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對面不識
宋霁毫不費力地找到了秦承遠。
空曠的練習場上,一輪明月, 一地黃沙, 還有一個舉劍的人影。
宋霁記得秦既明跟他提過,要論功夫, 他同秦既白稱得上是天賦好, 即使打小出宮無人教導, 也還算能比劃兩下, 秦承平母家世代習武, 自然功夫不差,至于秦承遠就要稍弱一些,一來是皇後疼他趕跑了好些個武夫子, 二來他天賦也實屬一般。
如今戰場是要拼上性命方能有一線生機的,練不好功夫,上了戰場只有死的份兒, 他既然想救妹妹,就絕不能允許自己死在前面。
哐當一聲,劍不慎落地,砸在一地的銀霜上霎時添了幾分光澤。
秦承遠喘着氣去撿劍,劍刃上卻映出了另一張面孔。
宋霁有些費力的提起劍,掂了掂,皺了眉,“這劍又笨又重, 刃都卷了邊兒,也忒差了些。”
秦承遠挑了挑眉, “喲?看不出宋大夫還懂這個?”
宋霁将劍給他,“你傷還沒好,先歇會兒。”
秦承遠瞥他一眼,“怎麽?想明白了?”
“軍中有人克扣軍饷,虐待士兵,”宋霁問他,“你知道嗎?”
秦承遠嗤笑一聲,“當年你們檢舉我貪污軍饷,因為這件事兒我徹徹底底地失信于皇上,現如今若是京城中的那位知道他另一個兒子也貪軍饷,貪得還是我的數十倍,你說他會作何想法?”
“你說是秦承平的手筆,”宋霁皺着眉,“可有證據?”
“李延年經常半夜秘密進入萬峰的營帳,三更天才出來,”秦承遠低聲說,“萬峰是我們部的牙将,是憑空掉下來的。”
“怎麽說?”
“我入營三年不到,萬峰入營還沒我久,”秦承遠翻了個白眼,“原來是個小兵,卻比誰都嚣張跋扈,仗着是武飛的外甥,明明什麽戰功都沒有卻連連升遷,半年前坐上的牙将,要我看,再不用半年校尉都要被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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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飛便是西北大将軍,西北軍的最高統領,有如此關系自然升遷極快,但同時屯将李延年坑害士卒,而牙将明知不問,定然是摻和了一腳,從中拿了好處。
只是近來武飛露面極少,多數是秦承平或者他的弟弟定遠将軍武陵代替。
“不過,你入營三年還只是個小兵?”宋霁道。
秦承遠沒好氣道,“我這張臉怎麽混?一旦到了牙将上頭,那些人全認得我!仇沒報呢先給兔崽子殺了頭。”
“我還以為你有法子,合着是莽來的?”宋霁笑了笑,“那你入軍營,這麽辛苦的練武是為了什麽?” ”暗殺啊,“秦承遠眯了眯眼,眼裏兇光畢露,“去他媽的秦承平,老子遲早有一天扒了你的皮,再扒了胡人的皮,救回宣兒!”
“你與其暗殺,不如想想怎麽聯合軍營中的反抗勢力,先把那些貪污軍饷的蛀蟲給殺了。”宋霁道。
秦承遠轉頭看了看他,挑眉,“你這是合作的意思?”
“合作。”宋霁點頭,伸出手。
秦承遠勾了勾嘴角,也伸出手,“秦承平是我的仇人,你那好徒弟也是,宋大夫就不怕事成之後我反咬一口?”
“這些話說得未免太早,”宋霁微微一笑,“現在你我都是兩手空空,孤注一擲,沒得選。”
秦承遠哼了一聲,猝不及防突然發力向自己身旁狠狠一拽。
“宋大夫,”秦承遠貼着他耳邊道,“你是不是還忘了一件事,我對你可是有別的心思啊。”
宋霁輕輕一笑,秦承遠突然覺得胸前有什麽東西硌得慌,低頭一看,是一柄極其小巧的匕首,此刻還未出鞘。
秦承遠臉色黑了黑,松開了宋霁。
“你離開京城太早了,有些事怕是還不知道呢?”宋霁微笑着收起了匕首,“我功夫廢了,底子還在,對付你個半吊子綽綽有餘。”
接下來的日子十分忙碌,每日都有各種各樣的傷病員需要安置,有些是犯錯領了軍棍的,有些是練習場受傷的,但更多的是腸胃不适上吐下瀉的,究其原因,不用說,便是馊了的飯菜導致的。
自打一次杜樂章吃了飯菜也中了招,便再也不敢吃,整天拉着宋霁去找阿越要吃食,美名其曰要是病了軍醫軍營就亂套了,實則是再也不想受那上吐下瀉的罪。
夥房剩的不多,也就是些白面饅頭白面馍馍,一連吃了一個月,吃得杜樂章面頰慘白,夜裏就躺在床上嚷嚷着自己要變成白面做的了。
直到有一日,杜樂章突然手舞足蹈地沖進了營帳,拉起還在整理藥箱的宋霁就一路奪命狂奔。
“小杜!你做什麽!”宋霁在後面喊。
“今天校尉來巡查!沈故跟我說的!”杜樂章說,“咱們有好吃的了!”
果真如他所說,一到飯食處,那股撲鼻的香味便與往日不同,小兵們早已解開了鍋三三兩兩地圍着呼哧呼哧埋頭苦幹,這快要入冬的天氣吃得赤膊上陣滿頭大汗。
“牛肉!是牛肉!”杜樂章雙眼發亮,撲上去就搶,還不忘給宋霁捎了一碗。
“诶诶,”宋霁拉拉杜樂章的袖子,“這校尉來巡查,怎麽跟往日差了那麽多?”
“你也知道,我一直呆在這個部裏,見得最多的就是牙将和屯将,對校尉實在不太了解,”杜樂章吃得呼呼啦啦,“但是啊,每當到月十五,校尉來巡查,這夥食就變得尤其好,你覺得這是為何呀?”說到這兒,杜樂章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宋霁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這邊正說着,那邊牙将萬峰和屯将李延年就陪着笑帶着校尉來了。
“哦哦,我還聽說了一件事兒,”杜樂章小聲道,“這位校尉名叫陸長年,封號勝元将軍,是真真正正一步一個腳印打出現在的成就來的,據說他在軍營已經二十多年了!”
宋霁擡頭,看着長相方正的陸長年背着手慢慢走來,一路看一路點頭,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哦對,”陸長年腳步頓了頓,“萬峰,先前你老跟我報告,說軍醫不夠用,今年給這兒多派了一個,如今夠用了嗎?”
萬峰讪笑着點頭,“夠用,夠用。”
“啊呸!”杜樂章冷哼一聲,“他娘的,每次都這麽哄騙上司,就該把平時爛了的飯菜送到他眼前讓他瞧瞧!”
宋霁踹了他一腳,給了個眼神。
“怎麽?”陸長年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們身邊,“杜大夫不滿意?”
“滿意,賊拉滿意!”杜樂章滿臉堆笑地站了起來,順便拉起了宋霁,“這就是新來的紀大夫,可幫了我不少忙。”
宋霁也只能站起來跟他問好,卻聽陸長年又問,“那我怎麽覺着你剛剛的神色不大對勁?”
“我那是這牙口不行了,嚼不爛牛肉,”杜樂章呵呵樂着,“剛剛心情不好,怄氣呢。”
宋霁點點頭,在一旁幫腔,“對,他最近來月事,心情不好。”
幾個喝牛肉湯的小兵齊齊撲哧一聲,嗆作了一團,陸長年一頭霧水,身後跟着垂着頭唯唯諾諾狀的李延年和萬峰,但若仔細看,就能發現萬峰狠狠在杜樂章臉上剜了一眼。
杜樂章敲了敲碗,咳了兩聲嚷嚷道,“就準女人來月事兒脾氣不好,不準男人來月事兒脾氣不好啊?”
“好好好!”宋霁揉着太陽穴,拉着他坐下,給根杆子就往上爬,臉呢?都不要了?
“早在饑荒的時候揉吧揉吧吃了。”杜樂章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笑眯眯地解釋。
這時候,沈故從旁處悄悄溜了過來,給笑得哄作一團的小兵擺了個“收”的手勢,拉着杜樂章和宋霁到一旁的小角落,指着杜樂章的鼻子急道,“這樣會讓他們記恨的!”
杜樂章攤了攤手,“什麽跟什麽,我啥也沒說!”
沈故沒管他,轉頭跟宋霁道,“紀大夫,我瞧你是個穩重的,千萬別跟他學啊!”
杜樂章不大樂意地撇了撇嘴,沈故戳了戳他的腦門,“杜大夫啊,你上次闖的禍還不夠嗎?都跟你說了你已經成為李延年和萬峰的眼中釘了,就不能收斂着點兒?啊!”
“我知道,不會再做出那樣的事情……”杜樂章小聲道,還沒說完,就聽到原處有人喊他。
“杜大夫!你牛肉湯被小七喝完了!”士兵在遠處吆喝着,“你到底要上多久的茅坑啊!”
“什麽?!”杜樂章一下子沖了出去,奔着搶救他的牛肉湯去了。
沈故搖搖頭,拍了拍宋霁的肩,“你也……”
“收斂就管用了嗎?”宋霁打斷了他的話,“收斂一樣還是被人欺負,在校尉看不到的角落裏吃着馊了的飯菜,喝着飄着蒼蠅爬蟲的湯水,受着莫須有的懲罰,一輩子也熬不到頭。”
沈故捂住了臉,長嘆一口氣,“天哪,就不該讓你和杜大夫住一塊兒的,已經被帶偏了。”
“沈都伯,”宋霁一字一句道,“最近生病的士兵越來越多,要是按兵不動,只怕李延年和萬峰已經起疑,會一步步先打垮我們。”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從上一次杜樂章反抗失敗後,他們整個部的日子就越來越難熬,李延年更是對萬峰的話言聽計從,俨然是一條狗,四處咬人。
“可我們能怎麽做?”沈故低聲道,“杜大夫也跟你講過吧,之前的事情。”
“要有時機,要有計劃,我們人不多,不能莽撞,”宋霁看着他,“只要沈都伯願意賭一賭,我定有計策。”
只是他們二人未看見,不遠處跟在陸長年背後巡查的萬峰與李延年冷不丁掃了視線過來,二人對視一眼,見到彼此的眼中浮現一抹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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