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沙場死生

秦既明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戰場。

屍橫遍野, 血流成河, 只在紀錄片中看過的場景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帶來的震撼絕非電視屏後所能比拟的。

一将功成萬骨枯。

一旁的士兵拽了拽他的衣袖, 手裏拿着名冊。

對了, 他還得清點士兵, 活着的帶回去治療, 死了的馬革裹屍, 草草葬了。

“這是王五……”士兵拿着名冊撥了撥屍體的臉,“昨天他還說這次打贏了仗得回去讨媳婦兒,他母親催的急了……死了。”

秦既明看着他在王五的名字後面打了個叉, 又往前走去。

“三殿下?”士兵喚了他一聲。

“啊?哦,”秦既明回過神,“秦……我是說陳遠呢, 你看見他了嗎?”

“哦,陳牙将啊,”士兵點頭,“他沒事,屬下方才看見他肩胛骨上插着劍還活蹦亂跳的。”

“他在哪?”

“在……”士兵撓撓頭,往他身後看去想指個方向,卻突然眼睛一亮,“诶, 那個飛奔過來的……”

秦既明回過頭,霎時, 眼前一片血肉模糊。

“秦承遠!”

秦既明驚了一身冷汗,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身上的傷被他猛烈的動作帶動,隐隐有些往外滲血。

“做噩夢了?”宋霁遞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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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既明恍惚地擡起頭,屋中陽光明媚,幹淨簡潔的窗格在地上落下一道斜長的影子,藥味帶着溫熱的茶香竄進鼻腔,讓他燥亂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夢見秦承遠死前的場景了。”秦既明接過茶,皺眉揉着鼻梁,“陸長年的刀把他的身體劈成了兩半,即便後來我把陸長年的人頭砍了下來,卻仍舊不解氣。”

宋霁抿了抿唇,他看見暗衛送來秦承遠殘破的屍體的時候,已經猜得七七八八了。

“我睡了多久了?”秦既明用力敲着昏昏沉沉的頭。

“三天,”宋霁拉開他粗暴的手,按着他的肩坐在他身後,輕輕給他按摩起頭上的穴位,“武文光和武飛的軍隊徹底包圍了沙城,祁信帶着援軍前日到了,已經……秦既明!”

秦既明的腦袋不安分地往他懷裏拱着,本來好好坐着的姿勢變成了摟着腰往他肩上蹭,宋霁止住了話頭,掐了一把他的臉。

“你還聽不聽?”

“聽聽聽,這樣聽。”秦既明厚臉皮地笑着,腦袋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你……”宋霁瞪了他一眼,卻不得不妥協給那厚如城牆的臉皮,“祁信帶着軍隊同武文光對峙,都以為要打起來了,卻不想十幾萬人就這麽眼瞪眼瞪了兩天。”

“他們要打早打了,等不到祁信來沙城便淪陷了。”秦既明打了個哈欠,“師父,你說會不會這所謂的大軍就是個幌子?”

“什麽意思?”宋霁一愣。

“調虎離山之類的,”秦既明漫不經心地說着,“你看啊,我們那邊很多電視劇……就是戲本子都會這麽寫,把大軍分成兩股,一股在邊關下馬威,裝腔作勢一番,另一股繞路突進,你看啊,就是因為大軍集結在了某一處,別的兵力就弱了,很有可趁之機……嗷!師父你幹嘛掐我!”

宋霁一驚,松開了無意識掐着他胳膊的手。

“怎麽了?”秦既明看着他,“師父你臉色很差。”

宋霁張了張嘴,“其實……我似乎想起來,武文光說過類似的話。”

祁信是正兒八經的第一次帶兵,秦承興派了兩個上過戰場的老将給他當副手,盡管如此,他手中那個掌管數萬人性命的軍印已經讓他足夠緊張了。

秦既明醒後,宋霁來找過他一次,說完了正事兒旁敲側擊地提了提楊寄柳的近況。

祁信那張一成不變的臉上什麽也沒有,可宋霁那幾句話總在他心頭盤桓着,怎麽也甩不掉,叫他愈加煩躁了。

正煩着,營帳外頭突然傳來高聲喧嘩,祁信揉着太陽穴走出營帳,正看到士兵舉着槍要戳向面紅耳赤的楊寄柳。

“慢着!”祁信的頭更疼了。

“祁大人,這人要私闖軍帳。”拿着槍的士兵趕忙向他彙報。

“楊老板是建醫藥署的功臣,”祁信掃了他一眼,“讓他進來。”

楊寄柳一把推開攔路的士兵,撸着袖子氣沖沖地跟着祁信進了營帳,留下外頭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你胡鬧什麽?”祁信看着楊寄柳。

平靜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楊寄柳只感覺自己仿佛一個不講道理的瘋子,原本的火上心頭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了底,通體生寒。

他會生氣,是因為還肆無忌憚着,眷戀着從前,無論他怎麽打鬧,怎麽纏人,祁信都只會無奈地嘆口氣,任憑着他嬉皮笑臉,便從此揭過了。

可是現在呢?他是驸馬爺,是當今朝上皇上最信賴的官員,從此以後平步青雲,飛黃騰達,而他永遠只會是一個不成器的商人,一個被逐出家門的敗家子,永遠成為別人口中的談資。

他一氣之下跑來沙城,投資醫藥署,都是因為不甘心,撐着一口氣想做出點豐功偉績,好讓祁信另眼相看,然而這一切都是泡影,剛才若是沒有他勉強攔着,如今怕是早已成為刀下亡魂了。

祁信不知道他心裏想了什麽,只是看到他眼中那驚濤駭浪般翻騰的情緒漸漸消散成了一潭死水,明明就算是被爹娘打得奄奄一息也朝氣蓬勃着的笑臉,此刻卻被絕望的藤蔓爬滿。

不知為何,心似乎被人狠狠捏住了。

“你……”

“祁大人,”楊寄柳慢慢道,“草民得罪了,只是擔心宋大夫的去向一時情急,還望大人海涵。”

祁信張了張嘴,聽着冰冷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落在耳邊,卻啞然地說不出一句話。

“請問祁大人可知宋大夫去了何處?”楊寄柳擡着眼看他,眼裏一片死水沉寂着。

祁信是知道的,有暗衛查到了胡人暗中繞路直上中原,借着秦既明受傷要回京的由頭,二人連夜便離開了軍營,此事事關重大,他熬夜寫信加急送往京城,可卻礙于沙城對面虎視眈眈的胡人大軍,無法班師回朝。

楊寄柳看他不作答,後退一步行禮道,“草民唐突了,草民告退。”

“慢着。”

祁信叫住了他,害怕他這一走,自己此生便再也見不到了,至于緣何害怕見不到他,這件事祁信從來沒想過。

“何事?”楊寄柳背對着他站住了。

“聽說你來沙城水土不服?”祁信斟酌着詞句道,“不如……”

“草民告退。”楊寄柳擡起腳往外走。

“楊寄柳!”祁信上前大跨兩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究竟為何一聲不吭跑到邊疆?你在跟我嘔什麽氣?”

“祁大人注意分寸,”楊寄柳死水般的眸子盯着他握在身上的那只手,“公主還在京中等着驸馬爺班師回朝。”

“還因為這件事?”祁信皺起了眉,“我都說了,我不會因為官高一等便看輕朋友,你緣何……”

“朋友?”楊寄柳突然勾了勾嘴角,卻不帶任何笑意,“都這麽久了,你還以為是朋友?是我說的做的還不夠明顯,還是你太蠢太笨什麽也看不懂?”

祁信愣了愣,僵在了原地。

楊寄柳一把甩開他的胳膊,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營帳,他走得很急,腳下帶風,可祁信還是看到了他泛着紅的眼角,還有那雙圓亮剔透的眼裏泛起的水霧。

這一剎那,心中絞痛不止。

“哎,可真是愁人孩子。”宋霁坐在馬車裏,靠着軟墊,心卻還留在了鬧騰騰的沙城。

“你走的時候跟祁信說了什麽,神神叨叨的,都不讓我跟着去。”秦既明好奇地湊上來,被宋霁一腳踹到馬車的另一頭去了。

昨晚都要走了,他剛沐浴完踏出浴桶,便見這臭孩子跟餓狼撲食一樣兩眼放光地撲了上來,剝開他穿得好好的衣裳,裏裏外外又啃了一遍,澡跟沒洗一樣。

雖然顧及他,也沒做到底就是了。

“師父啊……”秦既明一旦撒嬌耍潑的時候,臉面什麽都不要了,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就是吃準了他會心軟。

“就坐那兒,不準動,我跟你說便是了,”宋霁拿腳按着他蠢蠢欲動的身子,直起身道,“我跟祁信說了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寄柳聽說我臨走前去找了他,那他定會去找祁信問個明白。”

“就祁信那腦子,搞搞政事還不錯,談情說愛那塊跟沒長一樣,就算他倆被迫有了交流也沒用。”秦既明道。

宋霁嘆口氣,“所以我才說他們倆揪心孩子啊,盡人事,聽天命,看他倆有沒有緣分了。”

秦既明悄悄挪開他的腳,趁着他不注意一把撲了上來。

“別啃,癢!”宋霁扳開他的腦袋,“那暗衛查的消息準不準确?武飛帶着小批軍隊從南蠻繞進中原?”

秦既明退而求其次地将腦袋蹭在他肩窩,撥拉着他的頭發,“南蠻有兄長埋下的棋子,估計是給我和兄長各發了一封密函。”

“武飛帶的人不多,但肯定走得沒我們快,”宋霁勾起唇角,笑得有點奸詐,“既明,我想回一趟老家。”

“老家?落橋?”

“不是,是我真正的家,”宋霁道,“宿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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