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對面不識
宋霁笑了笑,“這不是怕小兄弟你說出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秦承遠冷哼一聲。
“這裏是秦承平控制的軍營, ”宋霁斂容, 平靜道,“你若想活命, 就不該鬧出那麽大陣仗。”
秦承遠頓了頓, 低聲道, “現如今我只想讓宣兒回宮。”
宋霁不置可否, “你有你的想法, 我有我的目的,從前的恩怨也就了了吧,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說着, 他就要撩開帳簾走出去。
“慢着。”秦承遠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得幫我?”
宋霁轉過頭,挑了挑眉, “哦?”
“你不想殺了秦承平嗎?”秦承遠問,“從前他可沒少對你下手。”
“大敵當前秦承平死了便會士氣大減,邊防告急,大興便危在旦夕,”宋霁皺眉,“這種時候你還想着私仇未了,手足相殘?”
秦承遠嗤笑一聲。
宋霁臉上浮了些戒備的神色,“你這是何意?”
“我他娘的都被貶為庶人, 終身不得入宮,還手足?”秦承遠眼中漸漸陰鸷起來, “況且,我入營這些年來,已經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若是有了實證,足以一擊扳倒秦承平。”
宋霁看他的眼神,往昔那種被毒蛇纏身的窒息感又上來了,就算虎落平陽本性卻還是不改,也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拂袖轉身便要走。
“宋霁,”秦承遠在他身後道,“一開始我沒往這處想,還是你那好徒弟在我發配邊疆前夕親口告訴我的。”
宋霁腳步一頓。
“他告訴我,”秦承遠走在他身側,附耳低聲道,“西北大将軍武飛勾結外族,圖謀不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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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甩甩袖子,負着手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之後的幾天裏,宋霁的腦袋裏都回蕩着秦承遠臨走前留的那句話。
秦承遠出身高貴,張揚跋扈,朝夕之間皇後薨逝,妹妹和親遠嫁,自己被貶為庶人逐出宮,終身不得入京,眼看大勢已去,不堪受辱,不用旁人出手,路上就能含恨自盡,更何況他這些年一直聽不到秦承遠的消息,以為他早已死在荒郊野外,初入軍營見到陳遠的反常壓根就沒想到這茬。
若是他所言非虛,秦既明說這番話就是逼他活下去,秦承遠為拖累妹妹和家族憤懑不平,定當如他所願在軍中尋覓證據,為他所用。
但終究養虎為患,秦承遠出手被他反戈一擊,擊中要害,他就不信秦承遠能不恨秦既明,若是有機會定當加倍奉還。
宋霁有些糾結,與秦承遠的合作等同于與虎謀皮,但現下他剛剛入營,勢單力薄,若是秦承平當真勾結外敵,待到時機成熟後直接聯合胡人班師回朝,後果不堪設想。
“小紀啊,你在想什麽呢?”杜樂章戳了戳他,“你再不吃,這飯食可都被這些狼崽子吃掉了!”
宋霁回過神,大鍋菜湯已然被翻了個底朝天,白面饅頭也只剩了最後一個,眼看不知哪來的手就要抓走,被杜樂章敲了敲,小兵疼得哎喲一聲。
“吃吃吃!咱們新來的紀大夫今天忙了一天了,跟紀大夫搶吃食,還有沒有點良心了?”杜樂章瞪他一眼。
“沒事,”宋霁笑了笑,掰了一半給那小兵,“你們演練辛苦,多吃些。”
“小紀啊,你別心腸這麽好,”杜樂章嘆道,“這些狼崽子一個個可是會蹬鼻子上臉的!”
“那不是瞧您杜大夫精明麽!”小兵啃着饅頭含糊不清道,“咱哪,不坑老實人,專坑精明人,大夥兒說是不是?”
衆人哄堂大笑,杜樂章氣得跳腳,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宋霁邊笑邊按住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
突然,一道嚴厲的呵斥聲在衆人耳旁響起,“笑什麽笑!吃個飯這麽慢!還操不操練了?啊!”
宋霁擡起頭,見一個年近而立的青年男人皺着眉,大聲嚴厲地掃視着所有的人。
杜樂章縮了縮脖子,拉着宋霁小聲說,“那是咱都伯沈故。”
軍營之中按照隊、屯、曲、部、軍來劃分,一隊五十人,設都伯統領,兩隊為一屯,設屯将,五屯為一曲,設曲長,二曲為一部,設牙将,十部為一軍,設校尉,但聽杜樂章說,這些只是書面公文的劃分,實際作戰這些将領死的死傷的傷,如今這個營的曲長戰死,還沒派新的下來,十個屯都歸牙将管。
正說到這裏,杜樂章戳了戳不遠處走來的一個魁梧男人,“那就是屯将,叫李延年。”
李延年往這裏走得越近,都伯沈故就罵的越兇,唾沫星子直飛,雖然罵不到他們兩個軍醫頭上,宋霁還是跟着低着頭一言不發。
“沈故啊,”李延年負着手過來,“怎麽了?脾氣這麽大?”
“屯将,這些小兵飯也不好好吃,在這裏談天說地,屬下正說他們呢。”沈故道。
“哦?是嗎?”李延年語氣沉了沉,一腳踹翻了鍋碗,厲聲喝道,“那幹脆別吃了!”
那鍋菜湯還剩個地兒,綠油油的湯水灑了一地,兩片菜葉兒癱在地上,都爛巴巴的模樣。
宋霁皺了皺眉,這西北貧瘠,夥食不佳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至于壞到連菜葉兒都是爛的,這萬一鬧了肚子影響士兵打仗可不好。
“小紀,小紀!”杜樂章戳了戳他的胳膊,用口型道,“屯将叫你哪!”
宋霁回過神,擡頭見李延年陰晴不定的眼神在他臉上轉悠,“怎麽?新來的軍醫對軍中的夥食不滿意?”
周遭吃着飯的士兵通通轉過了頭,一聲不吭地看着這裏的動靜,旁邊沈故的臉色一白,趁着不注意悄悄朝他擺了擺手。
“沒有的事,屯将說笑了,”宋霁微微一笑,“屬下只是看着這菜湯,想起了幼時娘親燒的飯菜而已。”
李延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如此便好。”
待到李延年負着手走遠了,沈故才長舒一口氣,擺擺手,“別吃了,通通給我回去接着操練,還有……”他轉過頭,看着宋霁,搖搖頭,“算了,沒什麽。”
杜樂章一路将宋霁拉到寝帳,絮絮叨叨地跟他講軍營裏的事情。
他說軍中夥食不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基本上除了牙将以上的官員,其餘小兵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次肉,給的飯菜還都是壞了的馊了的,大半士兵都要鬧肚子,先前有士兵抗議,都被李延年活生生軍棍打死了。
他還說,部裏的統領牙将也不是個什麽善茬,李延年這個屯将貪生怕死,有難就躲在人後頭,牙将還時常大力贊賞他,稱他是整個部最得力的屯将,二人俨然沆瀣一氣,整個部敢怒不敢言,只好悶聲不響吃啞巴虧。
“真是壓根就沒吃飽,”杜樂章摸着肚皮嘆氣,“等明早我找阿越上別的部弄點吃食來。”
“沈故……他也是這樣?”宋霁問。
“這倒不是,”杜樂章說,“沈故雖平日裏嚴苛,但都會護着底下的小兵,吃的也跟大家夥兒差不多,我倒覺得他應該也是受害者。”
宋霁點點頭,輕聲道,“所以說來,軍中的夥食不該那麽差的,對不對?”
“豈止夥食啊!”杜樂章啧啧兩聲,“這種事情呢你明白就好,水深了去了,咱們當軍醫的比那些小兵自由上不少,雖分管在牙将底下,但吃穿沒什麽限制,也不用受氣挨軍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霁皺了皺眉,“你就不生氣嗎?”
“氣啊!氣他娘的都快氣死了!”杜樂章仰面躺在床上,嘆了口氣,“剛來的時候,我也跟你現在這般,想盡方法越過牙将向上頭的校尉禀報,一心想幫那些可憐的小兵,可你猜怎麽着?”
“怎麽着?”
“但凡我一有動作,李延年就越發變相虐待小兵,身上被軍棍打得遍體鱗傷,”杜樂章捂了捂眼,“有一個傷情太重了,我來不及救,死在了我面前。”
宋霁一愣,聽他的聲音裏有些哽咽,“要是我不做那些事,他雖然活得痛苦了些,但至少還能有條命,來日若是立下戰功,翻身也不是不可能,我卻……”
“不怪你,”宋霁抿了抿唇,“一定是被牙将攔了下來,才會這般。”
“你知道他們這些人狠在什麽地方嗎?”杜樂章起身,一字一句道,“若是他們打我,我也認了,但他們不會動你,只會動那些無辜的人,讓你內心狠狠地自責,愧疚,再也不敢反抗。”
“可再這樣下去,這些士兵疾病纏身,也上不了戰場。”宋霁捏着眉心,“這件事不能置之不理,也算給我們減負了。”
杜樂章長嘆一口氣,“前車之鑒我也告訴你了,時候不早了,睡了吧。”
宋霁點頭,剛要熄滅燭火,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小杜,陳遠是我們部裏的對吧?”
“還是沈故手下的,跟今天與我們一道吃飯的那些是一塊兒的,”杜樂章撐起腦袋,“怎麽了?”
宋霁想了想,轉身往帳門走去,“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杜樂章撓了撓頭,一頭霧水地看宋霁腳下生風地走出了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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