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對面不識
塞外的冬日嚴寒難忍,尤其今日北風刮得尤為勤快, 卷的滾滾黃沙直往人眼睛裏去, 邁出營帳一步便能迷失方向。
惡劣的氣候難以訓練,故而今日士兵放了半日的假, 來問診的也就少了, 杜樂章舒舒服服地鑽在被窩裏睡了個午覺, 見宋霁還忙着, 神清氣爽地出門遛了個彎兒, 帶了一頭一臉的黃沙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沈故提着一壇酒剛要走,見他這架勢樂了,“杜大夫, 你這是跳進沙坑裏洗了個澡?”
“呸呸呸!”杜樂章吐出嘴裏的沙子,“不是你倆忙着,我一個人憋得發慌麽。”
沈故笑笑, 拎着酒壇離開了營帳。
杜樂章撣了撣身上的沙子,轉頭跟宋霁道,“我出門也不是沒好處的,我可遠遠就聞見了,咱飯堂那兒今個兒可有不少好吃的!”
宋霁應了一聲,“知道,萬峰說要給李延年賀壽,請大夥吃頓好的犒勞犒勞。”
“我就奇了怪了, 這萬峰啥時候有這麽好的心眼兒?”杜樂章啧啧兩聲,“這是在籠絡人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宋霁搖頭,“他有跟西北大将軍的關系在手,攀上個高位又不困難,何必做這種費心費力的事兒?”
“嗯,有理,”杜樂章點點頭,“那就是在算計人。”
“算計誰?”宋霁又道,“我們一群蝦兵蟹将自然用不着這麽大費周章,比他權位高的他拿一頓飯算計?投毒?”
“所以?”
“所以我也不清楚。”宋霁皺着眉,“走一步看一步吧。”
杜樂章撓撓頭,“什麽?”
宋霁回過神,朝他笑笑,“哦,沒什麽。”
飯堂之上熱鬧非凡,酒過三巡,幾乎所有人都喝上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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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霁給杜樂章灌了好些酒,杜樂章酒量不大,沒喝幾杯就開始暈頭轉向,拉着宋霁的胳膊不肯放,給他講先前在宮裏當太醫受的罪。
“我跟你說,”杜樂章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要不是四皇子死在發配的路上,現在這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都不敢說的。”
“他死了?”宋霁給他滿了一杯。
“死了啊,整輛馬車都翻下了懸崖,屍骨無存啊!”杜樂章仰天長嘆一聲,“老天有眼!收了秦承遠這個孽障!”
“哦。”
身後有人陰沉沉地應了一聲,宋霁回過頭,見秦承遠一副要吃人的目光在杜樂章臉上逡巡着,不過此時後者醉的昏天黑地,瞪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來者,拉着他的胳膊又要把剛才的故事講一遍。
“松開。”秦承遠一把打開他的手,“我來找紀大夫拿醒酒藥的。”
杜樂章憋了癟嘴,吸了吸鼻子,不抱他胳膊去蹭他腿,“不要這麽兇嘛。”
秦承遠眼角抽了抽,“你他娘的給我放正常一點。”
杜樂章哇地嚎了一聲,指着他鼻子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兇巴巴的!你罵我算了還罵我娘!壞蛋!全是大壞蛋!”
宋霁看了看僵硬的秦承遠,“你把他弄哭了。”
“他娘的二十多歲的男人說哭就哭,有沒有病啊!”秦承遠嫌棄地從混成一團的眼淚鼻涕中撥開他的手,拉着宋霁轉身就跑了。
他們夾雜在一群酒酣嬉鬧之人當中并不起眼,但萬峰仍舊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們的身影。
正回敬酒的定遠将軍武陵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上鈎了?”
“是了。”萬峰嘴角勾了勾,“将軍,接下來該看好戲了。”
“我就不必了,”武陵起身,“你該怎麽做便怎麽做吧,手腳利落些,莫要讓人逃了。”
“是。”
今夜縱酒享樂,處處歡欣鼓舞,當值的人并不多,他們借此順利地溜入了營帳。
“我進去,你把東西給我。”秦承遠低聲道,“你在外面看着,要有人來了通風報信。”
“你……”宋霁話沒說完,手中的藥罐子就被他奪去了。
“反正是孽障,是死是活無所謂了。”
這話說得極輕,落在呼呼作響的北風之中渺小極了,宋霁根本沒聽清他講了什麽,人就已經不見了。
他拍了拍腦袋,轉眼瞧見了一個出來小解的士兵,正是沈故手下的,便讓他幫忙取來一壇子酒。
小兵喝得上頭,醉眼朦胧的,答應得倒是不含糊,飛也似地跑走了,也不知話是聽進去了幾分。
北風呼嘯,刮得人臉上生疼,宋霁背着風搓了搓已經沒有知覺的手,焦急地來回踱着步。
他是想,若是這檔口萬峰或者李延年回來了,也能拿送酒抵擋一二,造點聲勢,好讓秦承遠快些出來,方才秦承遠拉他出門的時候着實草率了些,若是被人看見定會起疑。
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猶猶豫豫扭扭捏捏豈不是更奇怪,宋霁搖了搖頭,現如今還是想好對策更為重要。
這時候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宋霁擡起眼正看到小兵提着酒快步趕來,面上一喜,卻轉而發覺有些不大對勁的。
小兵腳步平穩,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模樣,更重要的是,來得不是一人,粗略一數,至少有十人,更糟糕的是,這些小兵背後,大腹便便搖搖晃晃走來的,正是李延年本人!
秦承遠打開罐子,晃了晃裏頭無色無味的液體,看不出什麽名堂。
他聽宋霁提起過藥的用法,将它滴入燭油裏便可,一滴能使人精神不濟,三滴能使人頭疼欲裂,五滴便可神志不清,十滴便能殺人于無形。
秦承遠是真小人,才不留什麽情面,一下手就倒了半罐。
藥下去半個時辰起效,秦承遠不着急離開,心中盤算着李延年在酒桌上喝得暢快,必不會那麽快回來。
打定了這主意,他在桌案上翻翻找找,一回生二回熟,他知道哪個角落能放着有用的情報,可翻來覆去忙活了半天也沒找見什麽有用的東西,氣得他要砸了他的硯臺。
這時候,營帳的賬布上傳來啪嗒啪嗒的細微聲響,像是有什麽沙土砸在了賬布上一樣。
興許是大風揚起的沙子,秦承遠沒太在意,又接着翻,可這聲音一直噼裏啪啦不消停,秦承遠找不到東西就急,聲音擾得他更煩。
突然,聲音停下了,一把匕首劃開了營帳背後的賬布,宋霁焦急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你在幹什麽!快出來!”
秦承遠一愣,帳簾被人猛地一掀,寒風卷着酒氣飛進了營帳之內。
“牙将說得沒錯,無恥小賊,竟敢偷襲本将的營帳!”李延年醉醺醺地大喊着,轉手從兵器架上拿起了一把矛朝他扔來。
秦承遠貓身一滾,險險避開長矛,滾到了營帳的角落裏。
這時,外面一陣窸窣之聲,他沒聽清隔着一層布簾的外面那人說了什麽,只感覺背上一陣濕漉漉的,伸手一摸,竟是賬布上濕了。
李延年又轉身拔出牆上的劍,沖着他直刺而來。
他的功夫沒什麽章法,又喝醉了酒,秦承遠招架他不難,難的是如何逃出去,外頭顯然已經有人,一旦離開營帳就會被抓個正着。
但說來奇怪,營帳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情,緣何無人沖進來,潑水做什麽?
秦承遠皺着眉嗅了嗅手掌上的水跡,竟是一股酒氣撲面!
他原來當這股濃烈的酒氣是李延年身上的,沒想到竟是外人在潑酒,是想把他們統統都燒死在裏面?
秦承遠矮身撲倒營帳門口,發現門簾已經打不開了,而李延年竟然還在毫無章法地亂打一通,連死期将至都不知道。
他眯起了眼睛,冷哼一聲。
要燒是吧?行啊,既然要燒,那麽一個都別想跑!
秦承遠撿起武器架上的**,一槍橫掃,将擺在屋子角落的酒壇盡數掀翻,灑滿了整個屋子,桌椅,陳設,賬布,連他們倆身上都淋了酒水。
“你瘋了!”李延年大怒,舉着劍大喊一聲沖了過來。
秦承遠側身避開,一腳踹翻了桌上的燭臺,燭油燙了李延年一身,卻還沒來得及慘叫哀嚎幾聲,大火便頃刻之間沿着酒水的痕跡蔓延開來。
霎時營帳內外紛紛傳來哭喊之聲,分不清是誰在叫,是誰在哭,一片火海之中,所有人都被吞沒了。
宋霁一見他們拿着酒壇子往營帳上撲便明白了,立刻轉頭往外跑請人來救火,卻沒想到剛跑了沒幾步,身後猛然一陣熱浪襲來。
火光沖天,月色都為之黯淡幾分,慘叫聲,呼喊聲不絕于耳,北風一刮,濃濃大火竟一連蔓延了七八個營帳!
外人想點火把他們燒死在裏面,秦承遠卻從裏面點火燒着了外面的人,但凡得罪他的人,只要他尚存一口氣,就算拼了命也要報仇。
宋霁不再多想,轉頭就去找人滅火。
火勢實在太大,衆人趕到的時候,營帳已經燒得七零八落,隐約能看到裏面有人影在晃動,卻已經沒辦法救援了。
萬峰掃了一眼周圍,臉色沉了下來,“人呢?怎麽一個也不見了?全被燒死了?”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在喊誰,宋霁在後頭皺着眉,明白他在喊那群潑酒水的士兵,那群人定是他的親信,若有一人從火場僥幸逃出,不知還怎麽信口雌黃。
這時候火場裏傳來一聲呼喊,撕心裂肺地叫着,“牙将大人!牙将……”
聲音戛然而止,萬峰神色一變,一個人影從火場裏飛速沖了出來,身上還帶着未燃盡的火,旁邊立刻有士兵沖上去給他從頭到腳淋了好幾盆水。
“你說,”萬峰神色緩了緩,“這營帳是如何着了火的,是何人做的手腳!”
“牙将大人……咳咳!”那人咳了兩聲,嗆出了黑煙,“您是問我,還是問他啊?”
他舉起了胳膊,手上提着一個面容焦黑,雙目眦裂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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