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蕾蒙娜·奧斯納
依照約翰的觀點,這是個挺有意思的劇。理由嘛……反正對他來說,沒有大段大段獨白的劇都是有意思的劇。他這半年來沒看過戲劇,但他有種印象:戲劇總是無聊的讓他止不住打哈欠。那些語言是空洞乏味的,故事是虛假做作的,唯一值得觀賞的只有演員。在他模糊的常識裏,戲劇的全部價值就在于:看那些臉蛋漂亮的演員們穿着制作精美的戲服在舞臺上優雅地走來走去,用他們悅耳動聽的嗓音描繪着人類共有的悲哀或歡欣。
而這部戲嘛,或許是那些造作的排比少了些,舞臺上的對話貼近了現實裏的對話。約翰坐在底下,覺得自己不是在看戲劇,而是在看戲。
這是個非常惡俗刺激的故事。兇殘的将軍帕雷薩和他的副官馬丁·博德是戀人。博德是他從前所救助的少女,女扮男裝跟在他身邊多年,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休·博德。但是攝政的公爵忌憚将軍的威勢,強行把自己的女兒安娜亞特嫁給将軍,這位妻子通過種種手段成功離間了一對戀人對彼此的信任。這時候暗自背叛将軍向公爵效忠的拉德利找到博德。因為安娜亞特的挑撥以及将軍本人性格上的缺陷,拉德利成功蠱惑了博德,說服她行刺。在出征前的夜晚,博德給将軍喝下了麻痹軀體的毒酒,并用長劍殺掉将軍。公爵賜予了博德帕雷薩将軍的爵位和軍銜,讓她代替舊日的長官出征。在戰場上,她看到情人的鬼魂出現,令她躲過了致命的危險。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受到的欺騙,決心在回去後殺掉公爵再自盡。然而在慶功宴上,她喝下了相同的毒酒。将軍的的摯友布魯德站起來,大聲責備她的背叛之罪,帶領諸将輪流刺她一刀,令她和将軍一樣流血而死。他們以為她已氣絕,匆匆離開,去整頓她麾下之軍。這時她的兒子偷偷溜進大帳,來到她身邊。她轉醒,把真相告訴兒子。兒子懷抱着母親的屍體,發誓要向公爵複仇。全劇終。
約翰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他真的挺喜歡這個故事。雖然這個故事講的是古代貴族,可這群人沒有哪個能讓人以為他們是貴族。男主沒籠絡住女配,不是因為籌碼沒談攏,而是因為男主因為深愛女主,十分簡單粗暴地拒絕和女配同床;女配挑撥男女主,不是因為身負政治聯姻的任務要盡快分取将軍的權柄,而是因為男主的态度讓她自覺尊嚴受辱,她要維持她的驕傲;女主刺殺男主,不是因為男主兇殘暴虐濫殺無辜讓人恨得牙癢癢,而是因為她覺得男主不愛她了,她要報複他;男配殺了女主,不是因為無法坐視這個血統低賤的人騎到了他們頭上有損他們的顏面,而是因為他要給朋友謀求正義。他們實在不能更像一群幼稚淺薄的市井小人。
“精彩,精彩。”謝幕的時候約翰站起來鼓掌,情不自禁大聲說。
演員們向觀衆鞠躬,行禮。站在最中間的人脫掉了铠甲,仍舊是男裝打扮,這讓她甜美的笑容更增添了幾許不一樣的風情。她金色的眼睛掃視着臺下,在掠過約翰他們時突然停下,微微睜大,流露出某種驚喜的樣子。
約翰看到蕾蒙娜·奧斯納小姐向他點了點頭。
在欣賞完這個女演員的美麗後,約翰想到,她多半是在和赫莫斯打招呼。
“啊,說起來您是不是待會兒應該去看看奧斯納小姐。你和她多久沒見面了,自從您卸任這個劇院的經理之後?”約翰聽見塔姆林說。
“你當過這兒的劇院經理?”約翰頗感興趣地問赫莫斯。
“它什麽都當過,”塔姆林在旁邊搶先開口,“我剛認識他時,他是個長汀畫商。”
“那可真有意思。”約翰想象了一下,說。
“沒有和你重逢有意思。”赫莫斯笑了。
約翰沒有接這個話,而是說:“所以你原來和龍裔的奧斯納認識,你竟然提都不提?”
“我曾時她的資助人,她是個懂得感激的人。”赫莫斯說,“但說實話,我不需要感激,我當時只是……無聊。”
“您以前無聊時向來是找男人解悶。”唯恐天下不亂的法師在補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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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莫斯扭頭看他。從約翰的角度沒法看到龍的表情,不過他能看到塔姆林和萊尼的。大法師臨危不懼,萊尼則無法控制地打了個寒戰,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他以前怎麽解悶,我是不感興趣的。”約翰于是說。他安撫性地拍拍赫莫斯的肩膀,拉着他轉身,跟着人流開始往外走。
塔姆林沒有動。過了一會兒,他轉身,朝自己的學徒做了個鬼臉。
“相愛的人真是惡心。”他說,輕飄飄的語氣也說不上是詛咒,雖然話語的惡毒了點。
法師果然不同凡響。他離開不用走,直接召喚出他的法杖,然後抓住萊尼的胳膊。一陣柔和的光芒之後,兩個人原地消失了。
出來時已經入夜了。赫莫斯大概是用了魔法,從懷裏抽出一件披風出來,披在約翰身上。約翰沒有動,他不喜歡赫莫斯這種行為,好像他是個需要照顧的弱勢群體。但他看出龍現在很焦慮,給約翰做點什麽可以緩解他的緊張情緒。
情緒。約翰想到這裏笑了出來。這頭龍實在很可愛,他明明那麽強大,卻總是流露出讓人料想不到的脆弱感。
果然,看見約翰笑,赫莫斯僵住了。
“對不起。”龍脫口而出一句話。
約翰奇怪地望着他。很快,龍的表情顯示它發現自己不應該說這句話,約翰并不知道它在為什麽而道歉。
“你做了什麽該說對不起的事情嗎?”約翰追問。
如果你恢複記憶,發現我放任你來看這個劇,赫莫斯心想,你會暴跳如雷。
他緊接着又想:幸好你什麽也沒想起來。
“我确實做過一些,”赫莫斯開口了,“這個劇讓我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憶。我以前看時從來不覺得。但今天不一樣。今天你在我旁邊……”他停頓了一下,看着約翰微微留長的褐色頭發,“我希望你沒有和我一樣。”
約翰詫異地看着龍,接着哈哈大笑。
約翰喜歡這個劇,不是因為它能引起他的共鳴,而是因為他覺得它滑稽得新穎有趣。現在赫莫斯說他被這個腦殘得搞笑的劇情觸動了回憶……這真是約翰這半年來聽過的最好的笑話。他一時拿不準龍有沒有說謊。看,赫莫斯的表情多真摯啊,可他說的話語多荒謬啊。
“放心,放心,”約翰拍着赫莫斯的肩膀,“我什麽不好的東西都沒記起來。”
笑聲終于低落時,一個聲音插進來:“請問,是海澤爾先生嗎?”
不像剛才在劇場裏那樣激情澎湃,極富感情,現在這個聲音則像是此刻溫柔的晚風,平和而怡人。
約翰扭頭,蕾蒙娜·奧斯納,裹着一件黑色的風衣,款款走來。她近距離看起來真是比剛才還要漂亮,金眼睛在路燈和月光的映照下璀璨生輝,讓約翰覺得自己無法把視線移開。
也許這個描寫可能會讓你們誤以為這是一見鐘情,為了約翰的名譽,我必須聲明,當然不是這樣的。對正常人來說,覺得一個花瓶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和覺得一個人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時完全兩種情況,但約翰不是正常人,雖然他自己這麽堅信,可惜的是他不是。
可是,赫莫斯瞧着約翰,剛剛有了那麽點的快樂一下子蕩然無存。這花是苦的。它的腦海裏回蕩起女主角痛苦的獨白。這酒是澀的。這愛是假的。這承諾是虛僞。我自欺欺人已經太久,愛神也會嘲笑我愚蠢的奉獻。
他的目光必定會落在別人身上,因為他早已不用真心愛我。我對他來說究竟是什麽呢?一個溫柔的幻夢?一件趁手的武器?一個沒有心肝的,不是人類的,順遂他意願的可悲的影子……他剜我的心,還奇怪我為什麽會覺得疼……
“嘿,老兄!”約翰推了赫莫斯一把,“有位女士和你說話呢。”
蕾蒙娜·奧斯納十分後悔她剛才決定過來打個招呼。
要是正常情況下,她肯定不會選擇多此一舉。她剛剛只是太激動了,她一直想向海澤爾先生表達她的感激,因為對方在她好不容易有資格這樣做時人間蒸發了。
本來她以為,像海澤爾先生這樣的人,錦上添花的重逢和感激不會造成什麽麻煩。可當她可敬的恩人一反常态,一上來就給了她一個過于熱情的擁抱和貼面禮時,她就敏銳的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頭。
“你比十年前更美了,蕾蒙娜,你讓舞臺上的一切黯然失色,只有你能讓這部戲迸發出它全部的閃光。當你懷抱着鮮花時,我幾乎有種錯覺,鮮花會在你面前自慚形穢。”赫莫斯說,罕見地用了個親昵的你,“很抱歉讓美麗的女士屈尊過來,應該是我及時去拜訪你才對。”然後他側身看向約翰,介紹道,“忘了說,這是約翰多伊先生,我的……一位好朋友。”
蕾蒙娜困惑地看着海澤爾先生。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她記得以前海澤爾先生介紹自己的情人時從來都大大方方,不遮不掩,沒有婉語,直接都是說“這是我的戀人”。
他是一頭龍,他不需要掩飾。
約翰倒是沒在意的樣子,只是盯着美麗的女演員,然後,大概是看戲的影響,他沖她行了個帶着古典風格的禮。
“您好,奧斯納小姐。您的演出精彩極了。”他真誠地說。
奧斯納還沒來得及回答,赫莫斯就搶先開口了:“這就沒了嗎?你竟然不贊美一下這無與倫比的美貌。”
“然後顯得我文采沒你好嗎?”約翰說,終于把目光從女演員臉上移開。然後他像發現了什麽似的,頓住了,眨眨眼睛。
“再說,”約翰繼續說,“我們不熟啊。”接着,他後退一步,臉上露出了奇妙的笑容。之所以說是奇妙,是因為蕾蒙娜覺得,這時候好像不應該笑,起碼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笑。
“我就識趣地不打擾你們敘舊了,”約翰說,“雖然我必須得說,我很遺憾不能和奧斯納小姐多呆上一時片刻。向您道聲晚安,下臨凡塵的女神,我很遺憾我沒能早點見到您,早點成為您的崇拜者。我在馬車上等你,一會兒見。”
他說完,輕快地轉身走了。
蕾蒙娜小心翼翼地看着海澤爾先生,後者臉上的表情随着多伊先生的離去消失了。他緩緩把視線移向演員,問:“你還有什麽想說的話嗎?”
毫不誇張地說,蕾蒙娜差點第二次被赫莫斯吓得半龍化,長出角來。
赫莫斯踏進馬車時,約翰正在打瞌睡。龍帶過來的冷空氣立刻就把他驚醒了,他擡頭去看赫莫斯,後者在關上馬車門的那一刻撤掉了僞裝,白色的頭發落在肩頭好像積雪。
赫莫斯坐到約翰對面,敲了敲身後的車廂壁。車夫得到指令,很快,馬車行駛起來。
約翰饒有興趣的注視他。
“你為什麽不高興?”約翰開口了。
他看見這頭龍微笑了一下,完美诠釋強顏歡笑這個詞。
“我怎麽會不高興呢?你是不是誤解什麽了。”
“你妒忌了?”約翰不打算給他臺階下。
“嫉妒的對象是誰呢?你嗎?”赫莫斯盯着他,“可能吧。我很嫉妒你,你老是這麽開心……”
“因為我不矯情。”約翰回答,“而你嘛——總是庸人自擾。”
他這個遣詞實在讓龍覺得很不爽。
“我不是庸人。”他回道。
約翰聳肩。
“那真是太好了。你最近有興趣拜訪奧斯納小姐嗎?可以帶上我嗎?我突然想到我竟然沒要一張簽名照。”
車廂裏的溫度急速下降,車玻璃上很快凝結出一層霧來。約翰笑容不變,安然自若地把身上的披風裹緊些,好整以暇等赫莫斯回答。
他沒等來一個回答。赫莫斯抛來一個問題:“你覺得她有多漂亮?”
“你自己形容過了,”約翰說,“她‘讓一切黯然失色’。”
“‘一切’?我也算在‘一切’裏面嗎?”
約翰很想忍住不笑得那麽明顯。他失敗了,不小心還笑出了聲。
但是赫莫斯全程面無表情看着他笑,漸漸的,約翰覺得這大概也沒那麽好笑……他是不是不該逗他啊……
“你當然不算在‘一切’裏面咯,”約翰補救說,“你不要老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呀,親愛的!”
他說最後一個詞時,探身去握住赫莫斯的手。這只手涼得像剛剛握過一冰塊一樣,而且在被他握住時很明顯變得更涼了。約翰看着赫莫斯,他覺得赫莫斯的表情很眼熟——看見噩夢的表情。于是他松開手,靠回自己的座位裏,對赫莫斯說:“我以前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麽糟糕的事。”
這個想法一開始冒出來的時候,約翰覺得它荒謬極了。赫莫斯是一頭龍,而約翰,很明顯,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一點魔法都不會,一點超常都沒有。他有什麽能力去對一頭龍做什麽呢?
可這頭龍的表現始終在暗示:他确實做過。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赫莫斯首先洩露的情緒是憎恨;他對他冷漠疏遠時,赫莫斯選擇的策略是屈從;如果他表現得過于像那個帕雷薩,赫莫斯就會流露出很明顯的不安。
約翰現在已經完全接受他是帕雷薩這個事實了——他經常,在和這頭龍相處時,感到某種熟稔,仿佛他皮膚之下還有一個他不了解的自己。他下意識地想要做出什麽動作,說出什麽稱呼——但如果他這樣做了,赫莫斯會表現得很緊張。
所以他會努力克制自己不這樣。但剛剛——也許他沒注意?他又太像龍的那個舊夢了?
他不能确定。帕雷薩是他不了解的自己,但自己也是自己。他越來越不能區分哪些太屬于帕雷薩應該被避免了——約翰隐隐約約想起這好像是他一開始想要疏遠赫莫斯的原因:一不小心就會撞進雷區。
但誰能想到現在已經是這種情形了呢?約翰自己也沒怎麽弄明白他和赫莫斯的關系怎麽會如此進展神速——他也沒什麽動力去弄明白。因為現在的生活很有誘惑力,赫莫斯對他很有誘惑力,就好像他面前擺了一杯讓他欲罷不能的美酒,他現在只關心怎麽喝到下一杯,而不關心他是怎麽拿起第一杯的。
所以,約翰真誠地看向赫莫斯。他想弄清楚過去,也不是他對過去有什麽好奇。過去是什麽他不關心,他只想維持現在的滿足。他要和赫莫斯好好談一談,他要安撫他,他要寬慰他,他要讓他忘記過去,他要讓他明白過去不會重現,他要……
“我覺得你可能不知道,”約翰說,“我有多麽愛你。”
赫莫斯垂下頭,約翰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他再擡眼看他時,約翰發現赫莫斯臉上虛假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實的憤怒。
“當然,你從不吝惜用些光鮮的詞句形容你的心意,”他說,“可你的行動總是表現出相反的意思。”
“你應該記得,我對過去還一無所知,你說的一切我不能理解。”約翰說,“還是說,你覺得我對一個漂亮的女演員投入關注——僅僅只是一些關注——是移情別戀的表現?”
“你對我的感情也是從投入關注開始的。”
“感情,但不是愛情。”約翰回答,“我對很多東西投入關注,或者,也可以說是感情吧……漂亮的畫兒,漂亮的雕塑,漂亮的人。但我會和它們戀愛嗎?不會。你吸引我的注意,當然是因為你很美。你吸引我,絕不只是因為你很美。要是你對自己的自信只在你的外表上的話,那我只能說……”
他突然不說話了。
“你只能說什麽?”龍注視着他。
約翰看着他,像是不想這麽說,但知道自己必須承認一樣,對他說:“那我只能說,我很抱歉,這确實是我的錯。”
這個走向讓赫莫斯始料未及。
在他說點什麽之前,約翰又問:“所以,帕雷薩和你之間發生過什麽?或者你能做點什麽讓我想起來嗎?”
赫莫斯擡起手,但立刻又放下了。
“一些不好的事。一些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想起來的事。”
約翰無奈地笑了。
“我也不想想起來呢……我嫌它麻煩。我們現在就已經很好了……但我現在發現我們還不夠好。如果想要更好,我就必須得知道。你明白嗎?只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那些事情,這樣子事不行的。”
赫莫斯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他說:“我沒有讓你想起來的辦法。我對真神的這個魔法并不十分了解。”
約翰無奈地嘆了口氣。赫莫斯在說謊,他知道,龍是有辦法的。
但既然他不想,他也沒必要堅持,反正……
“那這樣吧。”他對赫莫斯說,“你一直想讓我同意的契約,我答應你。”
“……什麽?”
“随便什麽條款,我都會同意。你做我的奴隸,我做你的奴隸,我看不出這其間有什麽差別。你可以讓我為你做任何事,如果這能讓你不再用看噩夢的眼神看着我的話。”
約翰很高興看到赫莫斯看起來像被什麽東西擊昏了頭,呆呆地看着他。然後那雙金色的眼睛裏小心翼翼地流淌出愧疚,接着是狂喜。
他開心就好,約翰心想。他知道赫莫斯不可能提出什麽過分的條款,限制他的自由。所以他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赫莫斯說的那句話他很同意,他從不吝惜用光鮮的詞句。既然它們能産生好的效果,真誠與虛僞又有什麽值得在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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