榮雨眠這是第一次雙膝着地跪下,他努力隐忍着平靜開口,“禦下不嚴是主子之失,”若承認是自己說錯話,說謊的初霁罪加一等,他只能順着對方的說辭,“今日初霁言行有失檢點全怪我平日教得不好。此事罪責在我,容我請罪,晟王妃要罰罰我。”
元柳訝異這一發展,一時沒能說話,初霁卻是按耐不住想要争辯,“晟王妃……”他才開口,榮雨眠便回頭望去,同時低聲喝止道:“初霁,不得放肆。”
元柳想要予以榮雨眠顏色,讓他不罰區區小厮而直接罰榮雨眠本人他自然只有樂意,然而,若初霁當真惹怒了對方,就沖這冒犯之罪,元柳另外再多罰一個下人也毫不為過。榮雨眠必須确保初霁趕緊收斂。因此,平時與初霁說話随和的他這一聲叱喝說得甚是嚴厲,初霁聽了,心中縱然焦急,終于還是咬牙住了口。
“榮公子嚴于律己、知過便改,本宮佩服。不過,家法如山,不得徇私。既然榮公子認罪,我就不得不動用家法了。”
終于得償所願的元柳揮手示意早有準備的家丁搬上刑凳,取來竹杖。
查元柳二月所遇之人。
寥寥九字,榮雨眠站在長桌之前,提筆一揮而就。
只是,自幼習練書法的人所寫下的這些字,卻甚是潦草,沒有結構,不成章法。
初霁紅着眼眶站在一旁,他沒留意榮雨眠寫了什麽,僅顧着替榮雨眠所受的委屈難過擔憂。“公子,”他關切開口問道,“要不要請大夫來為你瞧瞧?”
“區區小傷而已,我沒事。”榮雨眠不得不出言安撫自家操心太多的小厮。然而,這一句“我沒事”,卻絕非事實。
——從小到大都活得嬌貴的榮雨眠何曾受過此等屈辱?
今日之辱,他必當還以顏色!
眼下,榮雨眠只有這一個念頭。
如今大致有着四個月身孕的元柳顯然是在今年二月的時候受孕,這個孩子既然不是趙拓明的,孩子父親必定另有其人。向文星聰明絕頂,只需提一句二月,他定能猜到榮雨眠所指何人。而他真心予以許諾,為榮雨眠奔走一事。榮雨眠相信,只需這九字傳信,當能令向文星查到元柳最不可為人知曉的醜事。
名節大于命,原本榮雨眠無意拿此類秘密做文章,然而,元柳欺人太甚,而榮雨眠也沒那麽大的氣量。善良過頭便是懦弱愚蠢,榮雨眠不想作惡,可有人咎由自取,他也絕對不會手軟!元柳折辱于他,他就教對方身敗名裂。他懂得道理不是以德報怨,而是十倍奉還。恩當如此,仇亦如此。
……可是……
傳信的字條已經寫好,只需讓初霁送到桂花胡同便可——結果,榮雨眠遲疑了。
他當然不會對元柳心軟,但是,這件事也關乎趙拓明的名聲。
堂堂晟王,他的妻子紅杏出牆,與他人珠胎暗結,若傳揚出去,比起遭人唾罵的元柳,趙拓明必将受到更多恥笑。
榮雨眠心想着趙拓明的名聲關他何事,手下卻不自覺撕碎了才寫完的字條。他細細将字條撕碎,然後湊近燭火,看着字條一點點被燒成灰燼。
初霁終于注意到榮雨眠的動作,看不懂這是為何,他擔心問道:“公子,你在做什麽?”
榮雨眠默默搖了搖頭,道:“初霁,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去休息吧。”
初霁一聽急急争取道:“公子,讓我陪陪你吧!”
榮雨眠轉頭望向一臉焦慮的小少年,輕輕笑了笑道:“難道你怕我受不了這點委屈含恨自盡嗎?”
初霁立即用力搖頭道:“公子那麽有學問的人,怎麽可能做如此愚昧的事呢!”
“所以,你在擔心什麽?”榮雨眠緩和下語調道,“放心,初霁,我只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而已。”
初霁努力表現出自己不再擔心的模樣,但還是牽挂地多問了一句:“公子,我扶你上床?”
“不用。我那麽多學問,就是靠每天勤奮寫字得來的。我多寫幾個字再休息。”
榮雨眠有意說笑,初霁終于不知不覺放松下情緒。“那公子你千萬別太累了。”
“我知道。”
榮雨眠站在原地看着初霁走出房間關上房門。之後,他重新取來一張信箋。
今日他當斷不斷,肯定失了先手,若元柳不肯罷休,還有後招,屆時只怕榮雨眠将來不及籌措以挽回局面。不過無論如何,他總得留下最後一手以防不測。
榮雨眠重新落筆——
去桂花胡同最末宅邸找向文星,請他查元柳二月所遇之人。
書寫畢,他放下狼毫,首先靜等了片刻,待字跡幹透,他取起信箋,一次次對折,直至将那紙條折成銅錢大小。他将紙條藏入手心,接着推門走出房間。
屋子外,暮色四合。素來冷清的西側院在與榮睡着的時候總是寂靜無聲,眼下人影也四處不見。當然,在瞧不見的地方很可能有着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正密切關注着榮雨眠,監視他是否作出任何可疑舉動。
榮雨眠首先在來到院子中央的涼亭,欄杆前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在他眼前,木槿花開得正盛,夜色中仿佛有瑩瑩白光點綴這一片的花園。他俯身摘了一朵木槿,低頭瞧了片刻後迎風放手,月白色的花朵随風飄去,榮雨眠轉頭慢慢掃視向整個花園。最終,他的目光落在門口放着的三盆石榴花之上。他低頭瞧了片刻,走過去将其中一盆石榴花搬到花園小徑的另一邊。這盆花被放在小徑的左側,因此顯得右側有些空落落。他重新走回屋前,将另一盆搬到小徑的右側。最後,他将剩下的那盆石榴花稍稍挪動位置,移到更靠近房門的位置,與此同時悄悄将手中的字條塞在了花盆的底部。
月亮悄無聲息爬上枝頭,榮雨眠走進月光照不到的檐廊之下,他又靠牆站了許久,于陰影中望向被月光一點點爬滿的花壇。
曾經,寧靜的畫面總是能夠幫助榮雨眠緩和情緒、平心靜氣,但這一回,再安詳的夜色也無法撫慰他怨憤難平、郁結難舒的心。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明知他的癡便是他的愚,是他對自己的殘忍,可是,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收回自己的心。
“趙拓明……”
他以低不可聞的聲音念出這個名字。
你有與我看到同一輪月嗎?
你有與我感受到同一種悲傷與牽挂嗎?
……如果我是真心真意,我能換取到你同一份的真心真意嗎?
而你,又會在什麽時候令我心如死灰?
之後有将近一個月的時間,元柳毫無動靜。榮雨眠聽聞對方得了急病,整日卧病在床,幾乎房門都不出一步。他并無這閑情逸致幸災樂禍一番,随時不得不提防對方是否又在使什麽手段。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提防是如此力不從心,每回思及元柳,他便會想起趙拓明。他能嚴防元柳的加害又如何?從來真正能傷到他的人只是趙拓明。
也正是趙拓明,讓他變得不像自己。
在他面前,他的身世之謎,眼下困境的解脫之法,有那麽多問題亟待他思考,可他什麽也不想解決,唯一的念頭是:不然就讓元柳害死自己。
他既痛且快的想,當趙拓明找到确鑿證據打算回來與他對質,結果發現他已經死了,不知對方是何感受?
他要讓趙拓明再也見不到他。
他要讓趙拓明永遠都以為他的一切不過是虛情假意與欺騙利用。
……但他騙不了自己。
真正他想要做的,是向趙拓明坦白一切。無論趙拓明信與不信,他都想要在永遠沉默之前說出最後的真心話。
我就要用深情來還你的薄情。讓你一生一世欠我這一份情。
沒有曲突徙薪,沒有未雨綢缪,他什麽也沒有做,就這麽等着趙拓明回來。
然而這一日,他沒有等到歸來的趙拓明,反而等到了據說最近才病體初愈的晟王妃。
午後時分,晟王妃元柳只帶了一個貼身小厮親自來到榮雨眠的屋子。他在進屋後裝模作樣與榮雨眠寒暄了兩句,之後,示意正在屋內伺候的初霁離開房間。
初霁心中擔心榮雨眠,自然不願遵從當家主母的吩咐,不過,在他找到借口留下之前,有着前車之鑒的榮雨眠見機極快地搶在了嘴快的小厮之前開口道:“初霁,這兒沒你的事了。”
事實上,元柳入屋後,榮雨眠立即猜到在對方身上發生了什麽,而在自己身上又将發生什麽。
如今正值酷暑,從元柳額上薄汗看來,他必然也是怕熱之人,可實際,如此天氣他卻披着一件絲綢披風,将自己全身遮得密不透風。此為疑點一。曾經懷胎十月的榮雨眠很清楚一個人五月身孕時,行立坐卧應該是何模樣,而元柳跨過門檻進入房間,直至坐下,他甚至沒有扶過一次自己的腰。此為疑點二。之前元柳染病,除了大夫與貼身小厮,無人被允許進入元柳的房間。此為疑點三。而除此以外,最可疑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元柳前來榮雨眠居住的西側院,他哪裏還有第二個目的?
榮雨眠不知元柳已狠心殘酷到刻意為之還是痛失骨肉後将怨恨發洩在他身上,但無論如何,此事元柳做得又絕又快,榮雨眠就連自保都籌措不到足夠時間。今日必然兇多吉少,他只能抓住最後的稻草。
“初霁,出去吧。對了,順便幫我把門口那盆石榴花搬到池塘邊曬曬太陽。”榮雨眠沉住氣道。
榮雨眠表現得平常平靜,初霁不自覺稍稍放下心來。“那公子我就在門外,有事你喚我。”他交代了一句,在向元柳行禮後退出房間。
當房門被重新關上,元柳連虛與委蛇的臉色也不再多給一分。他的目光驟然變得冰冷,以混雜輕蔑與嫉恨的情緒盯視向榮雨眠。
遠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對于榮雨眠來說,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向元柳示弱,坦言自己絕無可能威脅到元柳在晟王心中的地位,在有着種種跡象的情況之下,他有把握令元柳相信他。可是——
他不願那麽做。
他不肯低頭,不甘服輸。尤其在面對元柳的時候。
“善忘者常歡,善妒者常怨。”榮雨眠首先開口,冷淡譏諷道,“晟王妃何苦如此。”
習慣被人奉承讨好的元柳因着這簡單一句而臉色一變,嚴守禮教的人想了好半天刻薄話才道:“你這賤民只知美色惑主,令殿下沉湎酒色、疏于正務。為了殿下大業,今日本宮再也不能放過于你。”
“酒不醉人人自醉。晟王妃責我惑主,可殿下情不自禁、情深意重,我幸得垂青,難道該拒殿下于千裏之外嗎?”
“你——”元柳氣急,一時說不出話來。
榮雨眠咄咄逼人道:“晟王妃殺得了我,可管得了殿下的心?”
“住口!”元柳重重拍向桌子,站起身來。
“娘娘息怒。”元柳身旁的心腹小厮趕緊安撫,他小聲提醒自家主子道,“正事要緊。”
元柳怒意難平,臉上一陣陰晴不定,好一會兒後才稍稍冷靜下來。接着,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點頭向小厮暗示。立即會意的小厮忽然往門外跑去,邊跑他邊大聲嚷嚷。“不好了!不好了!來人啊!快找陳大夫來!來人啊!”
元柳解開之前牢牢遮蔽自己的披風,終于在這一刻,他揚起一絲複仇快意的扭曲笑容。
“榮雨眠,你說大家是會相信你這個賣藝的賤民,還是我這個丞相的兒子?”
榮雨眠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向對方還特地塗上血痕的長袍下裾,驀地,他冷冷問道:“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嗎?”
聞言元柳立時臉色大變。
“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他失控地尖聲喊叫出來。
這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或許元柳也有不忍,可孩子生下來很可能被發現沒有晟王的血統,因而,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對于榮雨眠來說,與榮便是他的孩子,但話說回來,他忘不了當初自己擔心孩子沒有活下來的恐懼與悲痛,這讓他無法原諒元柳的所作所為。
“你要殺死我又有何難?畢竟,你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殺死。”他尖刻地一字字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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