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安德烈教皇

約翰醒來後感覺很糟糕。唯一能安慰他的是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這個夢——其實,一開始他還懷疑過這是龍的陰謀,但早餐時他謹慎地觀察許久,不得不承認,赫莫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好吧,既然如此,約翰就應該趕緊把那個愚蠢的夢忘掉,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事實上本來就什麽都沒發生——但是,但是,他做不到。

這個夢的每一個細節都鮮明地刻在約翰的腦海裏,換句話說,它和現實別無二致。既然人是被每一分每一秒的現實塑造的,那麽這個夢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

約翰沒辦法把夢裏的赫莫斯剔出腦海。他沒辦法忘記他年輕的神态,暢快的笑,熱情的吻,有力的擁抱。他沒法停止自己把夢裏的龍和他眼前的龍作比較,接着他體會到赫莫斯發生了怎樣的改變,或者說,受到了何等程度的摧折——約翰十分懷疑,責任很大一部分就在他。

這是他感到糟糕的地方之一——他免不了對赫莫斯感到愧疚。可理智上他又嘲笑自己:那不過是個夢罷了,把它當真的你真是個傻瓜!

再說,就算它真的因為你的緣故而痛苦,那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它連你的同類都不是,你要同情也同情不到它頭上去。

可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

他想讓赫莫斯笑起來,不是假意裝出的笑,不是掩飾自己失落和傷感的笑,而是約翰夢裏那種,真正的喜悅和愉快。

他想看他笑,他想看他高興,他想看他……

約翰猛然把報紙合上。小法師早飯後就出門了,說是幫老師去查資料。約翰那時候就拿了一份報紙,慢慢地浏覽上面的标題和插圖——順便走神理理自己的思緒。而赫莫斯則坐在不遠處的沙發裏,正在看——

正在看他。

龍大概沒想到約翰會突然擡頭望向他,視線沒收回來,只好牽了一下嘴角,對約翰道歉般地笑了笑,把視線移回他手頭的書裏。

這個笑容讓約翰更加——

夢裏的帕雷薩仿佛正站在他身邊,催促着他:你什麽障礙和牽挂都沒有,你到底在逃避什麽?

快去啊。

"您在看什麽?"約翰決定打破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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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赫莫斯愣了一下,接着龍難過地垂下那雙金色的眼眸。

???

等龍重新擡眸時,約翰聽到赫莫斯對他說:"對不起,我保證不再打擾您了。"

哈???

見約翰不回答,赫莫斯的情緒更加低落了。

"還是……您希望我不呆在這裏?"

約翰這才意識到他剛才的話有歧義。他哭笑不得地對赫莫斯說:"那個,我是問……書……"

他看到那雙金色的眼睛亮了起來,比喻義連帶字面義的亮了起來。

龍向約翰展示那本書的封面:"《為教皇安德烈一世辯》,它的語言特別活潑生動。"

他們接下來進行了一輪毫無營養的對話。約翰問那本書講什麽的。赫莫斯簡要回答了他,沒有一個點引起約翰的興趣。畢竟文盲先生對歷史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教皇安德烈一世是誰,什麽人在什麽情境下為了什麽寫這本書給他辯護。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過,作為一頭閱歷豐富的龍,赫莫斯及時改變了話題。

"您看起來有點無聊——要不要出去?"

"呃,好啊!"

"您想去哪?"

"随便吧。"

約翰本來以為他們會去某個公園,集市,或者博物館,沒想到赫莫斯帶他到了一個旅游手冊上沒提到的地方。

一個獵場。

約翰想起赫莫斯說過的他喜歡打獵和閱讀的話。約翰當時覺得龍在扯淡:他不喜歡閱讀,同時覺得自己是沒打過獵的——他連槍都沒摸過,怎麽可能會打獵呢?

不過不會可以學嘛。約翰也就沒提出什麽異議。

結果,他還是沒摸到傳說中的獵槍。侍者把他和赫莫斯引到了一個挂滿弓的房間,然後在赫莫斯的要求下,離開了。

約翰望着這滿屋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弓,還是覺得有點虛幻。

“這是精靈開的獵場嗎?”約翰問。自從更方便的火槍出現後,人類就逐漸放棄弓箭了。

“不,這是個服務于古典愛好者的俱樂部,”赫莫斯回答說,“這裏不許用槍。”

約翰難以想象——獵槍那麽方便,為什麽有人會喜歡舍近求遠自找麻煩?不過,好吧,約翰心想,學學射箭也不錯。

“您來挑一張您喜歡的吧。”他聽見赫莫斯說。

約翰攤手:“我對弓箭一竅不通,還是您來選一張給我吧。”

赫莫斯沒有動。

“您的射術很好,我對射箭才是真的一竅不通。”

“您在開玩笑吧?您不會射箭怎麽會知道這麽個地方……”

“我是這裏的一個顧問,”赫莫斯說,“歷史方面的。我确實不會射箭……”他頓了一下,“其實您不必……您不記得,這沒什麽,您拿起弓,您的身體會記得如何操作。”

約翰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什麽赫莫斯要帶他來這兒。不過這感覺怪怪的,就好像有人告訴你這盤菜是你的最愛,可你本人卻神奇地不知道。

約翰于是向那些架子走近了些,開始挑選起來,然後他發現——他真的覺得自己對弓箭一無所知啊!為什麽這把和那把形狀不一樣?它們的材質差別會造成什麽影響?他應該挑一把多大的?還是随便挑一把看着好看的……

約翰取下來一把輕薄纖細,雕着漂亮花紋的弓。一看就很适合妹子用,法爾蒂娜肯定會喜歡它。

……法爾蒂娜?

這個名字從記憶的角落裏滑出來,在約翰的心裏輕輕轉了個圈,又施施然回到它原來呆的地方。約翰想要追上它,失敗了。他隐約覺得法爾蒂娜是個對他意義非常的名字,可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了。

約翰又把弓放回去。他最終挑了一把中規中矩,看上去普普通通的。

他拉開這把弓時,意識到赫莫斯說的是對的,他的身體記得怎樣彎弓搭箭。

約翰挺高興,像個想向別人炫耀他發現的孩子,下意識地扭頭去看赫莫斯,對方立刻朝他笑了。

可是在那之前的那一刻,約翰瞥到了赫莫斯原本的眼神:那的确是在看一個亡魂的眼神,看一個來自舊日的幻影,滿懷喜悅又膽戰心驚,好像是害怕下一刻這個幻影會煙消雲散。

“旁邊有練習的地方,”赫莫斯打斷了約翰的思緒,“您來射幾箭試試吧。”

約翰高興地點點頭。

約翰試了五下,除了第一次,餘下四箭都正中紅心。說實話,射出第三箭時,發現自己會射箭的興奮就已經消退不少。第五箭時,約翰覺得這裏太安靜了,箭入靶子的聲音簡直清晰得刺耳。

約翰把弓向赫莫斯遞過去:“您來試一下吧。”

但赫莫斯搖搖頭:“我确實不會射箭……我看着您就夠了……”

“那豈不是要我一個人自己和自己玩?那多沒趣啊!您來試一下吧——我感覺,這大概好像也許可能也不是什麽難事……我來教您?”

赫莫斯看着他,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我很榮幸。”他說,接過了那張弓。

在赫莫斯的箭離弦前,約翰真的以為赫莫斯其實是會射箭的,或者說他的一竅不通只是謙詞,他可能不是精通,但起碼是熟悉的——他的姿勢标準又流暢,約翰不相信他沒練過。

結果箭脫靶了。

赫莫斯抿唇,露出了些許氣惱。雖然早就承認對弓箭一竅不通,但第一次射箭脫靶對一頭一向無所不能的龍來說應該還是一件丢臉的事。赫莫斯很快抽出第二支箭,大概是想證明自己,他射出去,第二次起碼不是脫靶。于是受到一絲鼓舞的龍又試了幾次,遺憾的是進步沒有發生,他的水平維持不變了。

赫莫斯就放棄了,扭頭去看約翰——他看到約翰正偷着樂,實在不知道該氣還是該跟着笑。好在約翰很快收斂了笑意。

“作為初學者,您太心急了,”他誠懇地對赫莫斯說,“不妨放緩一下?”

赫莫斯按他的話執行——但是吧,要是龍能在十五分鐘內從零變成神射手,廣大人類和精靈的面子還要不要?

赫莫斯挫敗的放下手臂。這時約翰走過來,握住了他拿箭的手,重新搭起弓箭。赫莫斯呼吸停止了——事實上,龍本來也不需要呼吸——他的手臂能感到帕雷薩手臂肌肉的起伏,血液汩汩流過;他的後背貼着帕雷薩的胸膛,從裏面傳來人類的心跳聲;帕雷薩的呼吸聲就在他耳邊,緩慢,平穩。赫莫斯知道他在瞄準,他在凝神,他在……

他在分心。

一開始,龍本來以為那是他因渴望誕生的錯覺,可漸漸的,細微的改變越來越顯著,赫莫斯确認這不是他的妄想:帕雷薩的心跳變快了。

赫莫斯一時間只想抛下弓箭,轉身去把他的愛人抱緊。他迫不及待地想進一步确認更多,他渴望聽帕雷薩再次承認他愛他。

但龍不敢輕舉妄動。帕雷薩是個戒心很強的人,赫莫斯發誓這次絕對不冒任何風險。

這時候,約翰松開他的手,這是一個提示。于是赫莫斯松手讓箭離弦而去,這次的成績改善不少。

這時帕雷薩後退開去。赫莫斯幾乎沒法壓下他的沮喪,他覺得剛才應該再延遲一會兒,好讓帕雷薩再多貼一會兒。

“喔,您瞧,這次就很好嘛。”赫莫斯聽見帕雷薩說。他的語調聽起來很自然,而且心跳正在放緩。

他不想讓我看出來。龍心想。

赫莫斯覺得更失落了。

龍又抽出一只箭,搭上,拉弓。他真的對這種愚蠢的小游戲一點興趣都沒有。于是箭簇上凝了一小塊不起眼的薄冰。

赫莫斯不能确定在整場游獵中帕雷薩有沒有發現他一直在作弊。不是龍對自己的能力心裏一點數都沒有,實在是帕雷薩可怕的洞察力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帕雷薩對魔法一竅不通,偏偏赫莫斯的許多把戲就是瞞不過他。而且這家夥情緒波動成謎。一開始可能什麽異樣都沒有,過一會兒赫莫斯放松警惕,他卻突然發難,把赫莫斯揭穿奚落一通。

說實話,赫莫斯現在是後悔帶約翰來這裏,一開始他只是想着帕雷薩喜歡打獵,他想讓他高興。但他低估了過往對他自己的影響——那個策馬追逐飛鳥走獸的人實在是太像那個帕雷薩将軍了。

是的,他愛帕雷薩,可同時,過去的一切慘痛教訓像他證明,帕雷薩是他的噩夢。

他看着約翰,專注地追逐什麽的約翰,興致勃勃以至于把他的存在暫且遺忘的約翰,心裏覺得不安,覺得苦澀,接着有種壓抑的怒火在攀升。但他也不敢把這些傾瀉出來。說來也真是諷刺,當赫莫斯可以随便打攪帕雷薩,對他做任何事而後者只會報以迷戀和熱忱時,龍什麽多餘的想法都沒有,只想好好地愛他,看着他,和他一起守在藏書室的爐火邊聽他說話;但當龍失去了那些神聖的特權,不再被這個人特別對待時,赫莫斯卻茅塞頓開,想要沖他發火,吃醋,指責什麽,可這時回報龍的卻只會是冷嘲熱諷和無情的愚弄了。

當初他們管他叫“仁慈的暴君”,龍心想這綽號實在是太貼切了。

約翰坐在回程的馬車上,盯着赫莫斯看。後者毫不回避地笑着看着他。

約翰盯了許久,還是率先敗下陣來。他畢竟是個人類,人類沒法長時間保持一個姿态不改變。他扭頭看向窗外。

他今天确實玩的很開心,但他同時也知道赫莫斯沒有看起來那麽熱衷。這讓他稍微有點——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說愧疚算不上,但确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約翰本來是打着緩解龍的低氣壓的主意,但最終好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高興了,赫莫斯還是原來那個赫莫斯。啊,約翰覺得十分苦惱,這頭龍好難搞哦,難道只有他撲上去抱着他親他才能高興起來嗎?

可是這樣好像又太突兀,解釋起來太麻煩。怎麽讓對方覺得自己不是腦子失常了?跟他說:我做了個夢,夢到了我自己,我自己勸我既然覺得你那麽漂亮可愛就趕緊和你睡一覺,我感覺我自己說得好有道理我被說服了所以我們開始談戀愛吧!

……不,除非這頭龍腦子有問題才會覺得他的理由合情合理。

但是這頭龍一直以來難道不是表現得腦子很有問題的樣子嗎?

不行就算他看起來腦子很有問題約翰不允許自己變得和他一樣腦子有問題。

約翰最終決定還是順其自然——也就是啥也不做——不應該說是伺機而動——沒準明天他就又做了一個夢做完後覺得還是保持現狀再好不過呢?

你瞧,他是一個人,赫莫斯是一頭龍,顯然他們之前是BE了,跨物種戀愛不會有好結果。

約翰漫不經心地想着。別誤會,他沒有在預先對一段感情做什麽悲觀的預言,他只是比較尖刻又肆無忌憚,事實上作者認為他當下對赫莫斯還是沒什麽負面想法的——除了稍微有點忌憚它的力量——好吧,可能不是稍微,是十分——

約翰扭回頭看着龍,沉吟片刻,挑起了一個話題。

“您一點也不喜歡打獵?”

他絲毫不知道這是個錯誤的話題。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有。”赫莫斯回答。龍的心沉了下去。

“您作弊了,”約翰的表情證明他根本不知道他能戳穿對方是多麽驚人的成就,“但又不熱衷射中目标。您活了這麽久,卻沒有精湛的騎術和準頭,只能是您對此毫無興趣了。”

赫莫斯看起來像被捅了一刀。這讓約翰覺得他應該趕緊換個話題。

“對不起,”赫莫斯說,“讓您掃興了。”

“……你不用那麽緊張,我其實是想說……您下次選個您也喜歡的活動吧,只有我一個人樂在其中太無趣了。”

赫莫斯不知為什麽,聽到這話怔然望着他。約翰怎麽觀察,都覺得對方的表情有種微妙的恐懼,好像看見了什麽想要竭力回避的魅影。

接着龍突然動了——在狹窄的車廂裏他站起來,向約翰壓過來。他的膝蓋頂進約翰的膝蓋間,支撐在車座上,一只手搭着靠背,一只手撫上約翰的後腦。馬車的震動突然停止了,如果不是窗外的風聲約翰會誤以為車停了。車沒停,合理的猜想是赫莫斯施了什麽小魔法,好讓他不受打擾地實施接下來的舉動。

他吻了約翰。

他閉上了那雙金色的眼睛,先是摩挲了一下約翰的雙唇,接着開始吮吸約翰的下唇。他是龍,可是唇瓣和人類一樣又濕又軟,約翰覺得他的牙可以把赫莫斯咬破。

但約翰當然不想咬赫莫斯,相反,人類伸出舌頭去追逐龍的。他想他們大概确實曾是極為親密的戀人,親吻赫莫斯的感覺就像拿起弓箭一樣,有某種經過千百次重複而誕生的熟悉感,神志遺忘了它,靈魂和身軀卻仍舊知曉其中的訣竅。約翰伸出手,鉗住龍的下巴,把他調整成了更好一點的姿勢,方便他更好地去吻赫莫斯。龍嘗起來什麽味道都沒有,沒有味道就是它的味道,這味道讓約翰覺得愉快。他的手漸漸松開來,轉為去撫摸赫莫斯的下颌。可惜這種愉快沒持續更久——赫莫斯毫無預兆地遠離了他,坐了回去。

約翰困惑地看着他,但赫莫斯只是垂着頭用手指擦着自己的嘴唇。

沒過多久他知道了緣由——這次馬車真停了,車夫打開門,請他們下車。他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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