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沙場死生

宋霁是借着秦既明受傷反朝的由頭離開軍營的,這個消息并沒有隐瞞, 而是在宋霁的暗示下, 由祁信“一不小心”透露出去了。

武文光聽回報的探子吹得天花亂墜,什麽三皇子在戰場上被暗算, 掉了一個胳膊, 還中了西域蠱毒……

“放屁!”武文光一腳踹飛了探子, “本王親眼看見他雙手雙腳好好的!”

“是是是……”探子吓得顫顫巍巍, “首領說的是, 但秦承安是真的受了嚴重的傷,說是往西域去了。”

“不是回京?”

“回京是表面上的說法,”探子小心翼翼道, “小的聽見祁信暗地裏說他們往西域去了。”

武文光陷入了沉思。

“首領,”探子斟酌字句道,“武飛将軍現在應該差不多從西域突入了……”

武文光眯起眼, “你什麽意思?”

“小、小的只是擔心他們打着尋藥的幌子阻撓武将軍啊!”探子一哆嗦,腿腳一軟跪在了地上,“武将軍帶的是精銳部隊,打的是講究出奇制勝,若是提前在西域發生沖突豈不前功盡棄!”

武文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嗯,接着說。”

“小的還覺得,雖然首領與武将軍手足情深, 又有約在先。可人心跟人心始終隔了層肚皮,人心難測啊!”探子又絮絮叨叨, “首領你想,武将軍答應首領的條件實在是太奇怪了,他為什麽同意沖入京城卻不稱王,卻嚴守京城等着首領您來呢?”

“你在挑撥離間?”武文光眉毛一挑,“本王與二弟數十年的情義怎容得了你來置喙!”

探子這時候卻不怕了,橫着心道,“首領!京中是武将軍的天下啊!若是首領不信非要将小的除去,只望來日首領莫要後悔!”

帳內的氛圍逐漸凝固起來,一滴滴汗從那探子額上落下,濡濕了衣襟。

“有骨氣,”武文光突然撫掌大笑,“擡起頭來,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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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領,小的林臨。”

“看你面相,你是中原人?”

“是。”

“那為何投靠我軍?”

“狗皇上貪淫暴虐,苛政厚稅,就連天降大旱也依舊如此,父母被征稅官兵打死,小的實在是忍不了了!”

“如此,你對中原地形該比較了解?”

“小的原本住在京畿,後輾轉搬遷至西南部,大概情況小的都清楚。”

“好,”武文光起身看着他,“你與本王同去。”

“去西域?”林臨撓了撓頭,“西域小的不了解。”

“西域?”武文光冷哼一聲,“祁信怎麽可能讓你這等小兵聽見如此機密之事?”

“那……難道是京中?”林臨不解道。

“這不過是宋霁放的假消息,”武文光勾了勾唇角,“不是西域,也不是京中。”

林臨一臉莫名地看着武文光臉上漸漸浮起陰冷的笑意。

“師父,”秦既明将宋霁從馬車上扶下來,“你确定武文光會跟到此處?”

“不信?”宋霁挑眉,“賭不賭?”

秦既明不爽地撇了撇嘴,沒再說話,宋霁對另一個男人了如指掌讓他心裏膈應得很。

他們經過大半個月的舟車勞頓,終于從西北來到了中南部的小城——宋霁的故鄉,宿淮。

宿淮這座城有些年頭了,不算繁華,但也不落魄,農戶耕作,商戶叫賣,自給自足,自得其樂,生活得十分平靜。

但這樣的小城在二十多年前曾遭胡人洗劫一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幾乎就沒留下多少活口,可人類是能忘記的生物,這樣的痛苦在現如今安逸享樂的小城居民身上,壓根找不到半點影子。

宋霁壓下重回故地異樣的感覺,跟着小二進了先前定下的屋子,放了包袱,轉頭見秦既明還悶悶不樂。

“這兩天武文光還沒來,你胡鬧就算了,他一旦來了,你可得裝着點病入膏肓的模樣。”宋霁道。

“哦。”秦既明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既明。”宋霁無奈道,“我要出門一趟,你來不來?”

秦既明滿臉的不爽,但還是一言不發地跟在了他身後。

他們向西出了城,穿過耕田上的阡陌小道,來到了一處破屋面前。

說是破屋,其實這已經是有點屋子樣兒的廢墟,屋頂已經不見了,破損的牆壁搖搖欲墜,碎磚上爬滿了斑駁的青苔,雜草從瓦礫的縫隙中生出,越是青翠盎然,越是顯得屋子頹敗蕭條。

秦既明很快便反應過來這是哪裏,他看着宋霁在碎石前點上三支香,撩起袍子跪了下來,也跟着跪在了他身後。

“既明,過來。”宋霁拍了拍他身邊的空處。讓他與自己并排。

秦既明依言上前,聽他慢慢地講起。

“我想來這裏許久了。”宋霁仰頭看着破敗的屋子,眼中有些亮光,似乎能透過眼前的破敗看到幼時歡樂的光景。

“師父……”

“爹,娘,孩兒做了錯事,愧對你們的教誨,這是第一拜。”他朝面前深深一拜,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裏有了淚光。

“師父!”

“孩兒這輩子都将背負罪孽,原以為戴罪之身無法得到幸福,只能孑孓一身,孤獨終老,卻不曾想,孩兒遇到了一個人。”

秦既明張着嘴愣在了原處,宋霁說得很慢,一字一句落在耳裏,仿佛一次次敲響寺廟清晨的古鐘,那麽的清澈而堅定。

“爹娘曾教導孩兒不忘醫者仁心,不忘做人之本,卻也不必宛如一只提線木偶拘于世俗,凡事随心便可,”宋霁輕輕笑了起來,“孩兒認定了的人,不後悔,不退卻,爹娘,你們在天有靈,願保佑既明一生平安順遂,這是第二拜。”

說罷,他又俯下身一拜。

“早夭的兩個靈魂,我宋霁此生愧對你們,即便行醫數十載救了無數性命,也依舊無法抵消過去的罪孽,唯有一死方能償還,”宋霁一頓,看了眼身旁的人,“可恕宋某此生還有牽挂,只能許下來生,為表歉意,這是第三拜。”

“還有我,”秦既明突然開口,“我和小白借用了你們的身體,得以再活一世,方能遇上畢生所愛,如若要償還罪孽,我也當有一分。”

宋霁看他也俯下身拜去,輕聲道,“你不必如此的,這也不是你本願……”

“殺人也不是你的本願,況且,”秦既明笑了笑,将他的手攏在掌心,“阿霁,從今往後,所有的一切我們一同承擔。”

宋霁一愣,秦既明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這個初見才十歲的小孩長大了,能夠用他堅實的臂膀替他遮風擋雨,分擔責任。

他依舊是他的師父。可他不僅僅是他的徒弟了。

宋霁彎起眉眼,釋然地笑了,回握他的手,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樣。

“阿霁……”秦既明欣喜地看着他,他的師父承認他成長了,他不再是時時需要他庇護的孩子了。

多年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占時自己的成長,卻在回京途中一次又一次地被陷害,靠着宋霁的回護才磕磕絆絆地到了京城。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幼稚,發了瘋地想要成長,那個冬天他的離開成為了契機,他傷過,絕望過,痛苦過,用着最尖利的石子鋪路,逼迫自己在極短的時間內生出最堅硬的軀殼。

“走吧。”宋霁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朝兀自出神的秦既明伸出手。

他們回到宿淮的時候,華燈初上,萬家燈火。

天邊倏地綻開一朵煙花,五彩斑斓的色彩點亮了寂寞的夜。

他們在邊關生活許久,邊關的天上也會炸開這種煙花,卻不似這般斑斓——邊關只會放信號彈和炸藥,一旦天邊亮了,就說明一場戰争即将到來。

“今天三月二十,是廟會啊,”宋霁喃喃道,“每年這時候都要辦廟會紀念土地神,不知什麽開始的習俗了。”

秦既明突然握緊了他的手,“會好的。”

“什麽?”

“胡人會趕走的,這塊土地不會再第二次被胡人侵占了,有我在。”秦既明堅定道,煙花在他的話後短促地綻開,火光映在他臉龐的棱角上,許下的承諾讓人無比安心。

“阿霁,”秦既明看他沒反應,以為他不信自己,“我是認真的,現在整個大興上下的軍隊……唔!”

天邊沉寂了下來,幽暗的月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面龐上,相貼的雙唇上,他眼中的笑意盎然,盛着盈盈水光,連同着心也跟着蕩漾起來。

秦既明自然不會放過主動送上來的人,按着他的後頸緩緩加深了吻。

一顆煙花轟然照亮了黑夜,接二連三的,更多的煙花蜂蛹而上,整片夜空亮如白晝。

千裏之外的沙城,夜空卻沉寂着。

這樣的沉寂讓驚如弓鳥的百姓難得的有了一夜安眠,也讓軍營裏守衛的士兵沉沉睡去。

祁信将密函燒毀在蠟燭上,看着白紙黑字在手中漸漸化為灰燼,他有些出神地想,似乎也有一樣東西如同這火上的紙一般,抓不住了。

忽的,營帳門簾被人掀開了。

屋外守衛的士兵已經數天不眠不休,祁信讓他們回去歇息了,故而來者毫無阻礙地找到了軍帳中的人。

“你這樣的防守,怕是夢裏就要被胡人斬殺了。”楊寄柳踏進營帳,放下門簾。

祁信看着他,心劇烈地跳了起來,說出口的話卻如往日一般波瀾不驚,“無妨,今夜不打算睡了。”

“你要走了?”楊寄柳瞥見他收拾好的包裹。

“明日啓程,我會留下副手和一部分軍隊在沙城,”祁信走到他身前,按着他的肩囑咐,“直到這場仗結束,你都不要離開沙城,明白嗎?”

楊寄柳仰起頭看着他,他們足足差了大半個頭,以往每次他們這麽說話的時候,楊寄柳都鬧着要讓他蹲下來一點,可是現在,那張總是歡笑着的臉卻死寂地沉默着。

“這是對朋友的囑托?”他問。

祁信張了張嘴,明明答案清楚地擺在眼前,他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

他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時候,楊寄柳突然笑了起來,跟以往不太一樣的笑容,夾雜着自嘲,決絕……總之,沒有一絲一毫的愉悅。

祁信剛想問他怎麽回事,一雙熾熱的唇已然貼了上來,舌頭靈巧地滑入他口中,将一顆藥丸抵入喉頭。

祁信猛地推開他,咳嗽着問他,“你到底……”給他喂了什麽。

他問到一半問不出來了,楊寄柳在他面前解開了衣帶,散下了長發,赤身裸體地又吻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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