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法爾蒂娜·多蘭德
令約翰意外的是,赫莫斯到家後,沒有立刻去進行這個契約簽訂的打算,而是去餐廳找些夜宵給他們倆吃。
要知道,約翰和赫莫斯在一起的第一晚,龍哄誘他簽那個契約。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龍舉出各種理由,說服他簽那個契約。約翰的态度始終很堅決:我們不需要這樣一個契約。于是後來,赫莫斯就漸漸不再說這事了。
但約翰知道,赫莫斯從來都是希望有這麽一個契約的。這頭龍非常非常非常愛他,或者說愛帕雷薩也行,反正他倆是一個人。他非常非常非常愛他,他非常非常非常不希望再次失去他,而簽訂一個分享生命的契約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約翰都明白。
約翰接過赫莫斯遞過來的一塊點心,咬了一口。可能是心理作用,約翰總覺的赫莫斯這裏的甜點和外面的有點區別,總帶着一點松葉的清香,讓他覺得愉快。
“你是真的同意了嗎?”約翰聽見赫莫斯問他,“如果你不是真正同意,契約是不會生效的。”
“你覺得我在騙你嗎?”
赫莫斯搖搖頭:“我就是不懂,為什麽你改變了主意。”
約翰想了一下,接着發現自己對問題的答案感到茫然:他也不知道,他之前為什麽堅持拒絕了。
他之前幹嘛要拒絕?他看着龍那雙憂郁的金眼睛。他幹嘛要拒絕赫莫斯這個不算過分的請求呢?他明明知道赫莫斯有多麽焦慮不安,而這個契約能帶給龍多少安全感。他想起在塔姆林那裏,赫莫斯落在他手上的眼淚。
他感到……愧疚……後悔……他為什麽不在那時就答應他的請求呢?他為什麽不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順從心底的欣賞而非畏懼呢?這樣的話他們的好時光就能開始得更早些,也不會讓他和黑淵的特派員打一架了……
“也許我之前不太清醒,”約翰對赫莫斯說,“現在我清醒了,發現我實在不應該拒絕它。”
赫莫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不讓約翰有時間想剛才那個眼神意味着什麽,探身和他接吻。
塔姆林展開字條,臉上露出了奇異的笑容。
“你不用回去了,”他對小法師說,“龍先生禁止你去他那兒。”
他看到小法師見怪不怪,有點驚訝。
“你不想問問原因嗎,蓋沙先生?”他問萊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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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老是嫌棄我在他們接吻時打攪到他,”小法師翻了個白眼,“我毫不奇怪,他最終說服帕雷薩把我仍開——反正約翰也不覺得對我有什麽監護責任。”
塔姆林看着萊尼,目光裏透出些許不贊同。
“多伊先生用他自己的方式監護你。”他說,但他無意深談,表情迅速變成了他常見的那種輕快活潑的小孩兒神情。他問萊尼:“你算過多伊先生中的魔藥還有多久會完全失效嗎?”
萊尼為這話中可能暗示的信息一愣。
“一般的迷情劑……合理控制劑量……不是有幾個月嗎?”小法師雖然心裏詛咒那頭龍,惡意滿滿地想過等魔藥對約翰不起作用時他要如何收場,但他覺得那時候他都開學了。赫莫斯不像是會超量運用的外行,約翰也只是個普通人,沒有特殊的魔藥耐受力。反正這幾天是沒可能……
但塔姆林告訴他:“按照赫莫斯先生的給藥量,大概就最近幾天吧。”
“……您是怎麽看出來的。”萊尼虛心求教。
“很簡單,聞出來的。”塔姆林說,“別告訴我你聞不出來。”
“……我聞不出劑量,老師。”
“那你應該多聞聞,”塔姆林攤手,“經驗積累得多了,就能區分出劑量了。”
萊尼狐疑地看着他,但順從地點點頭,一副受教的樣子。
“說實話我也很奇怪,赫莫斯先生竟然會那麽給藥……”塔姆林又說,“不過後來呢,我看到多伊先生,突然恍然大悟了——多伊先生看起來真不像是被下了愛情魔藥的樣子。大概赫莫斯先生得每天三餐都補充魔藥才能安心吧。”
萊尼不說話。
塔姆林仰頭,看着天花板用幻術鋪陳的虛幻景象,不斷扭曲變換的星界的天空。
“您有喜歡的人嗎,蓋沙先生?”
“沒有。”
“您應該在學習之餘去談個戀愛的,蓋沙先生,”他說,“最好是慘烈失敗。這樣您面對幻術時沒準能更堅定些。”
“……我會努力去試試的,老師。”
塔姆林撲哧一聲笑出來。他拍拍手,魔像應聲走出。
“很晚了,您得睡覺去了,蓋沙先生,”他說,“睡眠有助于您長高。”
在萊尼和魔像離開後,大法師又自言自語道:“您得睡個好覺,要是明天多伊先生真的來了,還得靠您接待吶。”
他想象了一下那副場景,饒有興趣勾起嘴角。
迷情劑算是精神控制的魔法裏比較特殊的手段。一般的被魔法攪亂腦子的人,他們承認的契約是無法奏效的,因為這并不是真正的“同意”。然而迷情劑是特殊的。
處于迷情劑狀态下的人,他們簽訂的契約絕對不會完全成立,但也絕對不會完全不成立。
塔姆林對赫莫斯想要的契約略知一二。就他所知,如果一頭龍和一個凡人成功分享壽命,那他們很大程度也會分享魔法免疫力,這其中的機制較為複雜,現在還沒有辦法做到分享壽命的同時不分享魔免。
也就是說,如果赫莫斯最看重的,讓他的愛人不死的條款成立的話,約翰會一定程度分享龍的魔法抗性,那足夠使任何劑量的迷情劑都對他不再起作用。
塔姆林覺得自己不免開始期待了:多伊先生到時候會是什麽個反應呢?
“你他媽的,”約翰捂着額頭低聲說,“對我做了什麽?”
他睜開眼睛,兇狠地瞪着赫莫斯,後者跪在地上,低頭看着自己刻上了咒文的手臂。它呼吸急促,顫抖着試圖用另一只手覆蓋那些傷口,它們正在閃爍淡淡的綠光。不知道為什麽,它的動作很笨拙。
約翰像被指引了一樣,抓住赫莫斯鮮血淋漓的手臂。龍猛地擡頭,它張開嘴,像一個急需氧氣卻不知道該怎麽呼吸的人,望着約翰,看起來十分痛苦。
可是約翰的眼神沒有任何改變。
“告訴我,巴爾卡莫尼菲多,”他的聲音冷漠又冷酷,“你之前對我做了什麽?”
曾經有一段時間,赫莫斯瘋狂地想象它的真名會在什麽情況下被帕雷薩叫出來。它怎麽也想不到是現在這樣。
它搖頭,下意識試圖和那個奇怪的,明顯不是契約但卻不知道是什麽的魔法抗衡。然後它明白它抵抗不了它用自己魔力打造的枷鎖。
它放棄了抵抗,開口了,綠光停止了閃爍。
“迷情劑,”赫莫斯說,“一種讓你産生愛我錯覺的魔藥。”
它不需要再解釋更多。
約翰披上一件長袍,沖出房間。
赫莫斯沒有站起來。一半是因為它覺得很累,不想去追他;一半是因為它能感受到他的意願:不要跟過來!
赫莫斯深呼吸幾下。它手臂上的傷口愈合了,留下淡淡的傷疤,看起來像是紋身。它向後一倒,躺在地毯上。帕雷薩的意識斷斷續續傳過來,從希望它遠離他到希望它去死。這些意圖對它的效力神奇地沒有剛才那麽強了。
所以龍只是靜靜躺在地毯上,看着從窗紗透進來的月光,既沒有飛到另一個大陸,也沒有飛進星界自裁。它想着帕雷薩剛才的表情,覺得像有一把刀在一下又一下捅它的心髒;但它又想到帕雷薩分享了它的生命,他再也不可能從它的世界消失,它又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它擡手擦了下眼睛,看着手背上的眼淚,于是笑得更厲害了。
皇城沒有宵禁,在這樣的深夜裏,街上總還能看見人影,可能是夜班回家的工人,或者狂歡後醉醺醺互相攙扶的市民,或者巡邏的警察。
約翰不知道應該去哪兒。他身上沒有多少錢,他在這裏沒什麽認識的人——小法師在塔姆林那兒,可塔姆林又在哪兒?
他決定随便找一個旅館先住下,或者随便找個酒吧坐一晚上。他在匆忙中穿上的衣物太單薄,他知道冷風遲早會開始讓他打顫,他需要避寒的地方。
他攥緊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不久以前握住了赫莫斯的,現在手心上留下了一個瘢痕,提醒他他做的蠢事。他覺得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嘲笑他,嘲笑他這些天以來的傻樣子。約翰做不到把責任全推給魔藥,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是清醒的,他知道他當時的狀态不正常,事情發展的趨勢不對頭。稍微一想就能知道這裏有什麽,可他不願意……他在誘惑前軟弱屈服。
約翰覺得惱火,覺得憋屈,覺得無力。他成了他曾經嘲笑的對象,他因此開始惱恨赫莫斯。
他以前覺得龍瘋,現在覺得龍蠢,蠢到用這麽拙劣的伎倆創造一段虛假的美夢。如果他對假的東西就能滿足,他幹嘛不去和那個和他長的一模一樣的魔像一塊兒過?也省的把約翰自己牽扯進它的破事。可它偏不。它自己做不到平常心,就拿非常手段欺騙他,控制他。它要是讓他永遠清醒不過來也成啊!它還非得再把假象撕掉,讓他醒悟到它的詭計。然後它的打算是什麽呢?纏着他?永遠?那個契約成立了嗎?如果他發出讓它去死的命令,它會遵守嗎?
約翰盯着自己的手心,然而這個瘢痕并沒有像他剛才逼問龍時那樣,發熱發燙。它安靜地躺再他的手心,像地上的月光一樣黯淡。
約翰垂下手臂。
兩邊的街道上的店鋪全是緊閉的,舉目望去,能看見的燈光只有路燈。真倒黴,他來到這個街區後出行可不多,就算出來也是跟着那家夥一起,其他時候他們都在……
約翰厭惡地皺眉,對自己的回憶感到不适和惡心。為什麽他非得記得這些東西呢?他再一次詛咒赫莫斯快點去死。
所以現在應該往哪邊走好呢?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沉思。
他突然看到街對面閃過一道光,有一小團白色的東西出現了……約翰再仔細一看,是個穿白袍的少年——塔姆林。
法師朝約翰揮手致意,下一刻,他消失,出現在他身邊。
“晚上好,多伊先生。”法師笑着說,“龍先生擔心您會在冷風裏凍一夜,委托我來接您。”
“謝謝您的好心,”約翰冷冷的說,“我不需要。”
“您不想見見蓋沙先生嗎?他到龍先生的傳訊後十分着急,現在正在我那兒等您的消息呢。”
塔姆林向約翰伸出手。
但約翰無動于衷,說:“請您回去讓他早點睡吧,我不需要任何擔心。”
“您覺得我會把您帶到赫莫斯那兒嗎?請放心,我不會。我是很樂意看您逃脫虎穴的。要是您能信任我,我還可以給您點關于您和龍的契約的建議。”
他看着約翰,約翰不說話。
“多伊先生,”于是塔姆林又說,“您現在感到憎惡和厭棄,不想接觸任何和那頭龍有關的事物,這是迷情劑失效後的正常反應。所以,我希望您能意識到,您現在的狀态是過激的,您拒絕我的幫助是不理性的,您現在最需要的是:在一張溫暖柔軟的床上好好睡一覺。等您睜眼時,您的心情會比現在平靜得多。”
法師說完,去牽約翰的手。如果把約翰的年齡調小十歲,這場面就像一個校園男孩兒安慰他正在賭氣的朋友,請求他與他重歸于好。
約翰垂頭看着法師的眼睛,他沒有把手抽回去。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塔姆林高興地想。法師揮動他的法杖,兩個人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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