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妮克爾·洛古特

萊尼在早餐桌變看見正在看報紙的約翰時吓了一大跳。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他導師的惡俗惡作劇,他踏入了某種奇怪的幻術法陣裏。于是小法師迅速地捏出一個突破魔法朝幻象扔去——他攻擊的對象向後猛地一靠,躲過那道咒語,然而連人帶椅子摔在地上。

“喂!你犯什麽病!”約翰站起來生氣地說。不遠處正在喝牛奶的塔姆林放下玻璃杯,嗤嗤笑起來。

“蓋沙先生把你當成幻術了。”大法師說。

于是萊尼發現,這個約翰可能……大概……也許……似乎……是真實的……

“你們怎麽會想着來……拜訪塔姆林大人……”小法師結結巴巴地問。他沒有看到赫莫斯,但下意識覺得龍在這間宅子的某個角落,它不可能離約翰太遠。他的腦海裏劃過昨天晚上塔姆林告訴他的訊息,關于魔藥的藥效……難道時那頭龍帶約翰過來,想威逼利誘他的導師用什麽神奇的方法延長魔藥的藥效?!

就在小法師艱難思考他有什麽辦法幫助他的朋友早點清醒時,約翰對他翻了個白眼:“不是‘你們’,只有我。”然後他轉回頭向塔姆林說:“您昨天晚上可告訴我他等我的消息等得心急如焚。結果是他不僅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以為我是假的??”

“我以為您肯定已經猜到這種情況了呢!既然您第一時間就猜到我說他等您等得着急是在騙您。”

“等等,”小法師插嘴,“發生了什麽?”

“多伊先生的戀情提前結束了。”塔姆林說。戀情這個詞引得約翰不滿的視線。

“這是個事情解釋起來比較複雜,你過來吃早飯,我慢慢告訴你。”

“……所以那頭龍不在這兒?”

“不在。”約翰說。但他很快露出了猶豫的神情,看向塔姆林,“不在吧?”

“我的房子不可能被人闖入還不被我察覺。”大法師自信地說。

約翰輕松下來。他看起來很高興,熱心地給小法師倒了一杯牛奶,推到小法師面前,完全忽略了小法師皺起的眉頭。

“事情是這樣的,”約翰對坐下來咬土司的小法師講述道,“我們昨天回去時遇到了蕾蒙娜·奧斯納,它覺得我看起來太喜歡她,心态崩了。”

“……我以為迷情劑的效力對初試者是不可抵抗令人信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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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的表情變了一下,很快又恢複成之前的滿不在乎的輕松樣子。

“那個神經病,不論我有多愛它它也會覺得我不愛。”他說,“所以,它之後就騙我說,‘要是你想證明你是愛我的,就答應和我立那個契約,永遠和我在一起。’然後,你知道,我當時腦子不清醒。于是,biu~,契約成立,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然後就跑出來了。”

“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地址的?”

“他不知道,”塔姆林插嘴進來說,“龍先生給我傳信,要我去接他。”

萊尼看見約翰不舒服地抓了抓桌子。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這頭龍把我涮得夠狠,下藥看我為他冒傻氣,藥效結束前再坑我一個契約。多有計劃性的神經病,真該獎勵他一朵小紅花。”

“可是,”萊尼抓住了疑點,“契約不是只能在神志清晰,沒有欺騙的情況下才能完全成立的嗎?”

“完全成立,是的,沒有,但是部分成立了。”塔姆林又開口了,“我剛剛檢查了一下,它非常不穩定,更類似于誓約,那種在古早時期龍和龍騎士之間穩固羁絆的魔法,後來因為太不穩定被棄用,更精準且強制性更好的契約取代了它。”

“這個誓約的是什麽?”

“很遺憾,多伊先生拒絕提供赫莫斯的原話,所以我無法判定……”

約翰捂臉發出挫敗的叫聲。

“我已經把具體意思都告訴你了難道非得要原話嗎原話原話原話那個原話太惡心了我可是一點也不想回憶更別提複述。聽着,管這個契約還是誓約做什麽,我只要快點離開這座懸浮的城市。”

“如果它能把你的位置暴露給赫莫斯,您着急離開這裏又有什麽用,多伊先生?”塔姆林問。

“它不能。”約翰說。他張開手掌,凝視掌心那個小小的傷疤。“它不能。”他又說了一遍。

“它能,”塔姆林注視約翰,“不然他怎麽告訴我您在哪兒?我怎麽能成功找到您?”

但約翰十分固執。

“我可以下一個不能發現我在哪的命令。”

“誓約發動的條件成謎。您昨天晚上試了半天讓它解除魔法的命令,誓約卻半點動靜都沒有。”

約翰不說話。幾秒鐘後他擡頭,沖法師微笑。“那您的建議是什麽呢,法師大人?”

“我沒有什麽建議,”僞少年攤手,“我只是把實際情況告訴你,免得你做無用功,多伊先生。”

“做無用功也比什麽都不做強。”約翰說。塔姆林做了一個“好吧那請您自便”的表情。萊尼擔憂地看着約翰。

“所以你打算離開這兒?”小法師問。

“陸上的天地更遼闊。”

“對龍來說就不是了。”萊尼說。

“怎麽,連你也要勸我在這裏等着那家夥過來,和他談一談嗎?”

小法師一愣。他覺得約翰的解決辦法沒有意義。但這個看起來比較有意義的辦法他更無法接受。

“當然不是。”小法師立刻說。除此之外他發現他什麽也說不出了。

古怪的沉默維持了一會兒。最終約翰率先打破了寂靜。

“您能給我一張離開這裏的票嗎?”他問塔姆林。

“您打算去哪兒?”塔姆林問。

“随便哪兒都行。反正我有手有腳,餓不死自己。”

“那乘浮空船怎麽樣?它會在大陸各地輪流停靠,您可以随便選擇下船的位置。”

約翰沒有異議。

小法師和約翰肩并肩坐在椅子上,等待上船。

約翰帶過來的行李本來就不多,基本上所有東西又都落在了赫莫斯那裏。塔姆林臨時給他搞來了一套旅行者的行頭,包括少量的現金和一個嶄新的身份證明——現在約翰改叫約翰·羅伊了,還是個“無名氏”。他背着一個陳舊的挎包,戴一頂棕色鴨舌帽,像個碼頭工人。他的頭發——在赫莫斯那兒好不容易留長了點——又被剪短了,一方面是為了僞裝,另一方面是他不喜歡長發,覺得它太熱。塔姆林別出心裁在約翰臉上變出了一大把胡子,硬生生讓他看起來老十歲。小法師為了配合這種僞裝的風格,穿着背帶褲和格子衫,年紀看起來小了不少。結果現在他們看起來簡直是一對父子。剛出門時約翰為此樂個不停。

“你真的不帶上我的通信盒嗎?”小法師問。

“我不會魔法,啓動那玩意兒得用魔晶。魔晶太貴了。”

“一顆就能用很久。”

約翰不說話。萊尼意識到他拒絕那個通信盒不是因為魔晶的問題,而是他要切斷一切聯系。

“我沒想到分別來得這麽快。”萊尼說,引來約翰一聲嗤笑。

“得了,你不适合發表這種傷感的話語。”

“我是說真的,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向你吐槽過……”

“你可以現在吐啊。你和你的導師相處如何?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你覺得呢?”

“我又沒怎麽接觸過!來來來,告訴我你的第一手資料。”

“……他是個十分無聊的人。”

“?”

“我之前只知道他不是個高尚的好人。但我也沒想過他這麽無聊。他把許多時間花在了看戲和聽八卦上,而不是研究。”

“你不能因為你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就覺得所有法師都像你一樣一心只讀魔法書。”

“但那是塔姆林……他公開嘲笑倫理委員會,和貴族做些可恥的交易,玩弄權術打壓異己,有過迫害學徒的傳聞,大家都公認的深不可測的大法師。我以為他起碼是個可怕的角色……”

“你覺得他不可怕嗎?”

“……相處起來,我是說。”

“當然,任何人相處起來就不可能留下一個可怕的印象了。”

小法師沉默了一會兒。

“這些天,我們白天做實驗,傍晚之後他就拉着我到處瞎逛。‘你要體驗生活,蓋沙先生,’他對我說,‘這樣你才有資格說,我願意為了魔法把它們全都放棄。’”

“你體驗到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那些場面對你有沒有誘惑,有還是沒有,這很好回答呀!”

萊尼看着他們前面一些衣着樸素,抽着煙,孤單地,疲憊地,站在那裏,等待登船的乘客。他們是承認自己在這座城市混不下去的失敗者。

“我從來都渴望那些東西,”萊尼說,“財富,名譽,地位,力量,蔑視他人的權力,塔姆林所有的一切,我都暗暗發誓,遲早有一天我會得到。但這和我把全部投入魔法是相通的,沒有魔法,我無法贏得這一切。”

約翰扭頭看着小法師。

“你說的那些都不是生活。”

“那生活是什麽?”萊尼問。

“生活是你現在陪我到這裏坐着閑聊殺時間,是塔姆林說一個笑話時你面無表情地吐槽它不好笑,是你每天晚上偷偷給妮克爾寫信——你現在還在寫嗎?”

小法師的耳根紅了。

“在。”這個蒼白瘦弱的少年回答,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正常。

“你現在還沒為了魔法放棄這一切。也許有一天你會面臨這種選擇。到時候你會嗎?”

“會。”

約翰笑了一下。

“如果你停頓一下再回答,它會更可信。好吧,只是個蒙騙別人的技巧,也許你表現得不那麽堅定,和平庸人一樣猶豫不決,你的導師會對你失去興趣,停止那些試探你的舉動。”

萊尼笑了。

“謝謝,我會試試的。”

人群騷動起來,遠處的雲海裏破出一個帆,很快一艘船完整的冒出來向碼頭不斷靠近。約翰和小法師站起來。

“我希望這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小法師說。

“我也希望……不過我還希望,我們再見面不會太快,”他說,“要不然那多半是我被那頭龍抓回來了。”

“……也許你就不該離開。”

“總要試試。萬一我能說出一個成功的命令讓它永遠遠離我呢?或者萬一我一直能不遇到意外,始終讓這個魔法不被激活,讓它感知不到我呢?”

“祝你好運,帕雷薩,”小法師嘟囔道,“再見。”

約翰笑起來,突然彎下腰抱了抱萊尼,對方有點猝不及防。

“再見,萊尼·蓋沙。”他說完,松開小法師,用力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我知道你會成為一個大法師,但前提是,你得好好吃飯,鍛煉身體,長高點,哈哈哈哈哈。”

他在小法師的眼刀裏大笑着轉身,排隊去登船。

浮空船,顧名思義,能浮在天空裏的船。它的外形和海裏的船差不多,但是本該伸出槳的地方被魚鳍一樣的翼取代。自然,僅憑這種構造仍舊不足以提供足夠的升力讓沉重的船體漂浮,是魔法讓它飄起來的。

約翰登上船,憑票找到了自己的房間。

塔姆林給約翰搞來的是一張三等艙的船票。約翰得說,這個三等艙比他坐過的三等車廂要好多了——雖然擁擠和嘈雜是相似的。每個房間像裝貨物的貨倉一樣方方正正,塞進兩個上下鋪,中間留一條狹窄的過道。空氣充滿了煙味,汗味,患病的人的體味,人少一點的時候清潔劑的殘留味道就從地板牆壁天花板上竄過來。

約翰放下包,坐下。這個房間裏的其它三個人已經到了,一個沉默地縮在床上,另外兩個似乎認識,正在興高采烈的攀談什麽。門外熙熙攘攘的人摩肩接踵地走過,隐約傳來一些叫喊聲,似乎有人在争吵。

約翰摁摁眉心。那兩個正在交談的人不知道談了什麽,正在大笑,響亮的笑聲回蕩在狹小的船艙,震動着約翰的耳膜。

剛剛和小法師在一塊時好不容易積蓄的一點愉快被這種嘈雜抖了幹淨。約翰面無表情地盯着塔姆林給他的背包,撫摸着布料上陳舊的污漬和磨損的毛邊。

他沒有告訴小法師他打算去哪兒,他對此解釋說他希望他行蹤成謎。其實是他還沒決定。他能去哪兒呢?陸地那麽大,實在是太大了。陸地上的每個地方他都覺得新鮮,每個地方他都覺得陌生。他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他能夠裝作是他們的同類,并從這種游戲中汲取一些快樂。觀察,模仿,表演,欺騙,為自己的成功洋洋得意。他暗示小法師生活的歡樂是瑣碎情感關系裏的歡樂,其實他自己根本不在意這些。玩一個游戲,贏一個游戲,這是他的歡樂。

因為他沒有愛人,友人,親人。他沒有愛情,友情,親情。所以這是他會被龍給耍了的原因嗎?他以前嘲笑愛情,沒發現自己其實是渴望它的。他渴望它就像渴到已經不覺得渴的人嗅到了水汽。

可是結果是他被耍了。這是故事的常見套路,屈服誘惑的人不會得到他想要的,反而招來了羞辱。

約翰搖了搖頭,嘆氣,似乎想把這些負面情緒都驅趕出去。這樣自憐自傷沒有意義,帶不來快樂,帶不來改變。

他拉開自己的包,一下子摸到了一本書。一種安慰的感覺順着手指傳過來,書承諾給你一個精神世界避風港,讓你暫時擺脫現實世界的苦悶。約翰想起赫莫斯說他喜歡閱讀,也許這是真的。

這是小法師塞進來的一本書,約翰還記得萊尼當時對他說,你可以路上解悶。而他回答:他不需要這種東西解悶。

好吧,現在他拿出了這本不厚的書,頭一次好好打量,才發現封面上的标題是——《帕雷薩·丹馬克傳》。

他發出一聲笑,覺得在他被帕雷薩這個幽靈一樣的存在折騰得夠嗆後,小法師挑這本書塞進來是件挺逗的事情。他翻開了扉頁,仔細讀那上面印着的題詞:願世人永不忘記您的英名和偉業。

每個人都會被世人遺忘。約翰在心裏擡杠道。只是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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