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萊卓·多恩

魔理學家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閉着眼睛,眉頭緊皺,一臉不高興地樣子。不管萊尼因為什麽來看他,看起來他們話不投機。

約翰掃了一眼床頭的标簽——他複生後被萊尼他們送到醫院,對病房還是挺熟悉的——他終于知道了魔理學家叫什麽。

“我希望我的來到沒打擾到你,先生。”

病人睜開眼睛,臉色由陰轉晴。

“哎呀,先生!是您!我醒來後就擔心您怎麽樣了,他們只告訴我沒有人死,我也不知道您叫什麽。”

“約翰·多伊,別笑我這個名字……您叫我約翰就好了。”約翰說。然後他把赫莫斯拽過來:“這是我的好朋友,海澤爾先生,多虧了他我才能像現在這樣活蹦亂跳。哦對了,我也沒問過您叫什麽哈哈哈。您叫什麽?”

“艾德蒙·拉姆齊。”魔理學家伸出手,兩個人友好地握了一下。約翰在病床前的椅子坐下,用一種富有情緒的語氣對他說:“當時的情況真是吓死我了,您流了那麽多血!得知您還活着時我可驚訝極了。哈哈,沒有別的意思,您活着我高興壞了,這就趕過來看您了。”

“我知道我活着時也很驚訝,”魔理學家輕松地說,“我以為我死定了,我也擔心您——啊,不過現在,感謝舊神,我們都活着。”

“感謝舊神。”約翰應和了一聲,“我剛才看到一個年輕的小法師從這裏出來,是您的學生嗎?真叫人羨慕。”

魔理學家苦笑,然後對約翰說:“不,我不認識他,他只是替人辦事送東西。”

“替您的同事來慰問您嗎?那也挺好的。”約翰輕快地說,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這個空蕩蕩的病房裏什麽都沒有,沒有任何有人來探訪過病人的痕跡。

果然艾德蒙的表情有點僵硬。他含糊地答應一聲,轉換了話題,對約翰說:“我一直很想知道,我昏迷後都發生了什麽?您是怎麽從那只凡野精靈手裏頭逃開的?她說的那個帕雷薩是怎麽回事?”

一旁靠在窗臺邊,看起來好像百無聊賴在看窗外的赫莫斯,不可察覺地緊張起來。

“我不知道,”約翰一臉坦然地說,“我一開始以為她腦子有點問題,把我當成她百十來年前過世的初戀情人了——她說我們長得很像,哈哈哈。”

“那大概不是一般的像吧?”

“誰知道呢,反正,她是要殺了我來着,但是我的朋友及時趕到了,”約翰突然扭頭,向赫莫斯笑了一下,“哦忘了說他就是我契約的那頭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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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理學家聞言,把驚訝的目光投向赫莫斯。

“您看起來完全就是個人類,想必在人類世界生活很久了吧?”他說。

赫莫斯禮節性地微笑,點頭:“我已經很久沒變回過原型了。”他收到了約翰嘲弄的視線。

約翰扭回頭,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樣,問道:“您知不知道那幫匪徒到底是什麽人?劫船是什麽目的?”

魔理學家搖搖頭。

“我呆在病房裏,消息閉塞極了。您在醫院外有聽到什麽傳聞嗎?”

“沒有……哦對了,我倒是知道那個精靈的名字——她把我認成她的帕雷薩,一下子就把名字告訴我了,我想那應該是真的名字……瓦露缇娜·普爾基涅,您聽說過這個人嗎?”

然後約翰收到了對方古怪的眼神。

“瓦露缇娜·普爾基涅,您不知道她嗎?”魔理學家不可置信地問道。接着他可能是想起了約翰在船上一副失業青年的打扮,覺得以這個人的文化水平大概真的不知道普爾基涅,便介紹道:“凡野精靈普爾基涅是丹馬克将軍圓桌會的初代成員,據說她是丹馬克的家仆出身,對丹馬克忠心耿耿,但是觀點激進,在丹馬克死後她和其他人的關系越來越差,最後宣布脫離圓桌會,從此失蹤了……哦所以她說的帕雷薩是指帕雷薩·丹馬克将軍嗎?這可真夠古怪的……”

“圓桌會?我以為那是個慈善組織!”

“它現在确實是個慈善組織,但剛建立那會兒……有人覺得要是丹馬克将軍沒有突然病逝,可能現在就沒有皇帝和議會,只有圓桌會了。”

約翰眨眨眼睛。

“哇哦——”他發出感嘆,“這麽酷的人,我居然現在才知道。”

赫莫斯垂下眼睛,不知道為什麽,表情放松了些。

病房的門又開了,紅紫色頭發的男人提着一大包東西,看到病房裏的兩個探訪者,愣了一下。

約翰看到這個男人,臉色白了一下,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但幾乎是立刻他就意識到這不是把他幾乎燒成灰的那頭龍。

“萊卓!”魔理學家看起來高興極了,“調查結束了?約翰,這位才是熾羽號的真正守護者,萊卓·多恩。”

紅龍向約翰和赫莫斯打了個招呼,露出點面對生人時的腼腆氣質。

“恕我冒犯——您看起來實在和那個龍太相像了。”約翰說。

“因為他們是孿生兄弟,”魔理學家說。

“我倒是希望我們不是。”紅龍小聲說。

“所以,原來龍也有孿生嗎?”約翰饒有興趣地問。

“有,”赫莫斯搶先回答,“黑淵第五和第六殿下就是孿生子。”

“嘿,真有意思,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約翰說。他站起來,開始向魔理學家道別。

約翰咋舌地看着小法師房間裏一個又一個箱子,就在現在,萊尼還在打包第四個箱子。

“我真不知道原來采購的工作都是交給學生來做。”約翰說。

“這當然不是采購,”萊尼咬牙切齒的說,“這是‘順便帶點紀念品’。”他把封條貼好後,從領口裏掏出一個挂墜盒,打開。一些絢爛的魔法光輝依次閃過,箱子挨個消失了。

“傳說中的儲物飾品嗎?”

“對,”萊尼小心地把挂墜藏回長袍下,“價值一個浮空船。”

他滿意地環視了一遍空曠多了的房間,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

“我想問你個問題。”

“說。”

“你的食宿都是你導師報銷吧?”

“對。咋了?”

約翰擡頭看了看天花板上泛黃的水漬。

“那你為什麽還要住在這種旅館裏?”

“為了像那個該死的老小鬼證明——我不是會輕易被物質誘惑的人!!!”

約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為這小子的志氣鼓掌。

“對了,”萊尼突然直起身,“那頭和你形影不離的龍呢?”

“我也不知道,”約翰誠實地說,“沒準他就在窗口盯着我們看呢。”

萊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約翰真誠地和他對視。

“我是說真的,”約翰又說,“當初我參軍的時候,因為是從鄉下來的,被一群想找樂子的人刁難。我和他們打了一架,沒打過,被他們剪掉了頭發——哦,忘了說,那時候我留長發——我一瘸一拐地回到我的營帳裏,他就現身了,給我帶了傷藥。你猜怎麽着?當我被那群小雜種踩在地上吐口水時,他就在旁邊看着。”他看着萊尼的表情,笑了,“別誤會,我不是在抱怨。我一直都很了解他:凡人之間的羞辱和争鬥對他來說就像手背上劃過了一片鵝毛,它們不能理解我們的怨恨。”

“我可以理解為你是故意說這些話給它聽的嗎?”小法師問。

約翰挑眉:“我不能确定他在哪兒。這是故意說給你聽的。”他盯着小法師的眼睛,“我們之前在一起的時間比你以為的要久,我不需要對他說這些,他也不需要聽這些。”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小法師嘟囔了一句,“你聽起來不像你了。”

“哪裏不像了?”約翰懶洋洋地問,“變得老氣橫秋了嗎?”

“……可能吧。”

“我也沒有辦法。突然想起來自己不是二十多歲而是四十多歲,沒法不變得老氣。”

“不是!等等?四十多歲??帕雷薩·丹馬克不是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嗎??”

“……我什麽時候說我是帕雷薩·丹馬克了?!再說——你之前不是告訴我你看了他的傳記後覺得我肯定不是丹馬克嗎??”

“看事跡不像,看生活片段像。我又看了另一本主旨是寫八卦的傳記,看完覺得這家夥絕對就是你,愛嘲諷人,笑點奇怪,興趣詭異,讓人摸不着頭腦——”

“我愛嘲諷人???”

“咳,好吧也不是特別愛——我放進你包裏的傳記你看了沒?”

“我看了插圖。還有那本書我在被劫持的時候弄丢了,你需要我賠你一本一模一樣的嗎?”

“……所以你到底是誰?”

“帕雷薩·海澤拉姆,好像是個離這個時代挺久的家夥?”

“聽起來好像有點耳熟……”

“之前那個奧斯納演的話劇還記得嗎?那個主人公,仁慈暴君?”

“呃……你知道我對奧斯納一向沒什麽興趣,話劇就更沒興趣了……所以我一直在背咒語表,沒看。”

“……那實在很好。那個劇太他媽扯淡了。我們忘了它……”

“……對了我突然想起來——雷蒙娜王登基後把自己的姓氏改回了海澤拉姆——你是她親戚?”

約翰看起來愣了一下。

“我是她父親。”他說。

萊尼深吸一口氣。

“你養了個很彪的女兒啊,”小法師幽幽地說,“她有很多考點。”

“聽着真讓人高興,”約翰笑了,“她媽媽要是知道會很高興的。”

萊尼看着他朋友這張年輕的臉,覺得聽他說一個歷史上活到七老八十的人是他女兒怪異極了。還有聽他很自然地說起“她媽媽如何如何”也是。

萊尼思考了一下,問出另一個問題:“你是怎麽複活的?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死?”

“我死了。”約翰說,“被捅了幾刀扔在地上血流幹淨死的,被我最信任的人。”

“難以想象,”萊尼評價,“你居然有信任的人。”

“我當然有啊。你現在就是我最信任的人。”

“哦,”萊尼回答,“那我要好好重新審視一下你所謂的‘最信任’了。那麽,你是怎麽複活的呢?”

“我沒有印象。應該就是真神複活的?赫莫斯不喜歡說謊,他說是真神就應該是真神了。”

“為什麽?”

“不知道,”約翰攤手,“我倆都不關心這個問題,所以——不知道。”

“好吧,”萊尼小聲說,“我本來是認為諸神早就黃昏了……原來他們還在啊……”

他們稍微沉默了一會兒。

“我能不能問一句,”約翰說,“你給艾德蒙·拉姆齊送什麽東西?就好奇一下。”

“一個護身符。”萊尼說,“替我導師送的。”

“你導師和艾德蒙認識?”

“這是塔姆林的一個陳年八卦,”萊尼說,“最好不外傳……艾德蒙·拉姆齊當年是他的學生,一個很有天賦的魔法學徒,前途無量那種。然後,他們做實驗,實驗出了岔子……技術問題解釋起來太複雜,總之當時塔姆林成功避免了崩潰的魔法陣炸了整個實驗樓,代價是他的首席弟子使不出魔法了,魔力封閉在拉姆齊教授的身體裏,就像帶着一個無形的禁魔環,同時在日夜不休的增長。那個護身符是用來分擔他的魔力的,防止魔力壓力值超出人類标準常數而引起不可逆轉的幻化反應,造成周圍環境嚴重的魔力污染——呃,你知道他不戴那個玩意兒可能會爆炸就好了。”

“……非常有趣。”

“好了我知道你覺得很失望。但我肯定比你更失望,因為我之前還聽妮克爾說過一些關于我們導師的小道消息裏,塔姆林有同性戀傾向,而這個倒黴的師兄是他看上又得不到的人……不過現在我已經确定這些都是瞎扯淡了。”

“你怎麽确定的?”

“從談話的口吻,他倆根本不像有過一段,反倒是和……”萊尼頓了一下,他手腕上的緘默咒燒灼着提醒他不能多嘴,所以他生硬地轉折了,“我懷疑塔姆林根本沒有同性戀傾向,他正在追求奧斯納。”

“……他,”約翰伸出手,比了比塔姆林現在的身高,“追求,雷蒙娜·奧斯納???追求???”

“不然你以為那幾箱子東西是什麽呢?糖嗎?”

“我确實看見好幾包糖了。”

萊尼無語。

“所以,”小法師再次開口時這麽說,“一個瓜換一個瓜。你和那頭龍現在什麽情況?”

約翰噗嗤笑了。

“你覺得是什麽情況呢?戀人。就這樣。我想起我們以前是,然後就順理成章了。”

萊尼看着他。

“我不認為你會愛上它。”

“我本來也不覺得你會喜歡洛古特。”

這是個有力的反駁。

“……你喜歡它的哪點?”

“說實話,你要這麽問我,一時沒法回答,”約翰低下頭,凝視自己的手心,“我之前和他在一起很久了,如果沒有打仗,我以為我能和他在一塊兒到我死……那時候我是很喜歡他的……我迷戀它。”他把手攥緊,又張開,“但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于是那些本來可以忽略的矛盾被擺到了明面上……于是我,開始反感他。然後就分手了,但我騙他過一段時間我會去找他,其實我根本沒打算那麽做。”他擡起頭,注視萊尼的眼睛。這是一個巧合嗎?他失去所有記憶後交的第一個朋友是個金發藍眼睛的法師。一個金發的,藍眼睛的法師。白塔法師柏蒙特。阿米克的艾爾伯特。他和赫莫斯共同的朋友。

“我喜歡它哪點?我不知道。”他繼續對朋友傾訴,“每一個曾令我愉悅的特點,我都能想起一個令我反感的瞬間。而且那些負面的印象距離我更近,更鮮明,因為我是在我們和好前死掉的。”

“所以它才會始終纏着你,要求你的愛,”萊尼說,“等它得到手了,它就可以釋懷它的失敗,然後和你分手了。”

“為什麽不是繼續白頭偕老呢——雖然我們不會老了看樣子,但,就那個意思。你瞧,我不是一個頭腦發熱的年輕人,為了愛情熱血上頭,沉醉于虛幻的美好想象裏。可只要我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他存在,我就會自然而然想要他呆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如果我們倆都活着,卻天各一方,彼此不聯系……我認為這是可怕的損失,我不能容忍。”

約翰看到萊尼費解地看着他。

“我實在覺得你說的話毫無道理可言,”小法師說,“這就是真正的愛情嗎?”

“難道你愛你的妮克爾就很有道理嗎?”

“我确實能想出很多道理來。”

“比如呢?”

“我以為今天我們要談的是你不是我。”

“我以為我們已經談完我了呢。”

“……要是有一天我發現我反感妮克爾的話,我就絕對不會再想靠近她。我不會抱有某種舊日時光重來的幻想。事實是:如果你覺得一個人讓你難受,你就會反反複複體會這種感覺。然後就,”小法師拍了一下手,攤開,“一拍兩散反而是解脫。”

“沒想到你對戀愛頗有經驗,我以為妮克爾是你的初戀呢。”

“她确實是,”萊尼平淡地承認,“我的經驗來自于……友誼方面。”

“那麽你是個糟糕的朋友,”約翰笑他,“不懂得調節自己,不懂得調節你們之間的距離,遇到矛盾只知道抽身走人。”

“也許吧,可換成愛情就不能再合适了——也許你可以做到,把一個過時的密友調整成泛泛之交。但一個日漸讨厭的戀人呢?她要麽是你的戀人,要麽不是,沒有第三種可能——哦,要是你喜歡玩多角戀的話,當我什麽都沒說。”

“第三種可能是嘗試讓她不讓你覺得那麽讨厭。”

“要是這種嘗試能成功,你就不會走到覺得她讨厭的地步了,”萊尼聳肩,“你們曾經分手了。你們将來還要分手。一個兩萬筆的法陣如果出了岔子,尚且需要重繪大半,更何況是兩個人呢……”

“我明白。有意思的是,我寧願一筆一筆地改,也不願意直接畫個新的。”

“然後你就白費了力氣。”萊尼說,“我們的天性和成功的險途相悖,不是嗎?要是追求成功,就不能放縱感情;要是順遂自己的心願,以後就得受苦受累。”

“所以,”約翰又像是對萊尼說,又像是對他自己說,“我現在沒有想要追逐的野心了。我要去實現我曾經和現在所有的‘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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