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化雨
面前的少女影影綽綽,待走到近處便能看清了。這是個美輪美奂的女子,如皎皎明月,顧盼間風華流轉,雖身着一襲面料普通的淡色衣衫,依舊不掩其出塵氣質。
盯着少女的面容半響,聶風只覺越看越熟悉,久遠的記憶從腦海中翻騰而起,他遲疑着道:“你是……明月姑娘?”
卻見門口又走進來一個面上蒙着薄紗的女子,清麗的眉眼、窈窕的身段皆是與明月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兩人站在一處,有如并蒂而生的雙生花,一個靈慧,一個柔美,自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聶風有些錯愕,眨了眨眼:“兩個明月?”
開頭進來的那名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子,這是第二夢姑娘。是她先發現你的,見你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大夫,我恰巧路過又懂些醫術,于是她便拜托我來為你療傷了。剛一開始,我見到她的時候,也吃了一驚。若不是知道明家就剩我一人,我定以為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
明月雖與第二夢年歲相當,品貌無差,但性子到底要活潑一些,一串話語說下來,前因後果再明了不過。聶風當下就欲起身向二女致謝,勉強撐着手肘支起了身子,奈何稍一動彈,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他精神受創,渾身上下都被那暴戾劍氣所傷,眼下剛剛醒來,重傷未愈,如何有力氣?
見他要跌倒,離床最近的明月趕忙上前将他扶住:“公子眼下還是莫要亂動的好。公子的傷遍及全身,傷及經脈,需得好生靜養。”
聶風一手扶着頭。眩暈的感覺讓他眼前發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也因此,他沒有看到明月收斂了笑容,欲言又止的模樣。重新躺回床上後,他松開明月的衣袖:“多謝明月姑娘。”
“我看,我們也別姑娘來公子去的了,我直接叫你的名字聶風,你也直接喚我明月,可好?”明月道。
聶風微笑颔首:“明月……”又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第二夢,遲疑了一下,第二夢道:“如果不介意,直接叫我夢吧,我也像明月一樣,直接喚你的名字,可好?”
聶風又點了點頭:“夢……”
平淡無奇的相識。大抵是心有所系,縱然與兩名絕色女子共處一室,受她們悉心照料,也少了些風花雪月。
第二夢斯斯文文地抿着唇,泠泠雙眸中神色頗為關切:“我與你素昧平生,本也不該問這些。只是,見你的傷實在有些不同尋常,雖已被處理過,但明月與我恐怕你還有些旁的隐傷,故而多嘴問一句,公子是如何受的傷?”
聶風沉吟片刻,陷入了回憶的漩渦,他又想起了正面硬扛劍二十三時的那一幕,鋪天蓋地的劍氣湧入他的身體,似要将他的骨骼、他的身體全然碾碎,意識被不斷地撕扯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拉出身體,加入孤魂野鬼的行列……那種避無可避的絕望是以前的聶風所不曾體驗過的。他甚至感受不到那最為致命的一擊從何而來,談何躲避?
那實在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記憶。
第二夢見聶風面露痛苦之意,又道:“若是你不願開口,就不必說了。我和明月定會盡力尋找方法來治愈你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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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不能說的,”聶風仰面躺在床上,唇瓣幹裂,渾身上下都纏滿了繃帶,臉色慘白得吓人,眼窩深陷,精神頹然,全然不見往日風采:“我是被劍二十三所傷。”
“劍二十三!”第二夢曼聲道:“聽聞劍聖多年沉寂之後重出江湖,凡是與其對戰之人,無不敗在這一招之下,且鮮有活路。公子是被劍二十三所傷……難怪……”
此時,聶風也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一些異樣。自腰部以下皆無知覺,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完全被斬斷了聯系。方才初醒時他未曾注意,如今反應過來,心中頓時驚懼不已。
在與劍聖對決的最後關頭,他拼命運轉墨門心法護住心脈,方才得保一命。他精神受創,醒來後卻神志清醒,滿以為已無大礙了,誰知一轉眼卻發現自己可能變成了一個廢人?
“我的傷勢……究竟如何?請不要隐瞞我。”聶風聲音艱澀地問道。
明月與第二夢對視了一眼:“你身上多處經脈受損,腿部經脈最為嚴重,想來是你在硬扛劍二十三時使用了足上功夫,故而反彈得越發厲害。劍聖的內力極為霸道,縱然沒有其他隐傷,只怕你傷好之後,雙腿也無法再正常運功,甚至連行走……也會受到影響。”
“是這樣麽……”一瞬間,聶風的腦海中閃過師父的身影,他想起他指派給他的任務。若是師父知道自己已成為一個不能仗劍行走的廢人,又當如何……
聶風低垂着頭,周身散發着前所未有的陰郁氣息。他想要不管不顧地大聲吼叫,來發洩自己心中的不安和狂躁,可他不能。站在他眼前的,是與他并不熟識的救命恩人。他再是絕望,也不能當真對着她二人發洩那些負面情緒。
第二夢心思純善,見聶風這般低落,哪有不明白的?趕忙道:“雖說運功會有些問題,但我和明月一定會想辦法盡力治好你的……”
“能不能讓我單獨呆一會兒……”聶風閉上眼:“只要一會兒就可以……”
腦海中所有的東西都在一瞬間失了顏色,聶風任由自己的頭腦放空。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聶風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熟睡過去。
琴聲悠悠,和着細密小雨,有着一種滌盡血雨腥風的靜谧。恍然間,聶風只覺靈魂遠離了自己的身體,朝着山川、樹林中飄去。那些從前細微的聲音,如今在耳邊像是被放大了數倍一般清晰,風的聲音、潮水的聲音、蟲鳴的聲音皆被盡收耳中。
埙聲漸漸和着琴音飄蕩開來,一琴一埙,相得益彰,契合無比。廣袤天地中,韶光流逝,日升月落,萬物有序,花開花謝,都近在眼前。一種在極致的靜谧中孕育的玄奧之感深深地沁入人的心中,穿透了千年紅塵,穿透了寰宇塵埃。
女子柔和恬淡的聲音響起:“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
不知怎麽的,聶風心中的那些狂躁暴怒像是被傾盆大雨淋澆過一樣,徹底的沉寂了下來。
他內力流轉,心有所感。心念方動,受損的經脈中便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聶風強忍着鋼筋穿骨般的痛,控制着內力朝着下身流去,卻仿佛碰到了無法逾越的屏障一般,到了腰部便滞留不通。
聶風也不着急,他心知突破非一日之功,做好了曠日持久的準備。
福禍相依,大悲大喜之後徹底沉澱下來的心境,讓聶風窺到了“春風化雨”的脈門。
待明月與夢再一次進來為聶風換藥時,聶風滿臉感激地望着兩人,鄭重其事地道了聲“多謝”,倒令明月與夢倍感詫異。
春風化雨,葉落歸根,此招猶在返樸歸真的“和風細雨”之上,若是領悟到極致,甚至超越了“大象無形”之境,通往更高一層。聶風只堪堪觸及到此招門檻,便覺自己的內力有了質的變化。若說從前他的內力是潺潺小溪,如今便如滔滔江河,且更為凝實。
腦海中早已熟記下來的墨門心法緩緩地翻過一個篇章。
以兼而明之,知天之愛天下之百姓;以兼而有之,知兼而明之;以兼而食之,知兼而有之。
兼相愛,交相利,此順天意者……
天意……何為天意?
天樞之上,天氣主之;天樞之下,地氣主之;氣交之分,人氣從之,萬物由之。
那潮漲潮退、花開花謝、日升月落、滿損盈虧,莫不是天意之所致。
若說“和風細雨”為化解對方戾氣之用,“春風化雨”便是将對方戾氣、殺意收歸己用,或充盈己身內力,或持之禦敵,方式更為靈活多變,且威力也非前者可比。更要緊的是,“春風化雨”中比“和風細雨”更多了一層大愛的思想,其本源思想便是兼而明之,便是兼相愛,交相利,便是化幹戈,去戾氣,止亂戰。是以,“春風化雨”最主要的作用并非在戰場上逞威,它實則是一套治療內傷的心法。
墨家本就雜學,精于器,攻于農,于天地氣象、醫術領域也有所涉獵。聶風無意間踏到此招的門檻上,實則是因禍得福。要練成此招,天賦、機緣、心性缺一不可。正因為機緣難得,即便是墨門中也嫌少有人練成,嬴政并未将之放入聶風所要學習的內功心法中。機緣重要,心性更為重要。若是沒有這個心性的人,再如何有天賦,有機緣,也不可能練成此招。于兼愛天下的仁心上,聶風只多不少。
往後的數日,聶風一直沉浸在這種玄奧的狀态之中,對于雙腿或許不能恢複如初,也不是那麽在意了。心性寬松之下,他的恢複狀态反而出乎意料的好,倒讓明月與第二夢很是欣喜。
為了照看聶風,明月與夢暫且在此地住下。明月通醫術,又是個有仁心的醫者,平素裏時常免費給百姓治病,因此,這小小的居所每日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聶風不練功時,閑着無事,便陪前來看病的小孩戲耍,常把那哭鬧着過來的孩童逗得眉開眼笑,高高興興地回去。
第二夢看着備受孩子們歡迎的明月與聶風相視而笑,低下頭,掩去眼中的一抹酸澀。她怕是永遠也做不到如明月一般開朗自信。
聶風……應該很喜歡明月吧?
醫者總會有醫者的煩惱,縱然救了再多的人,可只要有一人無法醫治,便會被人怨上,或是這人的親人,或是他的好友,此事在所難免。可明月覺得,無論再隔多久,她都習慣不了。在被人指責的時候,心裏,到底還是會難受。
血腥味彌漫在整個房間中,透露出一股不祥的氣息。明月看着面前被擡來之人,為他把了把脈。這是個四十歲的壯漢,心旁插着一把刀,此傷傷及心肺,如今大漢已是進氣少,出氣多。明月手上迅速地封住大漢的幾處脈門,卻于事無補。
血,汩汩地流着,像是漏了洞的杯子一般,再怎樣也止不住杯中水的流失。
傷者的兄弟紅着眼死死地瞪着明月,如若不是顧忌到她是個女子,只怕立時就要如同拎小雞一般将她提起。眼下雖沒對明月動手,言語中的威脅卻也不容忽視:“大夫,你就是這兒醫術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要将老子的大哥的傷醫好,老子的大哥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老子決不饒你!”
明月蹙了蹙眉,對于眼前傷者的傷勢,她實在是無能為力。她醫術頗高,但武功也只能算是中等,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內力為傷者療傷續命。先時聶風的傷勢雖也頗重,但畢竟沒有傷及要害,她才能将他救回來。這大漢的傷,卻離心髒偏不了多少……
明月治不好這大漢,不願背負害人性命的名聲,可眼下,這大漢的情況不容樂觀,若是等下一個大夫再來為他診治,他定然撐不過去。明月斷做不出這草菅人命之事,一時心下焦急不已。
聶風握了握她發着抖的手:“讓我來試一試。”
明月驚訝道:“風,你已經可以站起來了!”
第二夢看着聶風一跛一跛地走到那個傷者面前,柔聲說道:“最近這段時間,風也很努力啊。”
傷者的兄弟如同守護領地的狼一般惡狠狠地攔在聶風面前:“你不是大夫別靠近老子的大哥,否則老子立馬宰了你,信不信!”
“眼下大夫也醫不好你大哥,讓另一個大夫過來只怕趕不及,倒不如讓我試試。我雖沒什麽醫術,卻也學到些秘術,或能救你大哥一命。”聶風停頓了一下,見身前的壯漢仍然毫不動容,便道:“你若是再不讓開,只怕你大哥就要不行了。我人就在這裏,若是醫過之後你大哥不行了,我便站着不動,接你三招。”
聶風的身上散發着一股平和的氣息,讓人不由想要相信他所說的話。
壯漢終于讓開了身,卻不忘放狠話:“你若是醫死了我大哥,老子立馬斃了你!”
聶風置若罔聞,他眉目之間一直十分淡然,雖腳下微跛,絲毫不影響他通身的氣度。
他掌中運着內力,如同握着盈盈光點,緩緩地貼近那傷者受傷最重處。
春風化雨,萬物複蘇。
片刻過後,明月上前,将手搭在那傷者的脈搏上一探,霎時喜道:“脈象開始趨于穩定了,他有救了!”說着,贊賞地看了聶風一眼:“風,你真厲害!”
想要完全治愈,以聶風目前的功力來說自是不可能的,不過緩和傷者內傷的情況,延長救治時間他卻能做到。饒是這簡簡單單的工作,也化去了他如今六成的內力。
聶風不由苦笑,他怕是還得好生練習。無論是為了掌握“春風化雨”這一招,還是為了讓自己的雙腿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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