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棠心

房內似乎一時靜了靜,棠心并不知道得很清楚,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哽咽難言,只覺得兩個多月裏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恍惚間似乎還聽見人說了聲“你們都下去吧”,等再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閨閣之內,除了還坐在繡墩上的姑娘之外,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窗外湛藍的天覆上了重重雲翳,黯淡的光線讓室內變得灰蒙蒙一片。

徐善然并沒有立時将目光轉到跪在地上的棠心身上。

她随手拔下發間最後一個花钿,擱在妝臺上,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又站起來去拿桌上的燭臺,将屋內的銅燈一一點了。

暖橙的光芒很快驅走室內的陰郁。

徐善然慢慢走到棠心跟前,垂下眼,居高臨下地看着伏地的婢女。

棠心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身上太過單薄的衣服并不能抵禦早春的寒氣,她哭泣的時候還沒有感覺,等到現在,地上的寒涼就跟鋼針一樣穿透那些薄薄的布料直刺入身體,那些早被凍傷的地方更湊熱鬧似地疼癢起來……她忍不住伸手去抓面前的天水碧的裙擺,哀求說:“姑娘……”

“棠心,你和竹實都不是國公府的下人。”徐善然突然開口。

“母親當時嫁過來的時候将你們一家子帶過來,你父親母親都呆在莊子上看莊子,你在這裏的事他們也知道,不過你別想着他們怎麽幫你,先想想你怎麽不牽累他們比較好,你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我聽說最近有人看上你了?”

“那戶人家要說身家也還算不錯,在大嬸嬸跟前也有點臉面,她要是求了,你既不是國公府家生的下人,又惡了母親,大嬸嬸多半随口也就準了。換個角度想,日子總是過出來的,她家已經比外頭好上很多了,你順從小意,說不定也——”

棠心聽到這裏,臉色就跟死人一樣白。衆人的諷刺蔑笑排擠踐踏,什麽都好,聽得久了,哪怕是被諷刺被蔑笑被排擠被踐踏的自己也覺得全是自己的過錯。可是只要還是個人,她總期望自己能過得好一點,總期望前方還有些光明,自己也終究能努力走上平坦的那條路:“姑娘不知道,那人已經大死了兩個老婆了,第二個還是懷了身孕的,流出來都是個成了型的男孩……姑娘,姑娘,您就發發慈悲,救我這一遭吧!”

“我能夠救你。”徐善然口吻淡淡的,但一個字一句話,她說得不能更清楚,“我能救你,能把你再調回我身邊,還能把我這個院子交給你管,讓你當我這屋裏頭的第一人——這不是你最初想要的嗎?”

棠心愣住,又慌忙嗫喏說:“不敢,我不敢,奴婢不敢……”

“但你能給我什麽呢?”徐善然打斷棠心的話。她并不需要和一個丫頭兜圈子,沒有棠心,還有梨心,還有蕊心,她只需要找一個符合自己要求的丫頭。她蹲下身,直視俯跪在地的婢女,再次詢問,“我能救你,你能回報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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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心走的時候還顯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重新進了屋子的李媽媽一邊幫徐善然換衣服,一邊試探性地笑道:“姑娘,棠心突然過來是跟忏悔的嗎?這倒算她有點良心,不過有些事啊,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再沒法描補的……”

徐善然并未說話。

她在習慣着從掌控林府的老夫人變成七歲的小女娃,她周圍的婢女媽媽,也要跟着習慣她的轉變。

她再不可能像真正七歲的女孩一樣,什麽事也聽媽媽說,什麽事也跟媽媽說。

李媽媽等了一會,不見徐善然回答,多少有些尴尬,又想再次開口。還是綠鹦見機得早,連忙上前打岔:“姑娘,晚上你只和老爺太太一起吃飯,吃完消消食就差不多歇息了,也不用戴太多東西,就戴上老爺去年給的那塊墨玉,頭上只綁兩條五彩絲緞可好?”

“就這樣吧。”徐善然說。

事情便揭過去了。

一番收拾停當,等徐善然帶着丫頭來到何氏這裏的時候,四方院的正屋裏頭已經塞了滿滿的主子并丫頭。

只見何氏坐在上首左座,換了件素淡的蓮子色纏枝牡丹紋長襖,下邊的兩溜長椅上坐了一女一男,身旁則立着一位穿深青色長襖、微垂着頭、看上去仿佛府裏管事仆婦的婦人。

徐善然一眼掃過,便将人全都認出來了。

這還是她自回來之後第一次見着他們。

她的庶姐徐丹青,庶兄徐丹瑜,還有生了這兩個孩子的姨娘周氏。

念頭轉過之間,徐善然已經邁過門坎走入廳中,先對着母親問了好,又依次和坐在旁邊的庶姐庶兄見禮,這才倚着母親的話,依偎到了母親身旁。

趕了一天路的何氏也有些累了,正歪在靠枕上歇息,一向跟在何氏身旁伺候着何氏的桂媽媽正拿着算盤,噼裏啪啦地對着賬本撥珠子。

徐善然在坐下的時候稍稍看了兩眼,沒見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再結合着以往的記憶,便斷定這本賬肯定沒有問題。

不一會兒,桂媽媽算完了賬,果然合起簿子對何氏笑了笑:“都算完了,并無什麽需要更改的地方。”

何氏便對站在旁邊的周姨娘笑了笑:“我不在的這兩個月,你也辛苦了,難為你能做得這麽周全。回頭從我這裏拿些燕窩去,你也補補身子。”

“這都是婢妾應該做的,當不得太太的謝字。”周姨娘對何氏福了福身,恭敬說道,“太太若沒有其他吩咐,婢妾就先告退了。”

何氏看了下天色:“老爺今天就從外地回來了,正好還趕上飯點在家吃,要不你再留一會?”

“老爺許久不見太太五姑娘,正該和太太五姑娘好好敘話,太太雖心慈,婢妾也該知道好歹,早早退下才是。”周姨娘說着又福了福,這才轉身出去。

那坐在旁邊的徐丹青和徐丹瑜完全不在意。

因着徐丹瑜是男孩子,在嫡母面前還拘束些,徐丹青已經早早笑起來了:“母親這次在外呆了那麽久時間,有沒有給女兒帶什麽禮物?也不用母親什麽珠寶首飾這等阿堵物,都說那山上最有佛性,一只花一片葉子也就夠了!”

何氏本來還對着周姨娘的背影有些嘆息,被徐丹青這麽一攪就笑了:“我要真帶回那些花枝葉片回來,也不知道要被你這猴精猴精的怎麽埋汰了。”

說着讓桂媽媽拿了兩個匣子出來,一個匣子是給徐丹青的,一個匣子是給徐丹瑜的。

兩人均結果打開一看,只見徐丹青匣子裏是幾樣首飾,粉的花兒妩媚,綠的葉片剔透,還有那工藝精湛,栩栩如生的蝴蝶釵子,只剛開蓋子就見那蝴蝶觸須微顫,蝶翼輕抖,直欲翩翩飛起。

至于徐丹瑜的就更簡單了一點,不過筆墨紙硯,好筆好墨好紙好硯罷了。

兩人都站起來對何氏行禮道謝。

徐丹青就跟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抽出一卷佛經,笑嘻嘻地遞給何氏:“母親看,這是我為妹妹抄的經,這兩個多月裏每天早晚都念三遍佛,天幸妹妹自此就沒事了。”

這話說得有些蹊跷,竟似徐善然好起來是因為她抄了經念了佛。

何氏笑着接過了。

徐善然也微微一笑,自何氏身旁站起來,給自己的庶姐福了福:“謝謝姐姐,想來要不是姐姐這些經,我恐怕還好不了;可惜姐姐統共就抄了一卷,要是再多抄兩卷,指不定我上個月就能回來了。”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

徐丹青自己帶着含義說話,再聽徐善然的玩笑話,就聽出不止一個含義了,當場就被噎得有點說不出話來。

正好這時外邊的丫頭說“老爺回來了”,衆人的目光便都向廳外看去,不一會兒,就見頭戴玉冠,身穿滾銀邊紫羊絨鶴氅的男人走了進來,那人笑道:“你們在說什麽呢,我遠遠的就聽見了笑聲。”

那人膚色微白,丹鳳眼,颔下有長須,一舉手一投足說不出的灑脫自然,天生一段風流在身,正是出去數月了的徐佩東。

這人進來之後,坐在炕上的何氏也下了炕,帶着兒女給丈夫問好,問好一畢,徐丹青又歡呼一聲,跑到自己徐佩東旁邊,抱着徐佩東的手撒嬌說:“爹爹你總算回來了,你不知道女兒這兩個月來有多用功!”

本看向徐善然的徐佩東被這一打岔,要說的話便有些忘了,轉而先對大女兒說:“哦?那把你的畫拿來讓為父我品評品評?”

“還怕爹爹你看不成!”說着徐丹青便讓貼身丫頭去取畫,轉頭的那一瞬間,她沖徐善然投了一個眼神,得意又挑釁。

已經坐回位置的徐善然自然看見了這隐蔽的一眼。

她心裏有些好笑,又覺得跟這樣一個小女孩争風吃醋,輸了固然是笑話,贏了也沒什麽值得高興的。

怎麽看都是一件不如不做的閑事。

但這是對林徐氏而言。

而她現在,只有七歲。

又盼着早點長大能大刀闊斧地去做事,又盼着慢點長大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去準備,說的大概就是她現在這種心态了吧?

徐善然如此想道,就見那去拿畫卷的婢女已經再回到廳中,将畫卷交給徐佩東。

徐佩東接過展開,稍看兩眼,就開口贊道:

“不錯!看得出你這一段時間是用了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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