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瓦露缇娜·普爾基涅

平心而論,精靈是個美人。她皮膚白皙細膩,眼眸明亮動人,圓潤的唇瓣鮮紅柔軟。而且她與衆不同,有一雙向後伸展尖耳朵和一頭深綠的秀發,讓她在人類中更顯得卓爾不群,誘人靠近。很多人——不論男女——都是樂意和這樣一位美人認識一下,把它當成一次值得誇耀的豔遇。

但如果這個美人邀請你去她房間的方式是拿匕首抵着你的動脈,而且在到門口時粗魯地把你推進去讓你摔在地上——情況就另當別論了。

約翰狼狽地摔在地上,發現地板上還鋪了一張破地毯,上面有一些不祥的深褐色污漬,繡的花紋是一些奇怪的字母——就是那種畫在魔像額頭上,約翰能讀出來音節的字母。他翻了個身坐在地毯上,仰頭看着向他走過來的精靈。她步履生風,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現在可以說話了吧?”他問。剛才精靈威脅他如果敢出聲就割斷他的聲帶。

“您已經說了,還問什麽?”精靈說,把手中的匕首收回腰間。她抓着約翰的領子把約翰揪起來。

“您活着!您竟然還活着?!您當初果然是假死!您為什麽要這樣做?!”她聲音激動,面頰緋紅。這讓她看起來比剛剛有了更多人情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小姐!”約翰抓着精靈的手腕大聲說。然後他想起來赫莫斯的前車之鑒,覺得自己應該換個應對策略。于是他告訴她:“事實上,我失憶了,最遠的記憶只到去年秋天!”

精靈審視他,似乎在思索他的真誠程度。半晌,那些激烈的感情壓下去了,她冷笑了一聲。

“所以您不知道我是誰了?”

約翰在他能力範圍內狂點頭。

“那您還記得您是誰嗎?”

“帕雷薩·……呃……一個叫帕雷薩的将軍對吧?”

“丹馬克将軍。帕雷薩·丹馬克将軍。”精靈說,語氣裏夾雜着某種可以稱之為虔誠的東西。

“是的,丹馬克,”約翰說,對這個姓氏感到陌生,“帕雷薩·丹馬克,為了達成他的目标害死了很多人。”他想起那個戰車上的人。

“您沒有害死很多人!”精靈提高了聲音,“都是他們該死!”

“呃……謝謝您告訴我這些……”約翰說,“所以您瞧,我們沒什麽舊可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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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瓦露缇娜·普爾基涅,”精靈盯着約翰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當然,您更喜歡按雷諾西斯的發音叫我法爾蒂娜。”那個名字讓約翰心頭一緊,“我是您最忠誠的屬下和夥伴,我追随您,從您十六歲到二十六歲。”

“……好吧,法爾蒂娜,我很抱歉我對你毫無印象,但是——”

他的話被打斷了。

“您知道我之前在您手下負責什麽嗎?”

“抱歉……”

“審訊。”

“……”約翰噎住了。

“您總是教導我少用暴力,自願吐露的信息最可靠。現在我學會了。您來體驗一下我的長進吧。”她說着,放開了約翰,後退一步,刀片不知從何處滑入指縫。她好像真的是在做彙報展示一樣,表演意味十足地擡高雙手,讓約翰看清她如何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精靈的血滴到那張肮髒破舊的地毯上,那些奇異的圖案依次開始發亮。

下一刻,約翰發現自己站在蓋沙夫人的旅館裏,但是小店裏的擺設有點不一樣,門上挂着白黃相間的花環,兩根黑色的緞帶垂下來。窗外,有一個棺材正被擡過。他看到蓋沙夫人被人攙扶着跟在棺材邊,泣不成聲。

這個幻術如此逼真,強烈的情緒沖擊着約翰。它們很容易感染他,因為它們本就屬于他。小法師死了。一個念頭在心中浮現,逐漸放大,大到遮掩了他腦海裏的其餘所有想法。接着,為了驗證葬禮确實是萊尼的一樣,場景變了,他站在小鎮邊的曠野上,一個墓碑伫立眼前。萊尼·蓋沙。墓志銘寫着:他孤單地死去,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他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痛了他。孤獨?孤單?死?也許都有。它們不再是單詞,是一段段經歷,是一個個感覺。它們是他自己無數紛雜思緒中的只言片語,他的感懷。

孤單。孤獨。死。它們就刻在那裏,刻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墓碑上,仿佛預示他的将來。它們讓他覺得畏懼,讓他發抖。

可這不應該啊!約翰強撐着對自己說,他不是那麽軟弱的人,他不怕它們!

眼前的一切又變了。他站在皇城赫莫斯的房子裏,龍站在他面身上的血味濃的嗆人,手裏捧着一顆搏動的心髒。約翰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掏出心髒的其實是他自己。

“我如你所願去死了,”赫莫斯說,“你覺得公平了嗎?”

“你不會死。”約翰忍不住說。這是假的,他告訴自己。

“我會死,”赫莫斯如同在嘆息,“龍是會死的。”

然後龍手掌中的心髒停止搏動,掉在地上。赫莫斯頹然倒地,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約翰看着龍蒼白的,僵硬的,死人的臉,他知道這是假的,可是他覺得恐懼……悲傷……他發現眼淚從面頰滑落。他為自己而哭,因為如果他可能愛上什麽人的話,就只有這龍了……不對!他再次強調,大聲強調:“他還活着,他不會死!”

他的世界變成漆黑一片。

黑暗讓空間變得無邊無垠,無邊讓人恐懼。約翰終于站不住了。他重重跪在地上,然而好像跪進虛無之中,他的膝蓋沒有感覺,他不知道他的雙腿在哪兒了,也許它們随着黑暗飄走了。他的手臂也飄走了,他的身軀破碎,他的意識消失,他不存在……

不對。他抱緊自己,抓着自己的衣服。他是存在的。

但他在流血。

很多血,止不住的血,多得快把他淹沒。他躺在自己的血泊裏,他的血肉被刺穿,血管被割斷。他的生命在流走,他的生命将終止。有人站在他身邊。

“請您安息。”一個平穩的聲音說。

“不!”約翰說。他吃力地抓住那人的衣服——他确實抓住了,他手掌的血沾染了那人的衣袖。

“救救我——”他說,“我不想死——”

他說不出話來了。血流進他的氣管,他劇烈地咳嗽,他感到窒息。他的心髒跳不動了,他的胸膛無力起伏,他再也呼吸不進一口新鮮的空氣,他連自己血的味道都聞不到了,他就快——

世界變亮了,像神話裏的衆神創世。先有衆神,再有自然,再有衆生。不對。有個平和的聲音溫和地指正他:先有自然,再有衆神和衆生,不是衆神主宰衆生,衆神亦是生命的形式之一。

每一縷陽光都是新鮮的,每一陣風都在歌唱生命。約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他的瞳孔沒法聚焦,他的世界是模糊的——但是很美。顏色,氣味,溫度,觸覺。他本身的存在。信息在腦海裏無意識地流淌,像平靜的溪流。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他……

約翰适應了一會兒,恢複了對現實的知覺。他發現自己蜷縮在地上,而精靈跪在他身邊,表情複雜地看着他。

“您真的死過。”精靈說,美麗的臉上浮現出過去曾有過的哀悼。

約翰緩緩坐起來,望着精靈。

“你滿意了吧。”約翰說。

“您是被刺殺的,”精靈繼續說,“可他們卻告訴我,告訴所有人,您死于熱病。然後還告訴我們您在死前簽署了向皇室屈膝的公文,同意停止戰争。”

“一個人死了,就意味着他出局了,他的存在和意義完全由活着的人決定。”約翰說,“我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說實話,也沒什麽興趣。我們真的沒有舊可以敘。我可以走了嗎?”

精靈看着他。他看着精靈。然後他看到精靈的藍眼睛裏積蓄起淚水,冷漠的假面一點點崩碎。她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約翰看着她哭,有點尴尬。明明他才是那個被幻術折騰了一番,積蓄了一大堆負面情緒的人……為什麽崩潰的反而是施術的人?

“您說過我們會再見的!”精靈哭着對他說,“您說過那不會很久的!您說過您不會抛棄我的!——為什麽您當時沒有帶上我!”

約翰沒有說話。精靈的啜泣勾起了他某些模糊不清的回憶,他似乎真的曾經答應過一個小女孩兒,說他們不會分開很久……然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他知道精靈不是那個小女孩兒。雖然這麽說有點殘忍……她哭得這麽傷心,可她不是被他傷害的唯一一個,也不是他在乎的那個。他對她的悲傷無動于衷。

但約翰覺得自己可以安慰以下她,也算聊勝于無。

精靈哭得停不下來,哽咽着揉着眼睛。她感到有一雙手放在了她的上,輕輕揉了揉,讓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還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帕雷薩大人常常這樣揉她的頭,好像她是他的小妹妹而不是他買下的奴隸。

“我很抱歉。”她聽見帕雷薩說。

于是精靈撲到她的大人的懷裏,用力抱住他。她小的時候,年輕的伯爵從不拒絕給她擁抱;可後來伯爵從少年變成了青年,她也從女孩兒變成了少女,他就開始要求她收斂那些過分親昵的舉止了。

但是這次大人會諒解我。瓦露缇娜心想。

然而很快她意識到,她的大人身體發僵,似乎這個擁抱讓他十分不自在。他說的都是真的——他對她沒有一點印象了。

這讓瓦露缇娜有點難過。

但她又想,好在他們又重逢了,失憶只是個小問題,重點是——帕雷薩大人回來了。

精靈松開了約翰。

“對不起,”她像小女孩兒一樣垂着頭,抽噎着說,“對不起。”

“沒有,不是您的錯。”約翰說,拿出一張手帕遞給精靈。

他看着精靈擦眼淚,在心裏嘲笑自己剛才又想到了赫莫斯。他剛剛被精靈抱住的時候真是一激靈,下意識想推開她——因為他想到,那頭龍連他對女演員過分關注都要不高興,要是知道他和一只漂亮的精靈抱在一起了會發生什麽?

這真是太可笑了。好像他把魔藥造出的虛假的愛情當真了一樣。

他根本不——

約翰想到這裏,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法斬釘截鐵地說他根本不喜歡龍了。剛才的幻境讓他心虛。或者說他本來就有點心虛,但是為了面子裝作自己意志堅定。

是啊,面子,虛榮心。約翰悄悄嘆了口氣。當小法師問起發生了什麽時,他毫不猶豫地說了謊。他說是龍提出的條件,實際上這是他主動要求的,作為安慰,因為他當時真心實意想讓它高興起來,他現在仍能記起當時那種覺得讓赫莫斯笑起來比什麽都重要的心情。

他喜歡他嗎?或許?畢竟他們曾經真的相戀過。他愛他嗎?也許不。因為在約翰的記憶裏,被人們熱烈歌頌的愛不是他這個樣子。

人們說愛讓人忘記自我,而他始終把自己列為首要;人們說愛讓人學會犧牲,而他從不會讓渡自己的任何利益。人們說的愛他從來連影子都沒摸到過。他對赫莫斯的感情可能只有一條和愛有點沾邊兒:他覺得龍很好看,要是條件允許,他想一直看下去,好像永遠不會厭煩。

但是把它做成畫像也能符合這一點啊?所以可見這不是愛。

也許就該從一開始大大方方承認這一點:他不會愛,那個帕雷薩也不會愛,他和赫莫斯的愛情也不是真正的愛情,或許其中有些許甜蜜,但經不起推敲。被野心擊垮的愛是愛嗎?靠制造假象尋獲慰藉的愛是愛嗎?那個夢境裏站在戰車上的帕雷薩說,你沒有絆腳石一樣的野心,所以快去擁抱他,擁抱所謂的愛情吧。那麽如果他又産生了新的野望,他是不是就會走上過去的老路?“為了讓他不再妨礙我,廢了不少力氣”?或者龍這次長了記性,讓他完全甩不掉他——他現在手心就有一個契約的傷疤!——那他就會開始想方設法折磨龍,什麽時候把龍逼走什麽時候算完。

他現在就在折磨龍。那個晚上,他絲毫沒有顧忌他的痛苦,立刻朝他翻臉;後來他被塔姆林幫助,明知道法師是被赫莫斯委托來照顧他,明知道龍時時刻刻都在關心他——他還是遞出了離開的請求。他知道他的痛苦,但覺得沒有自己報複的渴望更重要。相較于龍的眼淚,他更關注發現自己被愚弄時心中的怒火。

約翰嘆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自己有利的。

可他覺得他做錯了。

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像那個戰場之夢一樣,聽從帕雷薩的撺掇,去歡迎龍的到來,和他擁抱,和他接吻,和他大笑。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順應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在抓到幸福——哪怕只是幻影的幸福——的契機時,絕不松手。

但是……他不憑感覺做決定。

根據人品守恒定律,如果你最近點兒太背,就說明你馬上要交好運了。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約翰坐在精靈那張破地毯上,瓦露缇娜剛剛止住了哽咽,向約翰道歉和道謝。精靈瘋起來比赫莫斯更有殺傷力,但好在她不是偏執狂。她能聽得進約翰的話,聽得懂約翰的訴求,她很認同既然約翰失憶他就和帕雷薩是兩個人——她承諾她不會用帕雷薩的事情打擾約翰,而且她用行動證名了:她不再叫約翰“帕雷薩”,改口叫他“約翰”。

這下看來,似乎情況正往好的方向發展。

但是有句老話叫禍不單行。

狂風突兀地湧進狹小的船艙,氣流讓人無法呼吸。約翰遮住口鼻,終于勉強可以呼吸。他看向瓦露缇娜,精靈的長發在風中狂舞,遮住了她的臉。

“發生了什麽?”他在呼呼的風聲中大聲問道。

“護罩沒有了!”瓦露缇娜回答說,“船外有一層魔法的屏障,現在它消失了——這不應該——高空的氣流會損傷船體的!”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風漸漸平息了。瓦露缇娜走到舷窗邊,伸出手。

“真奇怪,”約翰聽見精靈困惑地說,“它又恢複了?”

走廊裏傳來嘈雜的聲音,有人粗暴的敲門,叫他們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

瓦露缇娜和約翰随着人流走向甲板,路上聽見人們的交談,他們說浮空船大概出了事故。

“放心,”瓦露缇娜對約翰悄悄說,“這裏有足夠的救生艙。”

然而,當他們走上甲板時,幾個提着火槍的人圍着一個把自己隐藏在黑袍下,拿着法杖的法師。一個嗓門特別大的人命令他們雙手抱頭,蹲下。

人們面面相觑,陸陸續續照做了。

然而突然間,有幾個人暴起,向一個拿火槍的人撲去。他們配合得當,身手不凡,三下兩下把那家夥打趴下,搶了他的槍——然而在更多的人加入他們前,有個黑影幾乎是從天而降,把他們都解決了。

那家夥是勉強留着人形。它有蜥蜴一樣的黃眼睛,覆蓋鱗片的面孔,猛獸的利爪,深紅色的尾巴在身後搖晃,幾乎就是個妖怪了。它咬斷了那幾個反抗者的脖子,然後揚起染血的臉,向四周驚慌的人呲牙,發出威脅的低喝。在驚恐的叫喊聲中,所有人都蹲下了,沒人再想着反抗。

接着,約翰看到那個怪物舔着嘴邊的血,收起了鱗片,爪子,尾巴。它變成了一個人,黃色的眼睛露出像人類一樣的倨傲和輕蔑,它向那個全程沒動一動也沒說一句話的法師做了個挑釁的手勢,然後後背張開雙翼,飛到桅杆上面去了。

一頭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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