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長鞭再一次重重落下。

然而,他已經不再需要死死咬着牙關來阻止自己慘叫出聲,事實上,榮雨眠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再也擠不出來。

不過,他依舊在堅持着。

這是榮雨眠眼下唯一的生路。

爰朝律例斬首之刑只需過堂定罪便可即時執行,一旦認罪畫押,以謀害皇子之重罪,第二日便能被判斬立決。榮雨眠想要活下來,最後的一線希望來自向文星查出能脅迫元柳對案情改口的證據,但與此同時,榮雨眠必須确保自己不松口地活着熬到那一刻。

……這件事,卻原來如此艱難。

元柳的人一定收買了獄卒,拷打他的獄卒與其說想要屈打成招,不若說是打算活活打死他。而榮雨眠自己,也是越來越不想活。

體力的流逝讓他的神智模糊起來,他一會兒覺得身上痛得受不了,一會兒又覺得心裏痛得受不了,不知不覺間,他開始懷疑自己活下去的必要。橫豎趙拓明查明他的身世後,他也是難逃一死,既然如此,又何必平白挨這些鞭子?

他是絕對不會認罪的,但只一心求死的話,那還不容易?

作為情報工作者,榮雨眠曾經接受過相關的培訓。畢竟,當肯定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如何少受些罪,對于很容易被抓捕刑訊的情報人員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一堂課。榮雨眠知道一種自盡的手段,只要方式準确,即便是咬舌頭,人也會喪命。

他決定使用這種方法。趁着還沒有對那鞭子害怕到失去勇氣之前。

榮雨眠悄悄松開因為之前緊咬了好半天而僵硬酸疼的牙關,他伸動舌頭——就在這時,他感受到另一種疼痛。

另一種他曾熟悉并畏懼至極的疼痛。

這一刻,他甚至忘卻不斷無情抽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他的注意力全然被腹部的痛楚吸引。

他感覺到有鮮血流下。在他身上的無數道傷口都鮮血淋漓,可是,他腿上感受到的溫熱液體與之截然不同。

他想到唯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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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開始發抖,為這件曾經将無比美好,可如今卻恰恰相反的事情而害怕到渾身發抖。

“停下。”他下意識喊道,提不起氣的聲音低啞到難以辨識,為此,他不得不拼盡全力,再次大聲喊出來,“不要打了,我認罪。”

行刑的獄卒遲疑了一下,他還打算揮鞭,可也不想錯過拷打的成果。旁邊的獄卒提醒道:“讓他趕緊畫押。”

很快,有人過來松開榮雨眠被綁在刑架上的雙手。在此之前因為站立不住身體幾乎完全吊在繩子上的人失去支撐,直接摔到在地。躺在地上,他想要伸手撫向自己的腹部,可是,被捆綁太久的雙手麻痹到甚至無從知覺,根本連動都動不了一下。

“快找大夫……”他哽咽着喊出自己的請求,內心已被徹底的絕望侵蝕。在這元柳勢力之下的監獄中,有誰會理會他這一要求?

他費盡力氣将似乎斷掉的右手一點一點湊近自己的腹部……就好像以為那麽做會有用似的。

意識恍惚中,他聽見獄卒似乎都在拜見某位來到牢房的大人,有個陌生的聲音責問獄卒們是否打算直接将疑犯打死?之後,那個聲音下令讓人去請大夫來。

榮雨眠想說救救他的孩子。可是,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壓在胸口的一股腥甜甚至令他透不過氣。急火攻心,他拼命張嘴欲言,最終,只是一口鮮血便被吐了出來。

緊接着,他的意識深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他在黑暗之中掙紮,不知掙紮了多久,然後,因為巨大的恐懼,他猛地驚醒。

他在睜開眼睛後首先見到的是一間幹淨的廂房,但他無暇思考這是怎麽回事,甚至,他都沒能認出站在床邊的那個人是曾凡勇。對他來說,他只是瞧見一個或許能回答他問題的人。

“我的孩子……我是不是懷孕了?”躺在床上的人急切問道。

曾凡勇花了片刻時候來識別這沙啞難辨的聲音,之後,他的神色沉重起來。

“榮公子,請恕卑職救駕來遲。”末了,他語帶愧疚,顧左右而言道。

榮雨眠并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可是,他卻隐約能明白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這是他沒有辦法接受的答案。

他拼命告訴自己不要相信。“你回答我的問題!”告訴我我的孩子沒事!

堂堂禦影衛的副指揮使下意識避開榮雨眠死死盯着他看的視線。

“榮公子,你如今首先是要休養好自己的身體。”

“回答我的問題。”榮雨眠不為所動地重複,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卻也越來越冰冷。

曾凡勇不自覺長長嘆了一口氣,最終,他松口道:“榮公子,你還年輕,你還有的是機會得到孩子。想要多少都可以。”

他繼續告誡自己不要相信,可是,他知道自己沒能做到。

他沒做到,這顯而易見——如果他沒有相信,他的心怎麽會忽然死去?

榮雨眠慢慢閉上眼睛。

其實他相當清楚,這是他自己的錯。

如果他能更理智更冷靜,能夠更周全的保護好自己,他的孩子就不會有事。是他自己亂了分寸,于是才失了局面。

按道理,這當然不能怪趙拓明。

——然而,任何道理在他心中都再也行不通。

因為,他的心死了。

趙拓明,原來你能如此之快便令我心如死灰。

閉上眼睛的榮雨眠作出決定:他再也不會睜眼瞧一下這個有着趙拓明的世界。

他的一生都活在國仇家恨之中。可以說,是因為恨,他活了下來。怎麽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因為愛,他選擇死去。

對不起,敬哥哥,我只能那麽做,我已經再沒有辦法利用趙拓明來複仇。

對不起,拓明,我不得不帶走我們的孩子,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痛苦一生,只能阻止他背負最不堪的命運降臨到這個世界。

……縱然你我緣淺情薄,你教會我除了恨之外的其他感情,今日離開,我終得解脫,也死而無憾……

去年的臘月二十,榮雨眠離開得沉默而安詳,只留下了綿綿的這一份情意。

——而短短半年後,榮雨眠選擇離開,他決定留下的是怨恨。

榮雨眠能夠理解曾經那個“自己”離開時的心情,那臨別的所思所感當被他察覺,便如同他自己的記憶一般。

然而,再感同身受,他也沒有辦法選擇同樣的做法。

他在趙拓明的身上交付了太多,寄托了太多,教他如何能夠甘心緣淺情薄?

我要你忘不了我的怨,忘不了我的恨。

我要你……忘不了我。

榮雨眠沉溺在宛如永恒的黑暗之中,再也不願接近那遠在天邊的一點微光。

混沌中,他隐隐約約聽見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呼喚着他的名字。他認出了聲音的主人,于是,完全無意理會。

只是,那聲音總是糾纏着他。

那個聲音一遍遍喚着他的名字,時而低沉,時而溫柔,時而似乎帶着一絲哽咽。他漫不經心聽着,覺得應該痛快,卻實際什麽也感受不到。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那聲音開始改口喊他“爸爸”?

……趙拓明,你瘋了嗎?

他無動于衷地聽着那一遍一遍的“爸爸”,只顧沉醉在黑暗之中不求自拔。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他聽見了與榮的聲音。

與榮的聲音仿佛就響起在他的耳畔,他聽着與榮用不甚标準的發音以及那稚嫩的語調一個音一個音喊道“爸,爸”。

“你聽見了嗎,雨眠?”

與榮又喊了一聲“爸爸”。

“你聽見與榮在叫你嗎?”

亘古的麻木與漠然的屏障在這一刻碎裂。

終于,榮雨眠重新有了那麽一絲感知,然後,那感知在無邊黑暗中一層層暈染開。如同春風吹過結冰的溪流,待注意到時,已經有綠草出現在清澈溪水流過的石邊。

與榮。

榮雨眠在心中回應自己的女兒。

“爸、爸。”

與榮……

榮雨眠想要更大聲回應與榮。他開始掙紮着往那微光的方向而去。只要離微光越近,他就離與榮越近。

與榮——

榮雨眠慢慢睜開眼睛。

“你……終于醒了……”

坐在床邊的趙拓明只短短說了五個字,卻哽了好一會兒。

榮雨眠意識恍惚地轉眸望去,對方在這時驀地想起,站起身來往門邊走。“初霁,雨眠醒了,快去喊大夫來!”

很快,房門被推開。初霁并沒立即領命,反而是跌跌撞撞地跑進房間來到床頭。“公子!公子你終于醒了!”他看起來那麽高興,卻幾乎快要哭出來。“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大夫說得有多吓人!”話音未落,他又才反應過來似的,趕忙調頭直往門外跑去。“公子你等一下,我去請大夫過來!”

榮雨眠的目光下意識跟随初霁匆匆忙忙跑開的背影,過了片刻,他才注意到自己眼下正躺在晟王府西側院正房的床上。

——而趙拓明正站在他的床頭。

下意識的,榮雨眠回開避對方一刻不離緊緊凝視着他的目光。接着,他聽到對方遲疑而低沉幾不可聞的聲音。“你一定怨極了我吧?”

榮雨眠努力保持冷靜,平淡回道:“晟王殿下言重了。”

趙拓明沉默良久,之後,他将懷中的與榮抱到榮雨眠眼前,強顏歡笑道:“與榮一定太想你,他已經會叫你了,你聽。”說着,他引導着與榮念道,“爸,爸。”

“晟王殿下,”榮雨眠阻止道,“我擔不起這個稱謂,還請晟王殿下別使我授人以柄。”

趙拓明驀地頓住,好半晌,他定了定神,緩言道:“的确,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不過,你且放心,我有法子很快讓你能名正言順當與榮的爸爸。”

“爸爸,爸爸……”聽了太多這個詞的與榮被趙拓明一聲逗出一連串的叫喚。

榮雨眠垂眼望向仿佛長大了許多的與榮,他迫切想要伸手去抱自己的女兒,可最終,還是忍住沒有回應這一聲“爸爸”。

房門在這時被再次推開。

“晟王殿下,大夫來了。”初霁領着一位大夫走入房間。

榮雨眠注意到對方不是晟王府上的陳大夫,而是一位白發白須,年逾古稀的陌生老者。

那白須大夫走入房間後只簡單向趙拓明躬身行禮後便來到床邊。他見榮雨眠睜着眼睛,臉上露出微微笑意道,“榮公子能醒來真是蒼天庇佑。”說着,他轉向趙拓明,“殿下終可得以安寝。”

趙拓明退到一旁道:“還勞煩李禦醫為雨眠診脈了。”

初霁熟練為李禦醫搬來一張凳子,榮雨眠在後者落座後伸出右手。

李禦醫伸手将手指搭在榮雨眠的脈上。不多時,他放開手,微微笑道,“如微臣之前所言,榮公子能醒來,兇險已過。接下來好生休養,只要,”說到這句,李禦醫微微一頓,神情有些微的變化,但很快,他若無其事道,“只要仔細着身子,便不會再有大礙。”

榮雨眠不着痕跡觀察向屋中的另外兩人。他自然無法從趙拓明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可初霁城府淺,人又單純,這時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近乎悲恸的神色。

無從猜測李禦醫隐去了什麽說辭的榮雨眠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但他并不急于追問,當下只不動聲色對李禦醫道:“多謝李大人的救命之恩。”

“榮公子言重了。”李禦醫說着一頓,語帶深意道,“人常道生死有命,命運在人。榮公子今日醒來,便是救了自己一命。”

其實榮雨眠心中清楚,與其說他救了自己一命,不如說是與榮的一聲“爸爸”救了他……

李禦醫在這時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既然榮公子醒了,原來服的湯藥得換新的方子了。”

“初霁,你送李禦醫出門,然後拿了新的方子命人去抓藥煎藥。”趙拓明吩咐道。

初霁領了命畢恭畢敬躬身将李禦醫送出房間。跨出房門時,他還特別周到地關起門來,将抱着與榮的趙拓明單獨留在榮雨眠的身邊。

不知從何而來的金獸耳香爐生着縷縷輕煙,類似沉香的味道在房間裏淡淡彌漫。

許是沉香的提神作用,榮雨眠身子雖然依舊虛軟無力,精神卻是尚可,無意閉目休息的他下意識望向咿咿呀呀發着聲音的與榮。

趙拓明抱着與榮重新來到床邊。

“你想抱一抱與榮嗎?”趙拓明輕聲詢問道。

榮雨眠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這個力氣,可是,這的确是眼下他最想做的事。他在微微遲疑後點頭,試着坐起。趙拓明很快抽出一只手來扶榮雨眠支起身子斜倚在床頭。

榮雨眠勉強坐直後伸手去接孩子。他的手臂甫伸出便酸軟着往下垂去,趙拓明從他身後繞過手臂,将與榮放在他臂彎的同時,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意識到自己幾乎依偎在對方懷中的榮雨眠不自覺渾身一僵。似乎察覺到他的異樣,趙拓明很快輕輕放開他,從一旁小心托着與榮,将與榮的大半體重都舉在自己手中。

良久的沉默後,趙拓明低聲說道:“你已經有整整二十三日未抱過與榮了。”

榮雨眠沒想到自己竟昏迷如此之久,難怪與榮已長大這許多。

“這二十三日,多謝晟王殿下特地請來禦醫救活我的性命。”他低頭細細端詳自己的女兒,如此道謝時并無譏諷的意味,反而真心感謝對方令自己還有機會擁抱與榮。

只是不想,他的由衷之言還來對方手上猛地一顫。

在好半晌的沉寂之後,趙拓明才道:“無需謝我。救你只是為了我自己。若你因我離開,我将……不知如何獨活。”

從來擅于花言巧語的男人這一回卻絲毫沒有打動榮雨眠的心。

原來這世間真正動人的不是言語,而是情意。榮雨眠不得不慶幸自己終于認清這一道理。

趙拓明低頭凝視向榮雨眠,他的目光中有依稀的悲傷與哀愁,還隐約帶着一絲畏懼。

“你是否……再也無法原諒我了?”

“晟王殿下何出此言?是我不懂臨釣泣魚①,才招致殺身之禍。”

“我……”趙拓明一時情難自已,他張口欲言,然而,房門卻在這時被再次推開。

初霁重新返回房間,他的手中拿着一罐藥膏。“該上藥了。”

想來這一流程日日如此,初霁說得簡略,動作更是純熟,他想都沒想,走近床邊便将藥膏遞至趙拓明的手中。

榮雨眠望向那外傷藥膏,感受了一下毫無痛楚感的身體,開口道:“我的傷想來已經痊愈,無需勞煩了。”

趙拓明還未說什麽,初霁已搶先解釋道:“公子,這是無比名貴的雪蓮白玉膏,專門用來消疤的。”

榮雨眠曾經在書籍中讀到過“雪蓮白玉膏”一物,說話誇張的初霁這一回“無比名貴”反倒用得有些輕巧,事實上,“雪蓮白玉膏”中所用的千年雪蓮已世間少有,這一膏藥更是千金難求。不成想,如此貴重的膏藥竟然被用在自己身上。

——那得多費藥?

而歸根結底,有些傷疤是永遠無法消除的。

榮雨眠望向傳說中的奇藥,淡淡道:“如此名貴的藥膏只怕我無福消受,還請晟王殿下不要暴殄天物。”

“公子……”

初霁忍不住想要争辯,趙拓明制止了他。“初霁,不必多說了。”後者深深注視向榮雨眠的眼睛,低聲對初霁續道:“你家公子不想讓那些疤痕消失。”

無論是死裏逃生,還是再次見到趙拓明,這一切都沒有讓榮雨眠的內心泛起任何波瀾,可對方這一句如同自喃的低語卻令他心中隐隐一疼。

趙拓明竟如此懂他——可為什麽,絲毫不願信他?

不知是否感受到榮雨眠的情緒,在他懷中的與榮忽然啼哭起來。

“與榮小小姐一定是餓了。”初霁的注意力很快被孩子的哭聲轉移。

趙拓明小心從榮雨眠懷中接過與榮,遞給初霁。“帶與榮去奶娘那兒喂食,正好我和雨眠要說幾句話。”

很快,初霁聽話地抱着孩子離開房間。

旁觀整個過程的榮雨眠不由覺得微妙。

曾經的初霁自然也不敢違背晟王府主人之令,但比起當時的那份敬畏,如今初霁的唯命是從卻莫名有一種熟悉的默契。

……這兩人不知何時變得親近起來?

“如果你還不累,”趙拓明的聲音打斷榮雨眠心不在焉的思緒,後者回過神,聽對方問道,“我想說說之前奉命黎陽之行的公務?”

這一話題令榮雨眠立即警覺,當然,表面他神情不變,若無其事道:“願聞其詳。”

趙拓明并未細瞧榮雨眠的神色變化,他的眉宇間籠罩着一層陰霾,眼眸幽深。

“你還記得因你的提點,禦影衛抓到的那三個北堯細作吧?”不等榮雨眠回答,趙拓明很快接着說下去,“亦因你的提點,那三個細作被禦影衛逐個擊破,最終交代出一切。根據他們口供,有個叫做張敬的漢人因為骁勇善戰,被堯君重用為堯國大将軍,在邊關贏了我爰兵好幾場大仗。日前這位深受堯君信任的張将軍稱在我皇城有一位他的兄弟,他那兄弟與他一樣同爰國有血海深仇,他建議堯君派幾個細作到皇都找到這位他的兄弟,聽他兄弟之命行事,他們裏應外合,能更早實現堯君一統天下的野心。”

榮雨眠心知,自己應該是找到了那位“敬哥哥”。這一真相令他有些意外,但還不至為此動容,此時,只是耐心聽對方繼續講述。

“其實之前父皇已經從我爰兵的戰報知道這個憑空而降的張敬,因為張敬擅長使槍,父皇很早便懷疑這個張敬是前朝莊耀宗的兒子。”說到此處,趙拓明停下,轉頭低聲問榮雨眠道,“你應該聽說過莊耀宗吧?”

若否認此事,反而顯得欲蓋彌彰,榮雨眠不動聲色點了點頭,回道:“曾有聽聞。”

“當初莊耀宗背君弑主,曾受天下人唾罵,但後來有傳言說莊耀宗向父皇獻前朝皇後的頭顱是為了保下皇後早産下來的遺孤。父皇早些年聽聞此傳言,從此記挂在心。他懷疑張敬是莊耀宗之子後便展開調查,而日前從禦影衛審問的北堯細作處得知張敬有一位‘兄弟’,他更是懷疑那位‘兄弟’是前秦統帝的遺腹子。于是,父皇便令我徹查此事,到張敬幼年所居的黎陽找尋這位‘兄弟’的身世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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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取自“龍陽泣魚”,該成語為失寵之典。爰國的歷史中照理沒有龍陽此人,但假設有這類似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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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在前往黎陽前,趙拓明就已經瞧見這一調查的結論概貌。

——誰教偏偏那麽巧,被趙拓明監視跟蹤的向文星先前也去了黎陽。黎陽是榮雨眠的故鄉,而向文星卻查到榮雨眠的身世經歷是作假的。

“偏偏那麽巧,”趙拓明使用了榮雨眠也同樣想到的這個用詞,前者低聲緩緩道,“你提醒我關注向文星,我因此知道他調查了你……”

為自證清白,榮雨眠打斷對方道:“晟王殿下,我知你心中懷疑什麽。只是,若我當真是你所懷疑之人,自然清楚那三個北堯細作前來尋我,我又怎會指出那姻緣樹的疑點來出賣自己人,破壞自己大事?”

趙拓明默默看了榮雨眠良久,末了,他幾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道:“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由此可見,晟王殿下的懷疑并非事實。事有巧合,還請晟王殿下明察。”

“我也希望那不是事實。”趙拓明語帶疲倦道。

榮雨眠在片刻的沉默後嘆道:“事到如今,此事我不得不向晟王殿下坦白。”

趙拓明微微不解地擡眼望過來,問道:“什麽事?”

“事實上,”榮雨眠故作遲疑躊躇,吞吞吐吐半日才道,“我是在瓦舍長大的,因羞于啓齒才編造了另外的說法。”

瓦舍這種地方人多口雜,暗娼的孩子又多又無人問津,要證明沒有過榮雨眠這一號人并非易事,而榮雨眠也不是要确鑿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這番謊言只是緩兵之計,主要是為了争取時間,只要眼前趙拓明稍稍放下對他的懷疑,對他來說便多一份逃脫的機會。

不出榮雨眠所料的是,因他的說辭,趙拓明不禁意外地愣了愣。

榮雨眠正待對方追問他是在哪兒的瓦舍長大,然後報出曾在一本介紹風俗的書中見到的黎陽最有名的那條花街名字,不想,趙拓明卻什麽也沒問,僅僅輕聲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君子無所恥,所恥在無為。”

對于趙拓明任何問題都有所準備的榮雨眠唯獨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一句,他不自覺陷入沉默。

“其實那一日……”趙拓明話鋒一轉,卻欲言又止。

任何情報的缺失都可能是致命的,榮雨眠擡頭望向對方,耐心追問道:“那一日?”

“我離京的那日,”從來鎮定自若,任何事都處之泰然的晟王殿下這一刻不自覺透漏出一絲羞怯局促,“之後我将數月不在晟王府內,晟王府上下又都是元柳說了算,我特地對你冷淡是希望他別注意到你……我并非有心讓你難堪……”

說實話,盡管趙拓明的用心出乎榮雨眠意料,但後者還是認為對方這番說辭是可信的。

……可話說回來——那又如何?

“晟王殿下有心了。”榮雨眠平靜道謝,內心感受不到一絲感激之情。

趙拓明擡眼望向榮雨眠,他的眼中有波瀾湧過,最終,卻只低聲道:“你又何必為我做錯的事謝我?”

“魚知水恩,乃幸福之源。”榮雨眠淡淡道,“若說有錯,也是錯在我曾經不知感恩,不識好歹。”

趙拓明靜靜瞧着榮雨眠的眼睛,良久。“不識好歹的人是我,”他低聲緩緩說道,“我現在才知道什麽是好,而歹又究竟有多令人痛心。”

說了好半天話,榮雨眠開始感到疲倦。精力不夠的情況下,言多必失,雖然趙拓明看似毫無試探之意,但為以防萬一,榮雨眠決定暫時結束這場對話。他表現出自己的困倦之意,正要開口說想休息,觀察于微的趙拓明已率先道:“你累了吧?別勉強說話了,先好好休養精神。”

“那恕我失禮。晟王殿下請自便。”榮雨眠順勢躺下閉上眼睛。

接下來他會有一場硬仗。于私,趙拓明已未必放他自由,于公,晟王更不可能任他逃脫,所以,想要離開晟王府必定不是易事。榮雨眠還沒想好自己該如何行動,但當務之急相當明确——他必須盡快養好身體。

縱然思緒紛亂,與此同時還能感知到依舊站在床頭不曾離開的趙拓明,但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放松身體,慢慢沉入睡眠的深谷……

他在小辮子指出對方身份之前便注意到那個青年。那青年站在柳街之前,颀長而立,如蘭芝,如玉樹。他江湖賣藝,走南闖北,見的人自然不少,卻從不曾見過如此标致模樣的人。瑰如麟鳳芝蘭,皎如玉樹臨風。他不自覺多瞧了兩眼,随即,便聽小辮子介紹道,此人是當今皇上的五皇子,整日沉迷風月,很是浪蕩逍遙。

聞言他心道,只怕不盡然。在小辮子面前,他随口指出這許是五皇子寶劍藏匣的行為,心下驀地想到:要擾亂爰朝朝政,從內部掀起波瀾必然事半功倍。若能讓五皇子與太子鬥起來,想來兩人能鬥個旗鼓相當,難解難分,而一旦他們鬥得厲害,他定然有機可乘。

當時他便已為三年後的行動籌謀起來。他想了很多細節,包括自己若欲接近看來喜好美色的五皇子,該使用如何手段?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心動。

而更想不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心死。

午夜夢回,這些陳年往事被“憶”起,竟如同站在一切的盡頭淡看故事的開始。

照理貴人事忙的趙拓明不知何故這兩日總是待在榮雨眠的房間,榮雨眠幾次醒來都是趙拓明端着湯藥親自喂他,或者端着參湯親自喂他。的确無法将碗端穩的榮雨眠有心找初霁幫忙,但偏偏初霁總是不在房間,不想表現出刻意疏遠冷漠的人只能接受堂堂晟王殿下的服侍。

而待他終于恢複了些力氣,終于能自己好好坐着喝藥,這一回,倒是初霁來到他的床邊。

榮雨眠望向這幾日不見人影的小厮,帶着七分說笑三分真心地數落道:“還以為你把我給忘了。這兩日我見你不是不在房間便是正要離開房間。”

被抱怨的初霁立即喊冤道:“公子我也舍不得你啊!我整天都在門外,只是想着晟王殿下難得能陪你,就沒進來打擾。”

榮雨眠想了想,忍不住斜睨對方,好奇問道:“你何時如此體貼晟王殿下?”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微妙,幸好初霁天真單純,全然不覺,他真心誠意地予以回答道:“晟王殿下對公子的心意,我都自嘆弗如,只能把公子讓給晟王殿下。”

“你怎麽能将晟王殿下與你比?”榮雨眠裝模作樣責問,緊接着又道,“他哪裏比得過你?”

榮雨眠這番話本意是哄初霁高興,不想,初霁卻異常嚴肅地搖頭否認道:“是我哪裏比得過晟王殿下。”

榮雨眠微微疑惑地打量向一臉鄭重莊嚴的初霁,後者忽然想到,急急講述給榮雨眠聽:“公子,你知道嗎?當初你的情況極其兇險,差點熬不過去,晟王殿下日夜守候,比我都還緊張。當時李大人想勸晟王殿下放松,對晟王說晟王那麽緊張,是不是若公子出事,晟王會要李大人陪葬。晟王聽了沉默好久,之後突如其來說,要陪葬的話,他就自己陪葬。”

榮雨眠算是明白:即便多讀書,天真單純的人還是那麽容易輕信別人。

“于是你就相信了?”

眼見榮雨眠不當真的模樣,初霁居然替趙拓明抱屈起來。“公子,你怎麽不相信晟王殿下是真心的?就沖他對元柳做的,還有與江小姐的合離,這樣的心意,哪可能有半分的假?”

榮雨眠一直沒忘記元柳的所作所為。為了他夭折的孩子,他絕對不會放過對方。不過,正因為有心對付,他從來沒在趙拓明面前打聽過一句,他不希望趙拓明因此留意他的行動,害他無法予以元柳致命一擊。此時,還是他醒來後第一次聽聞元柳這個名字。而依照初霁的說辭,似乎趙拓明已經懲戒了元柳?

“初霁,你說晟王殿下對晟王妃做了什麽?”

榮雨眠的問題讓初霁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公子,你還不知道?”他想不通地連連追問,“晟王殿下沒對你說嗎?他怎麽沒告訴你?”

“這個問題回頭你可以問問晟王殿下,現下,先理會一下我的問題。”榮雨眠無奈催促道。

立時,初霁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這個故事講一百遍我都不會嫌煩!”他興奮地如此道出開場白,随後細細道來,“公子,當初你被元柳陷害入獄,雖然禦影衛收到消息後去得有些晚,但晟王殿下絕對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黎陽到皇都少說也有五天的路程,結果晟王殿下接到消息的第三日便趕了回來。他一回皇城便将公子接回了晟王府——之前禦影衛不敢釋放公子,只能以禦影衛調查案件的名頭把公子轉移到禦影衛的指揮使,可晟王殿下什麽也不管,直接就說公子無罪。也是元柳自己蠢笨,他太有恃無恐,根本就沒有準備足夠證據,晟王殿下随便問兩句就将劉府尹駁得啞口無言。之後,晟王殿下親自審了元柳那個小厮元福,元福很快招認是元柳陷害公子。元柳因此被打入大牢。當時元丞相為了兒子還特地來給公子送了一大堆名貴藥材,然後請晟王殿下念在夫妻之情饒恕元柳。”說到此處,初霁深情并茂,搖頭晃腦,“當時我真是冤枉了晟王殿下啊!那時候他真的因為元宰相的求情而輕判了元柳,居然只是予以元柳當衆庭杖之刑。我其實特別生氣,連帶對晟王殿下都有些失望——可結果,我正替公子覺得不公平呢,沒想到晟王殿下又忽然找出個男人來!”說到此處,初霁故弄玄虛問,“公子,你猜猜那男人是誰?”

“晟王妃的入幕之賓。”榮雨眠惡極元柳,又見只有絕對能信賴的初霁在場,說話措辭也就毫不客氣。

因着榮雨眠的猜測初霁訝異地睜大眼睛。“公子你真聰明!這也被你猜到了!”他快活地贊嘆道,趁着高昂興致趕忙講述下去,“正如公子猜的那樣,晟王殿下找到的那男人竟然與元柳有私通之事。那男人還招認當日元柳小産是他與元柳商量的結果。他們生怕孩子并非晟王之子,生下來将是禍端,而另一方面,元柳又一心想除掉公子,他們一合計,就用藥打下了孩子,當時因為有些兇險,元柳只能偷偷養病,等身子稍稍好些,元柳便來将這髒水潑到公子頭上。待晟王殿下把事情全部查清,他親自跑去責問了當初替元柳求情的元丞相,問他怎麽生下如此不知廉恥又道德敗壞的兒子。可憐元丞相被迫不敢再管元柳的事——也不知晟王殿下是怎麽逼的元丞相,元丞相居然發了公告申明自己與元柳徹底斷絕父子關系。元柳失了元丞相這一靠山,哪裏還有什麽活路?當然,晟王殿下心存善念,沒有以豬籠之刑淹死元柳——可是!他在放了元柳之前将他綁在刑柱上,讓當日打了公子的那個獄卒将元柳打得皮開肉綻,然後才将元柳趕出晟王府。那時我終于瞧出來,這一切都是晟王殿下有心安排,他先杖責了元柳,然後又用鞭子抽對方,晟王殿下那是将元柳對公子做的那些,連本帶利讨還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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