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對面不識
萬峰的神色猙獰起來,“你……”
“牙将, ”那人擡起被燒的血肉模糊的臉, “屬下救援不力,找不到李大人, 只找到了這人頭。”說這話的時候, 血水從殘破的衣服中混着膿液流出, 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萬峰還要再問什麽, 卻見那人身形一晃, 體力不支地跪坐在地上。
杜樂章拉着宋霁從後排擠到了最前,看着那人倒抽一口冷氣,“陳遠!救人救得不要命了!快快快, 把他擡下去治療!”
“慢着。”萬峰突然開口,“杜樂章你帶他下去,宋霁留下。”
杜樂章一愣, 回過身,正對上宋霁一副沉靜的面容,似乎早知道會如此。
“是。”他不輕不重道。
秦承遠是從劇痛中活活疼醒過來的,渾身上下的傷口都在此時覺醒一般地叫嚣起來,劇烈的灼痛感湧上大腦,仿佛火焰還在全身燃燒着,連同包着的紗布與藥膏都要燒毀一般。
“叫你逞能吧。”
視野之中,一雙手逐漸靠近了, 随即清涼的藥覆蓋在燒傷的臉頰上,片刻驅散了火燒火燎的熱度。
迷迷糊糊的, 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還未離宮的時候,那時候他頭疼欲裂,狂躁不安,也是這樣一雙手一勺一勺地将吹涼的湯藥送進他嘴裏,驅散了身上的熱度。
“怎麽就這樣呢,”杜樂章嘆了口氣,“多好一張臉啊,怎麽就燒成了這樣。”
秦承遠閉上了眼睛,藥膏的效用是短暫的,痛苦卻是長久的,他忍下全身灼燒的疼痛,盡力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嘶……”杜樂章啧着嘴,“我說你怎麽就想不開,原來雖說你小子煩了些,暴躁了些,脾氣壞了些,可怎麽就燒成這樣了呢,這是糟了多大的孽啊!”
“你不是說我是孽障。”
杜樂章停下手上的動作,疑惑地轉過頭,“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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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秦承遠咳了兩聲,“我身上的傷很重嗎?”
“你既然已經醒了,說明你成功地在鬼門關被我拉了回來,”杜樂章道,“只不過,這治好以後鐵定留疤,尤其是你的臉,根本沒法看。”
“正好。”秦承遠想勾勾嘴角,卻被臉上的傷疼得一激靈。
“你這兩天要保持面無表情,知道嗎,”杜樂章搖搖頭,“可惜啊,多好的一張臉……”話說到這兒,他無端地戛然而止,開始打量起秦承遠的臉。
“這話我都聽煩了,”秦承遠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換句話說?”
“能,”杜樂章盯着他的臉,“我怎麽感覺我見過你?”
秦承遠一愣,“我要喝水,渴死了。”說着他便不顧渾身的紗布和傷口,要起身拿水。
杜樂章忙把他按回去,“水我給你拿,這兩天你不能動,身上的傷口還沒長好!”
杜樂章在秦承遠的支使下拿來了水,他渾身的傷不方便,杜樂章便秉持着病人為大的原則盡心盡力地給他喂水。
“果真,”他自言自語道,“我還是見過你。”
秦承遠猛地嗆了口水,劇烈的咳嗽起來。
“傷傷傷!崩開來了!”杜樂章急得跳腳,趕緊拿了藥和紗布重新包紮。
秦承遠默默地看着他忙碌,曾經他在宮中高高在上,除了母後和妹妹,他看不起任何一個人,大到皇帝皇兄,重臣太醫,小到太監宮女,侍衛門客,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了不起。
最後機關算盡,搭上了母後,叔父,牽連了幼妹,失去了一切,所有人都對他嗤之以鼻,唯有醫者卻當他與往日一般,曾經是如何對待,如今依舊如此。
“哦對,你睡了三天,估計不知道呢吧,”杜樂章見他神色落寞,轉了話題,“這兩天萬峰氣得臉色發青,嘴角都長了幾個燎泡,陸将軍也被驚動了,這兩天跟他一塊兒查這事兒呢!”
秦承遠不為所動,杜樂章便湊近了道,“你知道他查到了什麽嗎?”
“什麽?”秦承遠懶洋洋地配合他。
“他查到李延年一直與什麽人秘密通信,”杜樂章哼哼兩聲,“萬峰這兩天都在裝縮頭烏龜,一問三不知,但陸将軍不愧是陸将軍,一看他神色倉皇,便要查他的營帳,這兩天鬧得不可開交!”
秦承遠擡起眼皮子,“另一個大夫呢?”
“小紀啊,”杜樂章語氣沉了下來,“他和沈故都被萬峰扣押了,現在關在營帳裏,但只要陸将軍在一天,萬峰就沒法尋他們麻煩。”
秦承遠皺起眉,“不行,我要下床。”
“下床可以,”杜樂章挑眉,“你告訴我,你和小紀到底瞞了我什麽事兒?為什麽你會在火場裏?為什麽小紀是第一個發現火情的?為什麽連沈故也被帶走了?”
秦承遠張了張嘴,“你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不告訴也行,”杜樂章道,“我感覺我在哪兒見過你,你到底姓甚名甚,如實交來。”
秦承遠僵在了原地,他向來不擅長跟人繞彎子,一連串的問題已經将他砸懵了。
“不交代的話,就給我老老實實躺在床上,”杜樂章一字一句道,“歇、着!”
“杜大夫,杜大夫!”阿越慌慌張張地沖進了屋,“不好了,牙将要處死沈都伯和宋大夫!”
“什……”杜樂章話還沒說完,床上的秦承遠已經沖下了床,疼得摔在了地上。
“夠了!”杜樂章一把将藥碗摔在他面前,“陳遠!你這條命是我不眠不休整整兩天兩夜救活過來的!你要不惜命,我現在就把你打死在這裏,省得浪費我精力!”
秦承遠有些愣神地看着他,杜樂章向來都是樂呵呵的,就算生氣也只是皺個眉頭嘴上噼裏啪啦罵幾句就作罷,何曾見過他如此勃然大怒的模樣。
杜樂章深吸一口氣,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也沒給他,拉着阿越快步離開了營帳。
“杜大夫,是這樣的,”阿越叽裏咕嚕地小聲道,“陸将軍不是本來查牙将查得嚴麽?牙将一日拖一日,我原來還在想,這麽拖下去除了把校尉的心情拖沒了還能怎樣,結果竟是拖到了三皇子到軍營,陸将軍前去接待了!”
“原來如此。”杜樂章跺了跺腳,“萬峰這個狗娘養的,這般下去,莫說小紀和沈故得罪了他被降罪,怕是連陸将軍都會受到牽連。”
阿越撓了撓腦袋,“啊?這是何意?”
“沒什麽意思,”杜樂章咬着牙,拽過阿越的領子,“他們現在在哪兒?”
“練武場,午時三刻行刑。”阿越道。
“不是,我是問三皇子和陸長年。”
阿越愣了愣,“方才到的,應該去用午膳了罷?”
杜樂章扔下阿越,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霁被趕到練武場的時候,頭上太陽高懸,餓了三天的手腳癱軟,幾步路走得踉踉跄跄。
沈故在他一旁好不到哪裏去,原本精壯的漢子被打了幾棍子,面如菜色,神情萎靡。
“真對不住。”宋霁跟他輕聲道,“如此這般拖累了沈都伯。”
“自己的選擇,何來拖累,但要說拖累,應該是我拖累了紀大夫您才是,”沈故翕動着幹裂的嘴唇,“若不是紀大夫要為我們讨回公道,怎麽會冒險做這樣的事兒呢?”
宋霁搖了搖頭,他的理由自然不便多說。
頭頂陽光燦爛地可笑,宋霁自嘲地想,什麽都還沒開始,竟然就要在這裏結束了?
活到如今,他有些後悔起來,當年他害怕秦既明冷眼相待沒敢留下來,現在倒是恨不得那時晚離開半刻,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就滿足了。
宋霁一怔,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生死之際,他想不到別的人,腦海裏轉的竟全部是秦既明的影子,笑的哭的,樂的苦的。
長年累月的師徒相伴,對他的庇護疼愛之中早就摻雜了一絲不同的暧昧,他扪心自問,興許很久之前他就有些察覺,只是将它抑制在師徒之情下,強行安慰自己罷了。
對他的請求無限退讓,對他的親吻無法推拒,會因為他自卑地覺得自己是個拖累,也會因為他義無反顧地陷入權謀鬥争,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甚至那一夜荒唐,他都不知自己是着了什麽魔,分明有數十種解法,面對少年熾熱的乞求,他卻仍舊魔怔了一般選擇了一種最糟糕的解法。
“午時三刻已到。”小兵大喊一聲,落在空曠的練武場上,回聲不斷。
宋霁掃了一圈周圍,附近三三兩兩躲着不少士兵,指指點點,或是憤慨或是淡漠,或是洋洋得意或是垂眸不語。
沈故脖頸上的刀已經準備就緒,鋒利的刀刃在陽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澤。
“啧,是先砍誰的腦袋呢?”萬峰抱着胸慢悠悠走來,環視着周圍躲躲藏藏的人,“你們覺得呢?”
人群中泛起了小聲的議論聲,萬峰仰天哈哈大笑,蹲下身附在宋霁耳邊,小聲道,“你和陳遠不太平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了,先送你上路,不多久他會來陪你的。”
宋霁無心聽他說什麽,他現在迫切地想見一個人。
他要是知道自己死在了軍營,是不是會難過呢?
劊子手舉起刀,對準他的脖頸,狠狠落下去!
“慢着!”杜樂章的吼聲從遠處傳來。
但是劊子手仿佛什麽也沒聽見,刀刃依舊按照原來的軌跡行動着,直到一柄飛來的刀将它彈開。
一道人影落在宋霁眼前,他擡起頭,陽光刺眼地過分了,他眯起眼睛,只能看清一個輪廓。
一個熟悉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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