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帕雷薩·海澤拉姆

赫莫斯幾乎是沖出了馬車。門砰地彈開,他大步走進去,轉瞬沒了蹤影。車夫吓了一跳,求助般地看向約翰,後者給了他一個安撫性地微笑,示意他不用在意。

約翰走進大門時,吃驚地發現門鎖壞了——哇!這是什麽情況?不是這頭龍湊上來親他的嗎?

他把門掩上,把身上的鬥篷解下來。戴面具的魔像适時走過來。約翰把鬥篷和外套都遞給了它。魔像彬彬有禮地欠欠身,退開了。約翰在一層逛了一遍,到處都沒有赫莫斯的影子——所以那頭龍跑到樓上去了?約翰覺得不可思議:到底發生了什麽?這龍怎麽啦?

約翰坐在沙發上。赫莫斯早上讀的那本書還放在茶幾上。他拿起來翻了翻——很可惜,沒有插畫,密密麻麻的字母讓他煩躁。他只好把書丢回去。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好好理一理目前的狀況,赫莫斯因為什麽跑到樓上躲了起來——但他實在不想,他覺得這龍好矯情好煩啊。

約翰站起來。他打算去洗個澡,戶外活動讓他出了很多汗。

浴室十分幹淨,整潔,所有的用品都是嶄新的,架子上瓶瓶罐罐上的生産日期不超過一個月。約翰看完把它們放回原處,沒有使用的打算——主要是因為他看不懂那些裝飾繁複的花體字,而且就算能看懂他也不知道“浴鹽”或“香波”是什麽意思。

小法師一直過着簡樸的生活,在他的帶領下,約翰以為世界上所有人洗澡時只會用到肥皂。

他躺進熱水,只打算好好泡一會兒。熱水讓他全身放松,舒緩了他不少壓力。疲憊趁虛而入,把他淹沒。約翰沒留神,一不小心睡着了。

夢,最近總是有很多夢。他感覺自己躺在一個木盆裏,這裏氤氲着熱騰騰的水汽,可牆壁上唯一的小窗口裏時不時飄進一朵雪花,很快在半空中融化,下墜。

窗戶從外面被人打開時,他把頭往熱水下縮了縮。有個人從這裏擠進來,頗費了些周折,竟然成功了。是赫莫斯,他又不走門。他的白披風落在濕漉漉的地板上,低溫讓他周圍凝出了更多的白霧。他擡起戴着白手套的手,窗戶的木簾又被放下,幾簇火苗憑空燃起,悠悠然飄開,散發着溫暖的橘色光芒。浴室變得暖和起來。

“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早。”赫莫斯說。

“我本來期待着你會和冬天一樣早到。”他幽幽地回答龍,從水下坐上來些。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黑淵照顧我妹妹——她不喜歡我弟弟,比較喜歡我,而吾……我父親總要把最好的都給她。”

他聽到這話,咯咯咯笑起來,大概是覺得聽一頭龍談起它的家庭生活別有趣味。龍似乎松了一口氣,幾步來到他身邊,親昵地蹭蹭他的臉。

“我發誓,帕雷薩,”龍低聲說,語調透出被愛情浸泡過的甜蜜,“我是在知道沃野已經入冬的第一時間跑過來的。”

“我相信你,”但他嘆息了一聲,“可我還是生氣:對您來說,半年多時間可短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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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見不到你的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樣漫長。”

“我相信你,”他伸出手臂勾住赫莫斯的脖子,“我相信你。”他們的嘴唇貼到一起。

約翰意識到自己唇上真的落了什麽東西時,一下子就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猛然和他拉開距離的赫莫斯,吓了一跳。龍跪在浴缸邊,一只手伸進水裏。水的熱度神奇的一點也沒下降,而且變成了不怎麽透明的乳白色。

“您睡着了,我把水熱了熱,加了些香精。”赫莫斯正巧解答了他的疑惑。龍看起來又恢複常态了,臉上是那種溫和有禮的淺笑。赫莫斯把放在水裏的那只手抽出來——它不停地冒着白霧。約翰一下子明白了赫莫斯是怎麽悄無聲息地把水“熱了熱”。同時他嗅到了那種不尋常的香味,淡淡的,不好描述,主要是薄荷味,但同時混合着墨水,紙張,森林的氣息。一般來說香水或者洗浴用品不會混雜後面那些微妙的味道。

好吧,約翰想他也沒資格說什麽一般:他目前見過的洗浴用品尚只有肥皂而已。頂多加上幾把香茅。

"您剛才是怎麽啦?"約翰笑着說,"馬車夫被您吓了一大跳——門鎖壞了,您知道嗎?"

"我會去把它修好的。十分抱歉,請您原諒,我當時太傷感了。"

約翰詫異地看着赫莫斯。他覺得龍那時候的表現……怎麽着都和"傷感"這個詞扯不上聯系。倒不如說是恐懼。但約翰有點習慣這頭龍混亂的表達了——他想起他們剛見面時,龍說他很想念他的好朋友,臉上的表情卻訴說着對他的恨意。

不過他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只是順着他的話問道:"為什麽?"

龍安靜地和他對視了幾秒。

"因為您看起來和過去太像了,而您過去傷透了我的心,"他說,"您今天給我的驚喜太多了,我不禁想起那些甜美的過去,以及接踵而來的心碎——抱歉,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您不必在意。我知道您是您,您是約翰·多伊,你不是——"

"我是,"約翰打斷他,"我知道我是帕雷薩。"他看到龍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拉長變細,很久沒有變回來。被這樣一雙異類的眼睛盯着,說實話,約翰覺得頭皮發麻。

"你記起什麽了?"龍問。他的和善的表情消退了。

"幾個碎片化的夢罷了——我們是戀人。"約翰連忙說。

赫莫斯看起來有點恍惚,好像不可置信,但他的嘴角已經先行勾出一個笑容了。

"對,我們是戀人,"那雙黃澄澄的豎瞳靠近了,"愛我并沒有什麽隐患和陷阱,對嗎?"

約翰覺得自己心跳快得不像話。這本應是恐懼,但四周氤氲的香氣和暖意把恐懼軟化,消解,變為适意的眩暈。約翰覺得自己好像醉了一樣,被某種沒來由的狂喜澆透了。

他像夢裏的帕雷薩一樣,伸出手臂勾住赫莫斯的脖子,動情地親吻起龍來。它比夢裏更迷人。

哪個比較難,讓一個腦子轉得停不下來的人不動腦子,還是讓一個從來都不需要動腦筋的人開始耍聰明?

龍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是約翰這麽主動把他驚到了。但也可能不是,因為他很快接受了這一切——龍一手環住了約翰的腰,一手撐着浴缸,跨進了水裏。浴缸很大,容下他們兩個還是勉強。這讓他們的身體貼得更緊了。

可能是他們曾經也這樣進展神速過?

他們糾纏着,親吻着。熱水把龍的衣服完全浸透了,他本來就只穿了一件白襯衣,現在它幾乎變成了透明的,貼着他的皮膚,勾勒出他線條優美的肌肉和嫣紅的乳粒。

約翰把手從龍的領口伸進去,撫摸龍的皮膚。他的手繼續下移,從胸膛到兩脅,這不中用的布料直接被他扯開了,幾粒扣子彈到了他的胸膛上,激起微小而可愛的疼痛。

那麽這頭龍是他的了嗎?就這樣?他将會付出什麽代價嗎?

約翰望着赫莫斯,他這一輩子都沒有過此刻這樣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心情——如果他能擁有它,哪怕他下一刻就會因此死去,那也是值得的。

但是等龍把衣服脫幹淨之後,約翰才發現自己大腦除了狂喜之外一片空白,他對他應該做什麽沒有任何頭緒。他這半年來只是偶爾手淫,沒和別人做過——但他又隐約想起,他似乎好像曾經做過關于這個龍的春夢,一些殘留的印象還留了下來。于是他試探性地擡腿環住龍的腰。是這樣嗎?他望向那雙看起來像爬行動物的黃眼睛。對方朝他笑起來,好看得能照亮黑暗。龍的手指劃過他的尾椎,仿佛指尖帶着一小簇苗一樣,約翰仿佛覺得自己皮膚上擦出了一串火花。

一小節手指沒入了約翰的身體。這部分體腔大概從來沒遭受過此種對待,強烈地收縮,想把異物感出去。約翰很快意識到他不應該這樣做,他應該——

“放松些,”赫莫斯溫柔地安慰,“你不會受傷的。”

做到放松并不容易。就像他之前明明心裏向往他又非得在行動上躲開他,現在他明明想要完全敞開,不留餘地,自保的本能阻礙了他。

我做不到。他對龍無聲地說。然後他覺得挫敗。他覺得他毀了這個美妙的時刻,因為他總是做不到——放松——他總是戒備重重,顧慮繁多——

這時候龍垂首,安慰似地親親他,要他閉上眼睛。

約翰笑起來,閉上眼睛。他猜赫莫斯又要作弊了。他猜對了。他覺得那個部位變得松懈,麻木。龍進入他,而他就像那次被他咬的時候一樣,沒感到任何疼痛,只是有種怪異的腫脹感,他被撐滿了。

他覺得這種體驗很新奇。他說不準自己喜不喜歡。這不常見,一般對約翰來講,新奇就意味着喜歡。

這次不一樣。

為什麽不一樣?

他摸着龍的頭發,身體還含着對方的一部分,腦子裏卻劃過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他想,龍殺他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連一點提示屠殺的痛感都不會有。

在做愛的時候想這些多麽掃興!約翰嘲笑自己。就像是為了道歉,他去吻龍,雖然對方對他剛才的心理活動毫不知情。

他接下來不再走神了,事實上他想走也走不了。龍壓到了他體內的某個點,像按下了什麽機關——陌生的快感令他不能招架。

他引以為豪的自控力在失控。在約翰有限的記憶裏他從未遇到這種情況。他想說,停下來,放開我。他沒有。他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呻吟。

兩聲。三聲。

這次完事後,約翰躺在熱水裏,懶洋洋地想起他似乎有個父親,曾經在某次促膝長談時告訴過他,男人不應該在床上吭聲,那會讓他們失去男子氣概。

但現在,我們是在浴缸裏。約翰懶洋洋地躺在熱水裏想,一點也不想深究那些記憶。

赫莫斯站起來,跨出浴缸,水珠閃耀着從他的皮膚上滑落在地。所有的光線好像都集中在他身上,或者其實是他本身在發光,照亮了這裏。

現在,這美麗的物種向約翰伸出一只手,把約翰拉起來。約翰緊繃太長時間的大腿肌肉開始發顫,看起來有點狼狽。于是赫莫斯直接把他橫抱起來。約翰因此笑起來,他覺得他們現在的樣子好笑極了。

他待會兒在卧室裏就覺得沒那麽好笑了。被操到什麽也射不出來一點也不好笑。

在帕雷薩陷入夢鄉後,那雙拉得極細的豎瞳稍稍張開了些,就像捕食者完成了狩獵,終于松懈了點。赫莫斯看着帕雷薩,一開始仍像是在看獵物,後來他的眼神軟化了,像是在看戀人了。

他看起來這麽年輕。赫莫斯心想。比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都年輕。

要是沒有過往就好了。龍又想。要是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就好了。

他們正兒八經第一次上床,算起來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那次經歷算不上好,對龍來說,但比這次好。那次帕雷薩完完全全醉了,醉到硬不起,射不出。他第二天根本想不起來他們做了什麽。

萊尼回來的時候發現門鎖壞了。房子裏很安靜,好像沒有人在似的——他看了看客廳和餐廳,确實沒有人,也沒有強盜來過的跡象。小法師皺眉,想起他的老師“多做多餘事,做了也白做”的勸告,冷笑一聲。

可惜此處沒有人聽他的冷笑。

萊尼收斂所有表情,向樓梯走去。他要回到閣樓上去抄筆記。既然無能為力,就好好利用。這是他的信條。

他走過盥洗室時停下腳步,虛掩的門裏透出明亮的燈光,嘩啦啦的水聲從裏面傳來。小法師一般不是個會在此刻推開門的人,但是大概他最近承受了太多緘默,別無選擇的獨善其身,以至于叛逆心理作祟,他在那一刻沒多考慮什麽,直接把門推開了——

他看到那個棕頭發,戴面具的管家背對着他,正在清洗浴缸。

這裏很熱,鏡子上凝了一層霧,濕度大得讓人憋得慌,通風扇在天花板的某個角落傳來沉悶的嗡嗡聲,地板上都是水,好像水管堵了被淹過一樣——或者是特意潑水沖刷。

最讓萊尼難受的是這裏的味道——十分濃郁的薄荷的甜味。萊尼走進放香精的小架子時,看到其中有個綠瓶子空了一半。真可怕,萊尼心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想掩蓋什麽殺人痕跡。他不覺得帕雷薩會有這種惡趣味,也許是那頭龍?選修課上說龍是十分喜歡找刺激的物種。

小法師又向那個浴缸張望了一下——這個面具管家,除非主人的命令,一直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物,反倒很讓他舒坦。他現在看着這個人的動作,只是覺得疑惑:為什麽沖刷浴缸要用熱水?

升騰的霧氣讓小法師窒息,他趕緊後退幾步,大口呼吸幾下。他覺得不對勁。

在那種甜得嗆人的薄荷的香味裏,他聞到了若有若無的玫瑰香。

不,應該說,他聞到了一種玫瑰精油的味道,一種在富足和整潔中被呵護長大的女孩兒的味道,一種激起他的愛慕,自卑,向往,渴欲的味道。

妮克爾的味道。

小法師突然意識到了他聞到的到底是什麽,他上次聞到它是在入學艾爾伯特不久的藥劑課上。教授在臺上戲稱:這堂課結束後你們興許會多出不少情侶。

"雖然它帶不來愛情,但确實可以啓發愛情。"

他當時結結實實吃了一驚,這個教授用這麽輕松的态度和他們談論管制藥劑的積極意義——啓發愛情?

在那之前,萊尼對它的認知只是:一種危險的精神控制藥劑,失效很快,但在失效之前,它的效力近乎不可抵擋。

當它剛出現時,人們相信它會帶來愛情。後來人們意識到,它只會帶來悲劇。

小法師臉色難看地走出盥洗室,一步步往樓梯上挪。十分湊巧,這時候二樓的一扇門竟然開了,赫莫斯走出來,門在它身後關上。龍金黃色的眼睛似乎在發亮,中間的瞳孔細長得好似那些冷血動物,乍一看十分可怖。它那張人類面孔上的表情可以說是高興,但萊尼更願意稱之為獵食者狩獵成功的興奮。它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下樓梯,完全無視了萊尼的存在。萊尼停下腳步,瞪着龍的背影。當赫莫斯下到一樓時,它突然轉回身,對小法師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

“呆在你的房間別出來,”它說,“晚餐會送過去的。”

“那是違法的。”

龍故作驚訝道:“你又要伺機報警嗎?啊,沒關系,你報吧。在黑淵的使者以龍王的意志把我收押前,我已經達到我的目的了。”

“你想對約翰做什麽?!”

赫莫斯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讓萊尼不禁一愣——約翰也很喜歡做這個手勢。

“如果你再不照我說的做,”它對小法師笑着說,“我就吃了你。現在,立刻,回閣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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