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伊多爾克
約翰從旅社走出來時,街上完全陷入沉靜的睡夢裏了。沒有行人,沒有馬車。但是有個紮眼的穿白色風衣的家夥,十分随意地披着一頭白色的長發。路燈的光從高出落下,給他蒙上一層溫暖的淺黃色。
約翰向赫莫斯走過去。
“你等了很久嗎?”他輕快地問。
“很久,”赫莫斯輕輕說,“我等你的每一秒都像一百年那麽漫長。但你看起來很高興,那麽我也很高興。”
“是嗎?真是抱歉,我本來以為你會‘旁聽’的……我們說了很多有意思的話。”
“你知道我不會,”赫莫斯說,“因為那會讓你不高興。而且我喜歡你看着我說出來的話,而不是看着別人。”
“占有欲。”約翰評價說。
赫莫斯那一瞬間看起來是想反駁。他面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然而沒有說話。他只是突然把手從風衣口袋裏抽出來,扶住約翰的肩膀,去吻他,仿佛是要坐實那個“占有欲”的評價。這難得是一個溫柔,平靜,安寧的吻,明亮的燈光把他倆同周圍的夜色隔開,連四周的風好像都息了聲,靜靜從他們腳下溜過。天上的一千萬顆星星注視着他們,它們組成了和千年前相同的那片星空。
當他們結束這個吻時,約翰看着他,臉上浮現出不自覺的淡淡微笑。如果重返青春的老塔姆林在此,他大概會撇撇嘴,嗤笑這“惡心的愛情”。
赫莫斯看着約翰,近幾個月來的不安和他現在所體會的滿足交織在一起,化為一股沖動。他問約翰:“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個好人,你尊重我,不會傷害我。我愛你是因為你是你,無論如何我都會愛你。
告訴我是真的。赫莫斯在心裏默念。向我承諾它們不是安慰我的虛言。
約翰看着赫莫斯,啞然失笑。
接着他說:“我很抱歉——我那時确實騙了你。”
赫莫斯覺得自己有如被當胸一劍。苦澀蔓延開來,他嘲笑自己自取其辱……
可他聽見約翰繼續說:“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不會再對你說什麽鬼扯的‘最遲五年’了。我發誓,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他湊過來親親戀人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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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莫斯睜大眼睛看着他。
龍很快就意識到這是怎麽一回事:帕雷薩以為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那個曠野,他們畫下法陣,除非帕雷薩擰動鑰匙,否則赫莫斯永遠不能踏上沃野的土地。那時候,帕雷薩承諾:最遲五年,他會和他重逢。
赫莫斯首先感到狂喜——帕雷薩否認的不是那些告白。
接着他感到恐慌——
帕雷薩沒有完全想起來一切,他不記得在龍的夢裏他曾被龍囚禁報複,以及在這一切後他說他仍舊愛龍。
赫莫斯覺得慶幸:幸好他沒有對帕雷薩提起過這些事。他希望帕雷薩永遠想不起來這些記憶才好——永遠記不起如果赫莫斯想要跨過它為自己畫下的那條線有多麽容易,記不起赫莫斯曾經奪走過他的一切,殘酷地傷害過他。
赫莫斯握住了約翰的手。
“你要守約。”他說。
“嗯,”約翰回答他,“我守約。”他的笑容和語氣鞏固了這個承諾。
他不會想起來的,龍對自己說,我不會讓他想起來。
冰糖先生,也就是博古亞,抓着自己的頭發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旁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個水晶球,裏面隐隐約約有個灰頭發的人影。
“一個戰士,一個刺客,一個法師,”他語氣不善地說,“劫了一艘皇帝名下,有正兒八經護衛隊的浮空船——這分明是人類那邊太無能!黑淵調了你,永恒之洲配了一支精靈緝拿隊,他們還是連對方的影兒都摸不着?還有臉來找我們要情報?”
“有龍搞事我們就得管。”對方好像在嚼什麽東西,聲音含糊不清,“你怎麽這麽暴躁啊,博古亞。你告訴老爹這是龍王的意願啊,龍王也想把這事盡快解決。——再說一個靠殘噬同胞獲取力量的小雜種,要是我們不快點把他撕碎,他自己作為秩序長老的威嚴何在啊!”
“如果你覺得搬出這些和就能理直氣壯地打擾他度蜜月,”冰糖氣呼呼地說,“你過來說啊!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肯定能比我做得好!”
“我不來!”對方笑嘻嘻地說,“我媳婦兒挺喜歡這兒的海灘。不走。”
“今天那個情報處的官員來找我,”博古亞說,“告訴我如果我沒法說服它,那他們就自己去。”
“讓他們去呀!”水晶球裏的人說,“有人作死,沒道理攔着。”
“可是——”
“哎呀,我媳婦兒醒了。拜拜,霜冰,祝你好運。”
聯系切斷。博古亞一巴掌把水晶球拍到地上,它和地板發出沉重的響聲,咕嚕嚕滾到櫃子邊,防護魔法運作良好,連個裂痕都沒有。
約翰在赫莫斯“好朋友”的房子住下來,暫時也沒什麽下一步打算。說來也奇怪,他是劫船的當事人,和劫匪面對面打過交道,卻沒有任何官方人員來找他問話。他後來又去醫院看過一次魔理學家,拉姆齊先生恢複得很快,幾天不見就從只能躺着變成能在院子裏随便亂走了。他和約翰分享了一些調查和補償的事情……實在沒什麽值得約翰關心的事情。有赫莫斯在,約翰也不需要錢。于是他後來就不再出門,整天宅在家裏,看書。
這個房子有個書房,書架錯落有致着放着各種顏色的書,各種的都有。約翰不知道這個房子被送給赫莫斯之前有沒有人住,他覺得是沒有,或者原來住這兒的人從來不看書。那些書,全部,整整齊齊,整套整套,陳舊落灰,一看就是買來擺上做裝飾,而不是來看。
約翰總算明白他為什麽文盲了——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他那個時代那麽麻煩繁複的符號早就被抛棄了。除了法師和神官,現在根本沒人學那些古代字母。不過說來也奇怪——明明除了文字,語言也發生了很多變革,那些新增和廢棄的動詞變位與句式啦,無數個新詞語啦,按理說他也應該一無所知,但他腦子裏卻清清楚楚。
“真神的把戲吧。”赫莫斯倒是不在乎。他給約翰訂購了一大堆用古文字寫的書,把書架剩餘的空位塞滿。
“話說回來,”約翰問他,“到底是那個神複活的我,為什麽?”
“不知道,管他呢?神不理凡世很久。我連他們在哪兒都不知道。”
“他們不理凡世?為什麽?”
對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很厚的書,遞給他,附贈一句:“從五百七十三頁。”
然後他坐下來,看着他看書。那一瞬間,約翰想起很久以前他作為帕雷薩伯爵的時候,在藏書室裏的情景。不過那個時候,赫莫斯總是千方百計要打攪他看書,現在他倒是學會安安靜靜坐在那兒了。
要了解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已經用他最快的速度翻書,還是覺得翻不完。他知道了傳說中被預言的“諸神黃昏”實現了,神眷者已經好幾百年沒出現在大衆視野中。黑淵的龍王完成了新舊交替,曾經最年幼的第十三殿下成了現在的衆龍之主。法師們在一系列的紛争中撕毀了不涉凡世的默約,精靈重新來到他們祖先生活過的土地,引發了又一串大大小小的戰争。還有那些白魔,在他那個時候白魔這個詞是不存在的,他們稱它們是冰原魔物,認為它們是騷擾大陸的野獸,可現在它們已經是一個種族了,和人類,精靈,龍,避世的人魚一樣,是有智慧和社會存在的種族。這些東西,約翰這半年以來略有耳聞,然而沒細細了解過。
更多是約翰聽都沒聽過的。畢竟他半年來都呆在一個鮮有游客的小鎮子上,給蓋沙夫人擇菜洗盤子。
他查了自己,記載很少,反正和雷蒙娜比起來記載真的可以忽略了。他的女兒,按照他生前給她締結的婚約嫁給了一個白化病——他發誓如果他活着他不會真讓她嫁的——如果情況不是非得如此不可的話——好吧總之他很高興看到她那個本該夭折的丈夫在少年時被白塔法師救助,恢複了健康,活蹦亂跳地結了婚,倆人一起統一了大陸,建立了帝國。皇帝和皇後沒有子嗣,皇帝不幸早逝,于是皇後就接過了丈夫的王冠,繼續當了三十年的王。雷蒙娜王,那次他在博物館看到的雕像,不是法爾蒂娜,而是雷蒙娜。
她看起來真的肖似她的母親。
他也去查了白塔法師,他的朋友柏蒙特。很遺憾他查到了他的事跡,或者說他的死。神聖王庭的教皇,光明神殿的教宗,那位傳奇的皮納烏斯閣下大張旗鼓地弄死了他。真可笑,明明他倆都宣稱自己是日神的信徒。
“他死的時候你在場嗎?”約翰一邊翻頁一邊問赫莫斯。
“不在,”他回答,“我在黑淵,照顧我妹妹。在他死後一年我才得知了他的死訊。”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而且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去,我們早就因為你的死鬧掰了,我不會管他的死活。”
約翰笑了。他沒說話,翻回了目錄。他很久都沒翻頁,眼睛也沒動,看上去好像沒在讀,而是在發呆。
過了一會兒,他問:“十年凜冬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說半神寒冰之龍隕落了?”
“是隕落了,”赫莫斯說,“我現在不是半神了。”
約翰終于不笑了,擡起頭,很認真地看着赫莫斯。
“‘祂被巫師欺騙,落入陷阱,在沉睡中被割裂心髒,流血而死。這位半神的隕落引發了一場長達十年的凜冬。’”他背出了書上的字句,接着問,“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除了我沒有死,我差點死了,在我快死的時候,我妹妹把我救了出來。作為半神的寒冰之赫莫斯确實隕落了,我的力量不到從前的十分之一。”
“為什麽?”約翰問。
赫莫斯笑了笑。
“你不是說過我嗎?‘赫莫斯,你是一位半神,你的年齡幾乎和人類的歷史等長,可你為什麽老是不動你的腦子?’”
“但我不覺得你沒腦子到這份兒上,”約翰說,“怎麽看都不像你會幹的事,為了共享統治世界的權柄——”
“不是為了統治世界。”赫莫斯擺擺手,“那個巫師向我展示了……一個活着的你……其實那是你的屍體……我和艾爾都沒找到的你的屍體……他告訴我他可以複活你,相應的,我需要提供一點……我的力量……”他冷血動物一樣的黃眼睛直勾勾盯着約翰,瞳孔慢慢拉長,“你知道嗎,那時候早就過去幾百年了,我愛過很多其他人,被很多其他人愛過,我以為我忘了你。”椅子的扶手被他捏碎了,他漫不經心的向下一瞥,那些碎屑恢複原狀,完好如初,“可是你當時站在我面前,穿着可笑的黑袍,只穿着那件黑袍,對我說,‘想我嗎?好久不見。’我問你這是怎麽回事,你說,‘幫我殺了那些入侵者,我就告訴你。不然我就只好親自操勞了。’”
“這不是我。”約翰說。
“我知道,”赫莫斯回答他,“這不是你,這是你的屍體,那個巫師正在操縱你的屍體,對我說話。所以我讓他的魔法從你的屍體裏滾出去。”
“你為什麽不直接撕碎它呢?”約翰問,“那是我的屍體,不是我。”
赫莫斯牽了牽嘴角:“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什麽都沒給我留下,我當時大概是想把你的屍體帶回去,封在我的冰裏當紀念品。”
約翰挑眉,沒有說話。
“現在想想,”赫莫斯低聲說,“要是我一上來就讓你變成渣滓倒好了。你,不,那個巫師,對我說,‘你想讓我真的活過來嗎?我的主人可以做到的——只要你付得起足夠的代價,複活一個凡人絕非易事,卻也不是毫無可能。你是龍,可論魔法的奧秘,你卻未必比他更淵博。’”
“你相信?”
赫莫斯朝他微笑。
“我只是覺得我實在沒什麽可損失的。所以我當時想,試試看也無妨。”
“于是你就把那些跟随你闖入巫師堡壘的勇者們殺了?”
“對。”赫莫斯說。他意識到什麽,又問:“你為他們不平嗎?”
“不,”約翰回答,“我覺得你蠢炸了。”他說着合上書,站起來,走到書架邊,把書放回缺口。接着他站在那兒,掃視了一遍書架,抽出一本眼熟的。他走回來,把書塞到赫莫斯懷裏,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新字母我讀起來太慢了,”他對龍說,“你讀給我聽吧。從他參軍那章開始。”
赫莫斯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帕雷薩·丹馬克傳》,又看了看他面前的帕雷薩——後者笑眯眯地,期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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