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愛神

帕雷薩站在一個金色的大廳,四周都是身穿華服的人。大廳的中央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旋轉的裙擺像盛開的鮮花。在那些跳舞的人裏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一些他确定他們已經死了,另一些他推測他們早就死了。他在看到貝爾克時想起自己曾在他垂死時向他保證,他們将為結束這場錯誤發起的戰争戰鬥。

他突然背過身,向擺滿甜點,紅酒,美食的長桌走去。

這是一個夢吧?他捏起一個小蛋糕,凝視它上面薄薄的巧克力碎片。這是只有約翰的時代才有的甜品,某一次赫莫斯帶他去吃的。

他想起赫莫斯,想起他複生後因失憶引發的所有滑稽戲碼,啞然失笑。他一口把蛋糕吃掉,柔軟香甜的面包和巧克力的香氣在牙齒間炸開。他拍拍手,心裏繼續吐槽真神不靠譜的眷顧——他莫名其妙地複活了,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該幹什麽,和上次不一樣,他這次竟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為什麽他現在卻記起來了呢?帕雷薩又想。難道說在夢裏人所觸及的記憶的疆域會更遼闊嗎?

他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他扭頭,看到一個英俊的金發法師對他微笑。

“柏蒙特!”他高興地叫出對方的名字,擁抱這個在他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和他決裂的人。他的老朋友仍舊穿法師的長袍,在這個大廳裏顯得有些突兀。

“我們好久不見了,帕雷薩。”

“是啊,自從那次……我一直想要找機會向你道歉來着。對不起,我的朋友,我因為錯誤的理由朝你發火。”

法師搖搖頭。

“我們還是不要談論這些生前的事情了——對,很遺憾,我也死了,不過我想你可能猜出來了——話說回來,你為什麽不去跳舞呢?”

“和誰?你嗎?”

“和你的夫人。瞧,她過來了。”

他順着法師示意給他的方向看過去,他的妻子牽着他們的女兒走。

看起來不過八歲的雷蒙娜跑過來撲向他。

“父親!父親!父親!”她大叫着,即使在嘈雜的大廳裏也顯得過于吵鬧了。但他不忍心責備她,他仍然記得他生命的最後他們的關系差到了何種地步。她控訴他把她抵押給歐蘭公爵,又轉手賣給寒冰堡的阿洛韋。他仍記得他收到的最後一封信裏,他的小女孩兒用充滿怨恨的筆調寫到:我不是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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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起他的女兒,帶着她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兒,再放下。他的妻子用責備的目光看着他們,本來在大笑的女孩兒接觸到母親的視線,立刻收斂了聲音,做出捂嘴的樣子,可眼睛仍像月牙一樣彎起。

“您這麽溺愛她,真讓人擔心。”

“父親才不溺愛我!”小姑娘在旁邊插嘴。

“是啊,”帕雷薩苦笑着說,“我沒有溺愛她。”

他不知道是否該像法爾蒂娜解釋她死後發生的一切——他為了野心都做出了什麽?他把什麽東西都祭出去了,最後換來一個失敗的結局。意料之中的失敗。柏蒙特告誡過他了。

他只是一意孤行。

他的妻子什麽也沒說,她看着他,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要是我在您身邊就好了。”她說,“要是我沒有那麽早離開就好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是他跪在她的床榻邊,握着她的手痛哭時發出的懇求。我請您留在我身邊,我請您不要離開我。他的妻子在回光返照中笑了,揩去他的眼淚,告訴他,您要堅強些,伯爵。

因為以後路就只有您一個人走了。

“我愛您。”

“我也愛您,大人。”法爾蒂娜說,“我有的時候想,要是我是您的姊妹就好了,這樣我們或許不必這麽早就嘗過孤獨的苦澀。”

“嘿!”氣氛被打破,他倆松開對方,看向暴跳如雷的雷蒙娜。

“你們怎麽能這麽說!——要是你們成了兄妹,我豈不是不會出生??”

帕雷薩挑眉。

“你應該換個角度想,要是我和你母親是兄妹,那可能你就會有個和你志趣相投的表親和你一起玩了。”

他和法爾蒂娜笑起來。

然而,突然間,他們頭頂的燈暗下來了。舞會結束了,有人絮語着說。音樂停止了,旋轉的人們停住腳步。在昏暗中,帕雷薩看見人們紛紛往一個出口走去。

“我們要去哪?”帕雷薩問。

“‘你們’,”法爾蒂娜糾正他,“您的出口在那邊。”她指向帕雷薩進來的那個門。然後彎腰行了一個禮。

“再見,大人,見到您讓我十分高興。我希望您也一樣。”

雷蒙娜則向他揮揮手,就像他送別她時,她在馬車裏做的那樣。

“再見,父親。”

她們随着人流走了。

帕雷薩站在那裏,過了許久,直到大廳裏的人幾乎都走光了,他也沒動一動。

柏蒙特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身邊。

“你在這兒站着想什麽呢?”

“想如果我從那扇門出去,我是不是不用回人間了。”

“你知道這只是個夢吧?”

帕雷薩嗤笑一聲。

“是,我知道。”他說,“死是永恒的虛無,他們都不是真正的亡魂——我最後一次見到雷蒙娜是八歲,所以這裏只能出現她八歲的模樣了。這是我記憶加工的産物,對嗎,愛神?”

愛神撤去了她的變形,用那雙和赫莫斯一模一樣的金眼睛看着約翰。大廳消失了。他們站在一片森林裏,看起來很像帕雷薩的故鄉那裏。清爽的雨露氣息和松針的香味氤氲在空氣裏,陽光直射而下,被層層樹葉切碎,在他們腳邊的泥土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您怎麽猜到我不是您記憶的加工品的?”藍衣的愛神好奇地問他。

“您用了一個現代語法。”他不去看她的眼睛,而盯着她胸口別着的嬌豔的玫瑰花。

“那可能是您加工的問題啊!您自己也對現代語法了如指掌。”

帕雷薩聳聳肩,扭頭看向別處。一只鹿從樹叢中掠過,驚起一只休憩的火花鳥。

“合情推理,大膽瞎猜。”他回答。

他的視線追逐火花鳥羽毛的閃光,直到它重新在一根樹枝上停歇。

他開口道:“這真的是我自己加工出來的夢嗎?和我的妻子做兄妹?”

“哈哈哈,您嘛!”愛神揶揄他,“您有什麽匪夷所思的想法我都不奇怪。”

帕雷薩撇撇嘴。

“既然您來了,那我就問一下:為什麽把我複活?”

“你不高興複活嗎?”愛神狡黠地反問。

帕雷薩沉默片刻。

“當然不。誰不愛活着呢?活着多好……我只是想問,為什麽這次和上次不一樣?”

“上次沒有把您複活,您知道。”

帕雷薩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塊傷疤在斑駁的陽光裏十分清晰。

“上次既然沒有,就說明沒有必要。”

“那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覺得有必要。”

“什麽事情?”

“我想,讓‘寒冰’自己告訴你更好。”

帕雷薩把手握成拳,又松開,插進兜裏。

“所以,為什麽?”

愛神露出“真拿您沒辦法”的表情。

“簡而言之,我被他的愛情感動了,認為有必要滿足他的願望。”

“您沒過問我的意願。”帕雷薩說。

“這是常态,”愛神平靜地回答他,“神的眷顧不會被拒絕,神的意志不可被違抗。”

帕雷薩望着她的眼睛。

“這麽說,它的意志也不可違抗咯?它是半神呀,力量和你們匹敵的半神。”

“您瞧,您又鑽牛角尖了。”愛神笑道,“您嫉妒他,您的願望總是落空,您始終得不到滿足,憑什麽他就可以事事順遂,可以永遠不知道失敗為何物?”

“我沒有。”

“那您在追問我什麽呢?”

帕雷薩皺眉想了幾秒。

“無聊吧。滿足一下好奇心。”

“容我提醒您,等您醒了,您不會記得這個夢。”

帕雷薩不滿地看着愛神。

“您倒是提醒了我,”他說,“為什麽約翰什麽都不記得了?”

“這個魔法就是這樣。”

“‘我’什麽時候能全想起來?”

“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您——約翰——在抗拒回憶起全部記憶。這些經歷讓您覺得太苦澀了。”

“沒那麽誇張,”帕雷薩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我承認,如果能把它丢掉确實不錯——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的回憶,留着幹嘛?”他突然長嘆一聲,“但我知道這樣不行,我擔心——”

“第三次BE,”愛神接下去,“說實話,我也擔心。”

帕雷薩瞪着她。

“……您到底為什麽要複活我啊!”

“您看,要是您是死的,你倆就真的沒任何可能了。”愛神無辜地看着他。

“……”

“雖然我很想直接幫您,但考慮到我們和龍的關系……您懂得。”

帕雷薩扶額。

“不管怎麽說,”他嘟囔說,“就像我上次說的,能再次見到他我就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愛神說着,把衣襟上的鮮花摘下,“您本不是我會眷顧的人,因為您的天性會讓您走向孤獨,愛情是您所有看重的事物裏分量最輕的那一個。我不眷顧您這樣的人,因為我無奈地知道我的任何努力都徒勞無功。”她把那朵愛情之花遞給帕雷薩,“但現在我看到了一點點希望,在這個時代。我祝願所有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首先祝願您。”

帕雷薩捏着那朵玫瑰花。

“這不是一個眷顧,對吧?”

“對,”愛神笑着說,“只是一個祝願。”

萊尼離開碼頭,直接去了學校裏的實驗室。他找到他的導師,發現塔姆林正着迷地看着桌子上的九個水晶瓶,像小孩兒盯着櫥窗裏的點心。但這水晶瓶裏裝的東西一點也不像糖漿,它們是暗紅色,粘稠,在沒有幹擾的情況下緩緩旋轉着。血,蘊含着強大魔力的血,在自然條件下會很快降解,失去它們的活性,但處理得當用途良多。

血液蘊含魔力的生物有很多,從他老師的表情,萊尼猜那血可能來自龍或精靈。

“您來啦,蓋沙先生,”他的導師終于注意到他,高興地朝他招手,“過來看看——你能猜出這是什麽嗎?”

萊尼沒有任何猶豫,走近了些。然後他看到了水晶瓶上的銘文,發現這些血液比自己預想的要危險。

“這是真龍之血?”他看向身邊少年模樣的大法師。

“我還以為憑您的機靈,能夠猜得更準确些呢!”塔姆林故作驚訝地對他說。

萊尼的心沉了一沉。他沒有回答。他希望這是塔姆林又一個逗弄他的語言游戲。這血和他認識的人毫無幹系。

但是大法師拍拍他的肩:“這是赫莫斯先生的血啊!”接着他從那九瓶裏拿出一瓶,“這瓶屬于你了,萊尼·蓋沙先生。出于安全考慮它要被保存在艾爾伯特,但請放心,沒有人會盜用它,它的使用權只屬于你,你可以拿它做任何事——只要你能把表格填滿,你把它喝了我也沒意見。”

萊尼握拳,又松開。

“為什麽?”

“為什麽——不會吧,我以為這對您來說很容易猜到呀?”他嘆了口氣,“這是謝禮呀。赫莫斯先生現在已經在那艘船上了。”

“什——”

“你該不會又要問我什麽意思了吧!”塔姆林抱怨般的說,走向旁邊的沙發,坐下。“讓我們節省點時間,可以嗎?蓋沙先生,你要為良心問題拒絕接受這瓶血嗎?要是您說是,我很欣賞您對朋友的義氣,但不得不提醒您,義氣除了感動自己沒有任何價值——”

“可是——你對約翰說你的房子不會被它闖入!”

“是呀!”塔姆林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它當時就在隔壁房間裏——我親自給他開的門。”

“可是——我以為——那你為什麽——讓約翰覺得——讓他以為有希望——”

“蓋沙先生,我以為你是贊同這個觀點的——當你面對一個過于強大的存在時,任何對抗都只是情趣而已。”他笑了一聲,“赫莫斯先生想陪他的小朋友玩一玩,還白送我們幾瓶血,何樂而不為呢?”

萊尼看着沙發上的少年,記起了這人不是真正的少年,不是他的同齡人,是個一百多歲的唯利是圖的法師。

“要是換作是你,”綠眼睛的少年無辜攤手,“你會拒絕嗎?”

會。萊尼想這麽回答。

但是有個聲音在心底冷笑:虛僞。

他想起塔姆林在把他從實驗室拉走時,對他的不情不願露出的嘲笑和輕蔑;想起不久之前和約翰的談話,你真的會把什麽都犧牲只為在魔法的險峰上越攀越高嗎?

會。

會。會。會。

“我不會,”萊尼對塔姆林說,“我不會拒絕。”

大法師笑了。

“所以,那瓶龍血是你的了。它的冰屬性純度很高。”

約翰醒過來時第一反應是他做了一個沙雕的夢。雖然他在醒過來的那一刻就把夢的忘了個七七八八,但他還能記得——他夢到自己是帕雷薩。

他知道自己四舍五入就是帕雷薩,但這和覺得自己是帕雷薩還差着十萬八千裏。然而在夢裏,他覺得自己是帕雷薩,陌生的感情,陌生的思緒,陌生的行為充斥着他,回憶起來感覺糟糕透了。那感覺就像回憶之前被魔藥控制住的自己一樣,為自己自以為合情合理的想法和行動而感到羞愧不已。

他躺在那個僵硬狹小的窄床上,看着舷窗外的重重迷霧。那個夢仍舊在變淺,變淡,他現在已經記不清他作為帕雷薩都去幹了什麽,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了。

他現在就記得他醒來前最後一個片段:

他躺在濕潤的土地上,露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樹葉遮住天空,細細簌簌地搖曳着。他閉上眼睛,心裏想象着赫莫斯也躺在他身邊。

約翰嚯地坐起來。他要出去透透氣,這裏太悶了。

他往甲板上走時,有個聲音叫住他。

“要是我是您,就不會選擇這時候出去。穿越雲層雖然挺酷,卻會變成落湯雞。”

約翰扭頭,看到了一個叼着煙鬥的精靈,女性,綠頭發,尖耳朵。他想了想,收回了邁出去的那只腳。

“謝謝您的提醒,”他說,“我之前沒坐過這種船。”

接着他覺得有點不對勁——那個精靈看他的眼神,非常不對勁。她眯起眼睛,用一種鋒利而危險的眼神審視他,悠悠地吐出一團煙霧,然後對他說:

“帕雷薩大人?”

……他媽的。

“對不起,”約翰沒好氣地說,“這是個沒意思的玩笑嗎?我看起來像是某某某大人嗎?”

“您像極了,”精靈說,聲音像揉了沙子,“現在更像了。”

然後她抽出匕首,向他攻來。

約翰心頭一跳,側身躲開,毫不猶豫打算直接逃跑。然而這個比赫莫斯看起來還瘋的精靈顯然不打算這麽輕易放過他,轉身又來一踢。約翰拿手臂擋住,不得不開始反擊。幾個來回後他捉住了精靈的手腕,兩人僵持不動。

“你他媽有病沒處發?”他虛張聲勢。這個精靈有點厲害,他不确定他能全身而退。再說他剛從一頭認識帕雷薩的龍那兒跑出來,真的不想再來應付一個認識帕雷薩的精靈了。

“您的身手進步了,”精靈說,“是這些年獨自生活磨砺出來的嗎?——哦對了,您是怎麽活這麽久的,被吸血鬼咬了嗎?”

“你認錯人了,女士,”約翰陰沉地說,“我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今年二十出頭。”

精靈莞爾一笑,提膝一擊。約翰反應靈活,勉強沒讓局勢反轉。他打架大概是受過專業指導,全身肌肉都記得怎樣反擊和制服敵人——但是,他似乎沒被教過怎麽制服精靈。

試探了一會兒後,精靈大概是覺得足夠了。她接下來攻擊力道之大讓約翰發現原來她之前都在劃水。同時他意識到他會輸,和精靈不應該這麽打——

她的力量超出他太多了。

他被這只精靈反抓着手腕,摁在牆上,匕首貼着他的脖子。

“我的房間就在附近,那裏現在正好沒人。請您和我去敘敘舊吧,帕雷薩大人?”

約翰:我有一句草泥馬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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