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結束了一天的朝議, 陳玉大步流星的走出議事廳,身後跟着一長隊和他同樣打扮的內侍,唯一的區別在于身上的衣服顏色款式稍有不同。而在議事廳另一邊,一大堆官員大臣魚貫而出, 看到陳玉那一隊人, 毫不掩飾的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 邊走邊議論紛紛。
不需要湊過去細聽陳玉就知道,多半沒什麽好話。無外乎都是抨擊唾罵他這個太監的陳詞濫調。
無聲的哼了一聲,陳玉不無輕蔑的想,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他這個人人都看不起連男人都不是的太監, 還不是一樣和這些自以為自的大人老爺們同處一室了。
午後的烈日火辣辣的聚焦在身上,陳玉穿着的自然是上好的供緞, 輕薄透氣, 一尺的料子就能換來十幾家平民一年的吃喝。但依舊擋不住酷暑難熬,陳玉滿臉都是汗水,裏面穿着的內衫也早就被汗水浸濕, 濕噠噠的黏在身上, 讓他非常不快。
雖然貌似現在在這大明宮陳玉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但他卻沒有資格在皇宮居住, 而是在靠近皇宮的街坊裏買了一處私宅。原本他是該回去休息的,不過考慮到今天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陳玉便到了位于皇宮西北角一個偏僻的小院子。
這裏本該是用來給上夜打更的小內侍們居住的地方, 經歷了那次亂軍入城,宮裏一時大亂,無數宮人內侍死的死傷的傷, 尚未恢複元氣,到處都缺少人手,所以這個地方就空置下來,被陳玉用來當做在皇宮裏暫居之處,重新布置,放置了不少他的衣物和用品。
回到狹小的院子,陳玉在幾個小內侍的伺候下更衣沐浴,重新梳了頭發,又喝了幾碗特意送來消暑安神的涼茶,才終于覺得內心那股憋屈的悶火消下去不少。
“大人可要用膳?今日廚房給您預備下了您最愛吃的白斬雞……”
伺候他的小內侍見他面色陰沉,斟酌了一下語氣,小心翼翼的問,陳玉搖了搖頭。
于是小內侍便不敢多嘴,知趣的和其他人一起退出了房門,剩下陳玉一個人在裏面。
跟前朝的諸位大人們唇槍舌劍鬥智鬥勇了大半天,陳玉早就腹中饑餓,但此刻卻毫無胃口。他站起來負着手在屋裏走了幾圈,此刻只有他一人獨處,不需要再繼續僞裝,陳玉便暴露出了自己的疲倦以及煩悶。
他早就知道,想要插手朝政,在這個權力頂層的圈子裏為自己謀取一席之地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但卻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如此的困難。那些看似溫文有禮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家勳貴,活似一群兇狠的豺狼,死死守着自己一畝三分地,只要妄想伸手,就要被他們連皮帶骨咬下一大塊肉。
況且他們把持朝政多年,早已連接成無懈可擊的諸多團體,密不透風的占據了朝中上上下下的所有要職。陳玉是收攏了不少前來投靠他的黨羽,但能拉下臉面屈居在他這個太監門下,又怎麽會是什麽高門大家的子弟,多是些破敗家族走投無路的落魄後人。因此陳玉雖然手裏捏着皇帝的聖旨,卻還是得心力交瘁的應付大臣勳貴們的不陰不陽,還有無處不在的排擠。
假若不是現在長安的勳貴們畏懼鄭桀江流這二人,想着把陳玉推出去和他們打擂臺,再從中坐收漁人之利,陳玉估計自己的處境還會更加艱難。
思及此處,他狠狠的一拳錘在了書案上:“可惡!”
只恨他是個太監,如果換個身份,哪怕僅僅是個再卑微不過的小官,陳玉也有自信改變這一切。可是才冒出這個念頭,陳玉不禁又對自己露出一絲譏笑。如果不是太監,就憑他以前的身份地位,恐怕一輩子都別想登堂入室,連皇宮的大門都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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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悵然的想,上天何其不公,同樣是人,憑什麽那些世家子出生就能占據一切天時地利,權力,地位,血統,人望,一切應有盡有。而他陳玉明明也有不遜于人的才能和魄力,卻要通過這種殘酷的方式來換取,還要忍受別人的蔑視和嘲笑。
難道真的就因為他們命好嗎?
“不,我才不信什麽命。”
扭曲了臉孔,陳玉陰沉的自言自語。
坐下沉思片刻,陳玉拿起書案上的鎮紙敲了敲,喚來了屋外一直候着的小內侍,若無其事的詢問道:“今日公主都在忙些什麽?”
“回大人的話,殿下這幾天都居于宮中一步未出,似乎是在研讀從崇文館找來的一些史料宗卷。根據她身邊伺候的宮女所說,殿下日夜不綴,十分刻苦。”
小內侍老實的答道,陳玉聞言後不禁露出了一絲詫異。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還以為她會急着去找王家的人拉近乎,難道咱們這位公主居然不想保住自己的婚事了?”
陳玉思索了一會兒後,語氣輕快的道。小內侍只是悶頭一聲不吭,伺候這位內監時日已久,他早就知道陳玉的習慣,這種時候他并不需要人回答,只是在自言自語。
“更衣,我要去拜見拜見公主殿下。”
果然陳玉沒有等小內侍回答,站起身吩咐道,小內侍趕緊答應一聲,招來了其他幾個人,一起手腳麻利的給陳玉重新梳頭更衣,換上了一套比較正式的衣服。收拾妥當後,陳玉又吩咐他們去備下了一些比較新奇有趣的禮物,才帶着随從們朝着公主的寝宮而去。
作為外臣絕對不可擅入的內宮,陳玉借着自己太監的身份以及目前的權柄,就像是進自己家似的,想進就進。一路上遇到的守衛都不敢阻攔,一直到了公主的含章殿不遠處,他才被幾個侍衛給攔了下來。
不等陳玉發話,随從裏一個內侍就趕緊站了出來,厲聲呵斥道:“大膽,連陳公公都敢攔下盤問,還不趕緊請罪讓——啊!”
他的話并未說完,便被帶頭的那個侍衛直接一耳光抽在了臉上,打得牙齒都脫落了幾顆,滿口是血的跌倒在地,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掙紮着拉住陳玉的衣擺,口中含混不清的嘟囔着。陳玉見狀,臉上一絲異色也無,輕輕往前走了一步,掙開了他的手。
他定睛看去,一眼便認出了那個出手打人的侍衛曾經在皇帝身邊伺候過,只是出現的次數不多加上面色兇惡沉默寡言,陳玉不曾和他打過交道,只是依稀聽人說過這是一位高手。
他自然知道這個侍衛是皇帝特別指派給公主的,但他卻沒料到看架勢貌似此人還頗得公主賞識重用?他本以為有這麽一張能吓哭小兒破相的臉,肯定會招致公主的厭惡來着。
那個侍衛一言不發,只是沉默的将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按照宮規,一般人根本沒有資格在內宮佩戴武器,只有少數皇帝特別允許的人才可以有此權力。陳玉心中揣測着,到底是眼前的侍衛太過大膽,還是背後的公主給了他這個權力。
現在的大明宮,沒有皇帝坐鎮,又沒有什麽太後皇後之類的角色,嚴格意義上,有皇帝诏令的長樂公主就是目前大明宮的最高掌控者,她自然有這個權力允許一個侍衛帶刀巡視自己的寝宮。
陳玉讀懂了侍衛眼中的挑釁,他沒有發火,只是默默的拱了拱手,示意其他人将那個倒在地上的內侍拖走,不卑不亢的道:“奴婢陳玉,懇請公主撥冗一見,還望幾位通傳一聲。”
侍衛嗤笑了一聲,倒也沒有刻意為難,擺了擺頭,他身後的幾個侍衛裏就有一個人轉身離去,想必是去禀告了。陳玉就這麽被一行人給攔在了含章殿外,頂着頭頂的烈日幹等着。
雖說回到長安後陳玉天天和數不清的人勾心鬥角,但表面上還是因為他背後站着的皇帝獲得了不少迎合奉承,跟随着他的那些随從內侍見慣了笑臉吹捧,冷不丁的居然吃了這麽一個下馬威,多少都有些不得趣,覺得失了面子。可是見陳玉面帶笑容不急不躁,他們就不敢說什麽了,老老實實的垂手站着,任憑汗水浸濕了衣服。
等了足足小半個時辰,那個前去禀報的侍衛才姍姍來遲,不冷不熱的擠出一個字:“宣。”
陳玉一行人才得以放行,但是沒走幾步他身後的人就被攔下了,為首的疤面侍衛皮笑肉不笑的道:“陳公公,公主只說宣召你一人,沒說其他人也能進去。”
終于有個內侍按捺不住了,站上前一步激動的道:“你——”
“閉嘴,退下。”陳玉拉下了臉,“被人叫了幾聲公公大人就真以為是個什麽不得了的人物啦?給我記住,咱們都不過是宮裏的奴婢,做奴婢的,最要緊一條便是本分。殿下的命令,也有膽子質疑嗎?跪下掌嘴!”
那個內侍哆嗦了一下,毫不猶豫的噗通跪倒在地,開始左右開弓的抽起了自己的嘴巴子。陳玉笑着對侍衛道:“奴婢禦下不力,口出妄言,待會兒親自向殿下請罪。”
疤面侍衛冷笑了一聲:“可當不起陳公公一句奴婢,卑職還怕折了壽。行了,也別在這個地方裝模作樣,殿下還等着呢,請吧,陳大人。”
以陳玉的身份和官職,在宮中稱呼他一聲大人倒也不算逾越。只是到底有些犯忌諱,所以一般都只有四下無人的時候,為了湊趣,他的手下會這麽稱呼。現在被這麽叫一聲,嘲諷的意味昭然若是。
陳玉怎會因此而發怒翻臉,他要是這麽容易被激怒,也不可能混到現在的地位。相反,他還彬彬有禮的對這個出言不遜的侍衛展顏一笑。
不過陳玉心裏卻有些疑惑,這個侍衛為何展現出了如此大的敵意?他印象裏并沒有得罪過這麽一個說不上多麽重要的人物啊?不知道究竟是出于個人恩怨還是有公主授意。假如是公主的态度,那可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抱着這份心态,陳玉孤身一人在幾個侍衛的嚴加看護下走進了含章殿,像是個被押送的犯人,一路區區繞繞的到了後面回廊,一眼便看見了身穿藕色長裙的公主正坐在小湖邊上,心不在焉的往水裏丢魚食,看着下面一大群五彩斑斓的魚兒瘋狂搶食。而在她身邊花團錦簇的圍繞着十幾個宮女,皆是低垂着頭,規矩得不得了。
唯獨有一個穿着翠色衣裙的宮女站在公主身邊,為她端着魚食,時不時笑談幾句,顯得很是親密。
陳玉只匆匆瞟了一眼,心底泛起一股說不清的奇異感受,雖然公主和之前見過的樣子并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但他總覺得現在的公主身上,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了。記憶裏這位公主殿下總是柔柔弱弱,一副說話都不太提得起氣的架勢。而現在的公主,眉目依舊帶着稚嫩,連女人都算不上,只能算個女孩。可她神情中那股沉穩的氣勢,讓陳玉覺得十分陌生。
“難不成讀了幾天卷宗就自以為是,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了?”
陳玉到底是不信這種鬼話的,只覺得可能回到了皇宮,這位殿下便覺得自己有了依仗,開始在他面前裝腔作勢——宮裏的女人不都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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