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拆好戲

夫人姨娘們都聚到了北院上房,老太太坐在正中的八仙椅上,看一旁秋老大夫謙恭站起身來:“禀老夫人,月歌姑娘正是有喜了,恭喜恭喜!”

“呵呵哈,辛苦老大夫,大過年的還要跑上一趟。”老太太很是高興,難得大笑幾聲,吩咐下去拿謝儀。

一名丫鬟端着紅木小盤走過來,盤子裏盛兩錠分量十足的銀元寶。

秋老大夫連道‘不敢不敢’,把雙手接過,又彎腰做了一禮:“只是月歌小姐脈象紊亂,氣息沖撞間導致胎氣浮躁,這些日子定要好生休息将養,切不肯再妄動心念。”

含蓄的提醒,不敢說得太明白,怕來日萬一生個小子得了寵,反而還得罪了她。

老太太一一記下,又讓人去廚房裏看看雞湯是否熬好。

大宅門裏的女人,肚子裏一旦有了男人的骨肉,在不明男胎女胎之前,身價總是最為矜貴。

“月歌惶恐,還請老太太受卑妾一拜。”玉娥卧在小榻上,額頭纏着紅布,見狀連忙雙手交叉着起身致謝。

呵~做家主的還沒有發話,她倒先改口叫自己‘卑妾’了…

老太太摁住玉娥,心中雖不悅她那些刻意鑽營的小心思,怎奈何她肚子裏正懷着自個孫子的骨肉呢,便抿着煙鬥,捺着嗓子道:“先頭也不是故意不接你到內宅,我們這樣的人家,規矩是最多的,不可能無憑無據的就把你擡回來。如今既是懷上了,那便搬去姜姨娘那院裏住着吧。等硯青回來後,我再依他之意安排你。”

沈家的姨娘為數不少,大多是三兩個住同一間小院,平日裏也好湊個熱鬧。姜姨娘那院裏的老姨奶奶早幾年就死了,因着她人緣不好,又愛雇外面的人進來唱戲吵鬧,便一直沒有人願意搬進去和她同住,她也樂得自在逍遙。

聽老太太如此安排,頓時就不樂意了,一改往日對玉娥的親近:“都是少爺屋裏的,直接搬去和二姨奶奶住不就是了?姐妹兩個,也好處處感情,弄到我那院裏做甚麽用?”

老太太卻有自己的算盤,心知找一個和自己貼心的媳婦不容易,能像鸾枝這樣本分的委實不多,她倒不想把鸾枝的關系弄得太僵。

冷了臉龐,只是抿着煙嘴幽幽叱道:“…幾只豬肘子都填不住她一張閑嘴巴。”

姜氏氣悶,再不敢多嘴。

玉娥面色微微一黯,想不到老太太竟然還是不肯把自己安排到沈公子的院裏,心中不免苦澀。感恩戴德地道了謝。正欲要随着姜姨娘離開,卻忽然一聲脆生生的女兒嗤笑打破了廳中沉悶——“喲,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新嫂嫂’呀?竟然大言不慚地把野種攤給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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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語氣強勢,咄咄逼人,唬得玉娥步子一滞。擡頭去看,看到門邊不知何時多出來兩張陌生的面孔,着一襲明麗裙裳,通身光彩照人,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小姐的氣勢;二人旁邊站着姨奶奶謝鸾枝,淺笑盈盈的,看起來氣色很好,并未與沈公子吵鬧的模樣。

她不知三人突然唱的是哪一出,只是頓步不敢前行。

衆人順着視線一看,原來是京城二老爺家的小姐們回來了。

老太太對宅子裏的家人古板苛刻,不容許外面時興的思想融入,卻獨獨對這一雙聰敏開化的孫女例外。心中寵愛,面上卻故意皺着眉頭嗔怪道:“沒良心的小妮子,幾時才想起回來看望你祖母……回來了也不提前說聲!”

淡淡掃一眼身旁的鸾枝,故意把她忽略不提。

曉得老太太這是不高興自己提前回來呢,鸾枝只作不知,把禮物交給林嬷嬷,與沈蔚萱兩姐妹一同走了進去:“妾身給老太太夫人姨娘們拜年了。”

老太太不應。

沈蔚媛洞悉,便兩步走過去攬住她的脖子撒嬌道:“還不是二嫂一直念叨祖母的好,聽說您老人家手指怕冷,恁是拉着我們姐妹走了兩條街,給您買了雙貂絨手套。把我和姐姐慚愧的呀,這不,特地回來給您老人家一個驚喜吶!”

林嬷嬷打開錦盒,将那對銀灰色貂絨遞與老太太看。上好的料子,顯見得是化了不少心思。

老太太吸着煙鬥,這才幽幽地看向鸾枝,低啞着嗓子道:“這般着急做甚嚒?旁人想去京城我還不給她機會去,你倒好……放着丈夫一個人在牢裏過年,兩三天就回來了!”意味深長地瞟了玉娥一眼,怪鸾枝心眼狹小,不體會自己的苦心。

鸾枝也不氣惱,因見門檻邊祈裕正跨步進來,有心要試探他沈硯青的去向,便只乖巧巧地福了一福:“京城牢房裏整頓,不允放外人進去。聽少爺說過幾日就要出獄,便提前回來一步,給老太太報個平安。”

老太太臉色終于有些和緩,長長的吐出一縷青煙:“消息倒是突然……也好,人回來比什麽都重要。看來這佛事果然是必須做的,初五那天舉家去廟裏上香,你須得好好拜上一拜。”

“是。”鸾枝柔聲應着,這才好似忽然發現了玉娥的存在,見她額頭纏着紅布,只是嬌弱弱站在一旁,便笑笑地凝了她一眼:“月歌姑娘這是…”

那目光清澈,卻分明能把人內裏看穿。玉娥不敢接鸾枝的眼神,只低着頭怯生生:“見過姨奶奶…”

“咳……懷上了,剛剛才得知。”老太太面色便有些僵,硬邦邦咳了咳嗓子。知道鸾枝雖面上柔和,實則卻是個不好哄弄的硬角色,便頓地把聲音一提:“…懷上了就都是沈家的女人。想你身子也不好,便暫時放到姜氏那邊去養着。這事兒你不用挂心,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就好。”

不允鸾枝插手這事。

沈蔚萱卻看不慣,怎麽着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女子,看那月歌就是彎彎道道的,別扭極了,便挑着眼簾笑道:“呀,你比鸾枝嫂嫂還要晚進門,這樣快就懷上了,想必我二哥是極喜歡你的了?”

一邊說,一邊把晶亮的眸子往玉娥身上掃量,上下看,左右看,剜着她。

那眼神銳利,不知到底何意,看得玉娥指甲暗暗掐進掌心,心中只恨那命運不公、蒼天作弄,害苦了自己這般卑屈遭人嫌棄。

低聲措辭道:“見過二位小姐。少爺對月歌有救命之恩,得以伺候少爺是月歌的福氣。”口中說着,又要屈膝福禮。

老太太擋了一下,嗔怪孫女:“別胡鬧,身上懷着呢,不興得跪。是你二哥外頭帶回來的女人,你也莫要為難她。”

沈蔚萱搖着老太太的胳膊,偏不肯:“啧,前頭還聽二哥說今年要與鸾枝嫂嫂生個胖小子呢,倒是從未聽說過什麽月歌。這年頭騙子可多了,莫說二哥從不拈花惹草,只她這空口無憑的,說是二哥的就是二哥的呀?…祖母您真是盼曾孫盼糊塗了。不如讓萱萱考她一考,考過了,我就不難為她。”

李氏在旁邊看了許久,聞言只覺正中下懷,便笑笑道:“萱萱說的不無道理。左右無事,權且當做一個游戲便是。”

老太太猶疑不語,顯見得有些被說動。

沈蔚萱也是膽子大,想了想,便問道:“簡單極了。你既是與我二哥那般好,可知道我二哥身上胎記在什麽位置嚒?胳膊上,還是肩膀上?”一邊說,一邊沖鸾枝悄悄眨了眨眼睛。

鸾枝彎眉笑笑,只看着玉娥不說話。

幾個長輩面色便有些了然,齊齊把目光鎖向玉娥,連老太太都不再相護。

這問題在情理之中,都等着答案呢。

然而在哪裏呢?她與沈公子相識至今,除卻看病那一回微有接觸,其餘連指頭都未曾握過……到底怎麽回答?玉娥頓地有些慌亂,只後悔方才為什麽不早些兒離開,擡頭見祈裕一襲長裳翩翩走進,連忙把眼神悄悄求助。

“哦呀,何事如此熱鬧?”祈裕早已聽得許久,本就驚曉沈二失蹤,這會兒又聽鸾枝說他即日就要回來,到底是慌亂的,忍不住進來試探。

對衆人謙恭拘禮,暗暗凝了玉娥一眼,又把眼睛看向桌上的白瓷茶碗:“這茶杯潔白無暇,可是表妹們在京東帶回的泰和莊精品?”

“正是。哎呀,我們在玩猜謎游戲呢,表哥你可不許打岔~!”姐妹倆對這翩翩風雅的表哥倒蠻喜歡,卻不輕易被打斷話題,一意問玉娥:“如此簡單的問題,你也要想這許久麽?不如不玩,你打哪來回哪去就是。”

潔白無瑕……

玉娥默默看着那白瓷茶碗,末了迫自己下一賭注:“少爺身上……并無胎記。”

呼……

一衆人等不由籲了一口氣,有放心的有失落的有掃興的,各懷心思。

李氏僅存的一絲僥幸沒有了,笑笑着看了鸾枝一眼。見鸾枝并未不快,她的臉色越發暗沉,又轉而去瞪榮若。

老太太早先緊蹙的眉頭卻頓然舒展:“瞧瞧這一個個整的,怎麽,我老太太得一小孫兒就這麽惹你們不痛快?…該看戲的看戲,累了的就回去歇息,晚飯還沒開場呢,都堵在我這裏做甚麽?”

吩咐下人帶玉娥回去收拾。見一側榮若只是絞着帕子不說話,想到老三也被關了好半個月,便又着人去把他放出來。

竟是被她蒙對了……

察覺沈蔚萱姐妹倆還要說話,鸾枝暗暗拽了她們一下,躬身一福:“那妾身這廂就先回去布置布置,少爺回來也好更舒心些。”見祈裕支耳聆聽,想了想,便又對他彎眉一笑:“表少爺過年好,這些日子真是拜托您了,不然夫君怕是也不能夠這樣快就出來。”

哦~,莫非這女人竟曉得那沈二的去處?祈裕些微訝然。卻也是個不好糊弄之人,心中權量,不由眯起長眸打量鸾枝。

鸾枝倒沒料到祈裕是這樣反應。她剛才本是孤注一擲,倘若沈硯青果然是被寧公公抓去,此刻他的表情不是應該滿含戲谑,一邊兒假裝同情一邊兒暗諷自己麽?……莫非連他也在試探?

只是迫自己泰然自若,就好似沈硯青真的要回來。

祈裕沉默片刻,暗暗捺下眼中幽光,末了謙然一笑道:“哪裏哪裏,這乃是老太太的造化,晚輩哪裏敢當……只是,前頭才着人去宮中打聽,并未聽說表弟要回來,倒有些驚喜了。不若祈某派人去京中接上一程?”

“只說這三兩日回來,倒并未說具體時間呢。今日已經不在牢中了,表哥去了大約也是見不到。”鸾枝卻已經篤定他不曉得了,莫名的有些寬下心來。因不想說多了露出破綻,見那廂玉娥也在門外猶疑偷聽,便向衆人告辭,幾步随了出去。

拐角長廊上無人,頓地将她一堵。

那玉娥怕,以為鸾枝要尋自己吵鬧,又忽然的有些期望,便捂住肚子,猛地擡起頭來盯住鸾枝:“你…二姨奶奶,你要對我做什麽?”

廊下有掃地的奴才,聞言紛紛住了動作,遠遠的看過來。

鸾枝卻只是站在幾步外不動,她是不肯靠近的,這個女人,生得這般柔弱凄婉,怎也想不到她竟有這般心計。怕是一靠近她,她就要跌倒了呢。

只覺得可憐又可恨:“要我怎麽說你呢?好心救你,你卻在背後這樣糊弄。也不想想,他若果然要娶你,又豈須你那般委屈卑下的在人前讨歡?……硯青碰沒碰你我最清楚,我與你同為女人,本不是來刁難你,不過提醒你不要自己把路走絕。時間不多,不想被那人弄死的話,自去老太太房裏等我。”

玉娥渾身猛然一顫,只當沈公子當真兩月才能回來,哪裏想到竟然這樣倉促。

卻不盡信鸾枝的話。

“月歌不曉得姨奶奶是什麽意思,抱歉告辭了。”用力鞠了兩躬,淚眼婆娑的跑開。

春畫啐了一口:“呸,好心沒好報。”

不到黃河心不死,算了,給她吃吃苦頭也好,不然怕是也不肯與自己合作。鸾枝不置可否的笑笑:“最近記得少去姜姨娘那邊,吃的用的都離着她遠遠的,免得無端招惹人是非……對了,若有人問及少爺,只說他即日就要回來,千萬不要走漏了消息。”

“是。”兩個丫頭難得正經。

正說着,暗巷裏一道肥胖的褐黃色身影迅速掠過,鸾枝眯眼一看,卻是安分了許久的桂婆子……怎生得大白天的這樣鬼鬼祟祟?

便叫梨香悄悄去跟。

不一會兒梨香回來,只說是去了李氏的院子,拿了一個小紙包出來。

呀~,才聽說懷孕呢,這樣快就按捺不住了,…只怕還想栽贓自己呢。鸾枝掖起笑容:“也罷,這次就連那碎婆子也一道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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