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湛國公府

外罩青油小布的馬車跟着一位騎着高頭大馬的少年人辘辘地壓過青石板道,由湛國公府的角門進去,又沿着栽花種柳的車道一路向前,到了二門處,少年先下了馬,沖那密密遮住窗簾的馬車說:“義母,妹妹,我們到家了。”

趕車的車夫早早就下了車,自有守門的仆婦拿着腳凳等事物上前服侍。

閉合的車門自裏頭打開,簾子跟着掀起來,桂媽媽當先走下來,接着便是徐善然。

她提了下自己的裙擺,因着身量還小,下着馬車有一種不太習慣的費勁感,但好在也僅有這麽一瞬的費勁。

跟着,她就走下腳踏,站到了地面上,略微一看自己已經生活了很久,并且應當還會再生活很久的地方,便轉頭向馬車伸出手來,沖着正要下車的何氏說:“娘親,我來。”

正搭着桂媽媽手走下來的何氏一見徐善然也要伸手扶自己下來,一時啼笑皆非,說:“小孩子家家的,渾鬧什麽呢,你這孩子簡直越大越促狹了。”

話是這樣說的,但等她真正走下了車,還是因為剛才那個小小的伸手而覺得無有不足,越發的容光煥發起來。

這一幕可正撞入早早就等在這裏的朱嬷嬷眼裏。

她是個年近五十的老婦人,平常打扮并不多顯眼,和府裏的普通下人差不多,也就梳了個圓髻,穿青色比甲,花白的頭發除了梳得一絲不茍之外,并無帶多少首飾,有時候連根素銀釵子都看不見。

但這位本名叫做朱紫的嬷嬷實際上是湛國公府老夫人張氏自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一直跟在張氏身旁跟了三四十年,到了年紀也并沒有嫁人,而是自梳做了張氏院裏的管事。

張氏的幾個孩子可以說都是這位朱嬷嬷看着長大的,小時候還都被她親手抱過哄過,因此這位嬷嬷不說在現在二代的主子面前,就算在老國公爺面前,也很有幾分臉面。但是最難得的是,這位嬷嬷持身謹慎,不管她自身的地位如何,對待國公府的主子們從來一如既往的恭敬,是張氏身邊一等一的心腹。

其實一個婢女跟在主子身旁跟了一輩子,沒有孩子,沒有丈夫,甚至不太愛錢,只一心一意地替你做事,也不拘是誰,都要把這樣的婢女當成心腹來使的。

站在廊柱後的朱嬷嬷看了片刻,心裏有了底,便帶着微笑自後邊走出來,向和何氏行禮說:“四太太并五姑娘回來了,老夫人從上午開始就打發人來問了幾回,就盼着早些時候見到你們呢。”

對着這婆婆身旁的得意人,何氏從來不敢拿大,連忙笑着應了,便攜徐善然,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裏頭走去。

這湛國公府的後院曲折相通,這一邊衆人從抄手游廊中走過,那一邊垂花門後伺候院子的丫頭婆子就俱都聽見了動靜,兩個看院子的婆子邊嗑着瓜子邊絮叨,旁邊還有一個穿粗布衣裳的丫頭在拿着掃帚掃落葉。

只聽那兩個婆子說:“四太太和五姑娘回來了,待會我們挑兩只枝頭那最漂亮的花給四太太送去。四太太最是和善不過的人,就是我們過去也能得上一杯茶兩個糕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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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婆子笑道:“挑紅色的,最喜慶的那種,慶賀五姑娘的病好了。”

一邊說着話,這兩個婆子嗑瓜子的動作也沒停,地上的瓜子皮很快就積了薄薄的一層。

那拿着掃帚的丫頭掃完了庭院裏的落葉,又走到垂花門這裏掃那些落到地上的瓜子皮。

但許是拿着掃帚的手被寒風凍得僵了,擡起的時候多揚了一些,掃帚就刺到那坐在垂花門處說話的兩個婆子鞋子上。

坐在左邊的馬臉婆子被這一戳立時翻臉,手裏的一捧瓜子劈頭蓋臉地就朝那丫頭揚去,嘴裏罵道:“這小娘皮是來自作死的,掃個地也不利索,還以為自己是身嬌肉貴的副小姐,也不知擺着張嚎喪的臉給誰看呢!”作勢便要去厮打。

右邊的婆子倒親切些,伸手虛攔了一下,笑道:“老姐姐且歇歇,這姑娘也确實嬌貴點,不習慣這裏也是有的,擱個幾天前我們還要認真叫她姐姐呢。”

“我呸!”馬臉婆子冷笑道,“你叫她自己說說她是怎麽被趕出來的?若四太太和五姑娘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主子,我們說不得也同情她些。但那時候五姑娘不會說話,四太太一貫的慈善人也被她逼得發了火,要我說啊,這天底下就沒有主子受罪下人呼呼大睡的道理,如果我是這小娼婦,哪還有面目活在這世上,早拿一根腰帶自己挂了!”

“行了行了,”另個婆子說,“我們去剪花枝吧,晚了就趕不上了。”

馬臉婆子又憤憤地罵了幾句之後,才和同伴離去。

她們走後,一直木木呆呆聽着話的丫頭将地上的瓜子皮掃了,又拿着掃帚滿園子的轉悠着,有時掃兩下,有時并不動手,說不出的失魂落魄。

這個時候,何氏和徐善然正好走到老夫人的院子裏頭。

那院子因是主院,花草偏少,幽靜不足,但十分的疏朗氣派,雕着瑞獸祥雲的照影壁後,兩個大缸養着些荷花,因時節還不到,只能看見綠綠的荷葉,偶有的粼粼粉紅,是藏在葉片下的錦鯉。

那守院子的小丫頭看見人來,連忙向內叫道:“老夫人,四太太和五姑娘來了。”

話音才落,廊下籠中的一排雀鳥跟着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太太來了,姑娘來了。”一歇過後,又叫道,“老夫人笑了,老夫人笑了,院中又熱鬧了,小混球小娘皮不要拿石頭砸我!”

這最後一句話有些突兀,正經過走廊的何氏和徐善然都有些錯愕。

帶路的小丫頭也笑,又苦惱說:“不知道哪個促狹鬼教的這句話,這群笨鳥兒學那些讨喜話慢吞吞的,學這一句就飛快,還怎麽都糾正不過來,奴婢也禀了老夫人,老夫人卻說‘那些猴兒做都做了,還怕被扁毛畜牲罵上兩聲?’”

說話間,徐善然走進室內,就見首座上坐着一位發如銀絲的老婦人,再下的一溜椅子上,也坐滿了太太和姑娘,剩下的仆婦丫頭,則都立在角落,或許是因為她們剛剛進來的緣故,廳中衆人俱不說話,安靜不聞一聲咳嗽。

何氏抓着徐善然的手,緊走幾步來到廳正中位置,朝上首的老夫人行禮:“娘親,媳婦帶五丫頭回來了。”

“一路辛苦了。”老夫人說了一句便讓何氏坐下,又沖微微笑起來,徐善然招手,“善姐兒過來讓祖母看下,病可大好了?”

“都好了,祖母。”徐善然也福了一禮,然後依偎到祖母身旁,讓祖母撫摸自己的臉發,“山上很清淨,我去看了桃花林還有瀑布,也泡了泡據說很能治病的熱湯,還遠遠地看了莊稼人種田,差點就要鬧不識五谷的笑話了。除了這些之外,就是多看經書,多給菩薩上香。”

老夫人也是信佛的。

或許是因為長期吃齋念佛的緣故,老夫人并不像大多數家裏的老封君那樣富态,她有些幹瘦,皺紋密密麻麻的爬滿手指和臉頰,身體也不算太好,一眼看上去,還有些可怕。

見徐善然說了一長串話,老夫人笑起來:“出去一趟之後,這舌頭就和我屋檐外的那些鳥兒一樣靈巧了,可見山上的風水确實養人。”說着她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行了,好起來就好,你這一病,你娘你爹都給忙得團團轉,你嬸嬸和姐妹也跟着挂心,去向她們說聲謝。”

徐善然答應一聲,放眼看去,就見大太太窦氏坐在右手第一的椅子上,跟着則是三太太趙氏和自己的母親。

而往左邊看去,窦氏的兩個庶出女兒丹霞丹晨都在,趙氏的女兒善巧也在,還有剩餘的坐在丹晨之後丹霞之前的一位姑娘,是趙氏哥哥的女兒,已在國公府裏做客了兩年,叫做趙雲瑰。

徐善然依次向兩位嬸嬸行禮,又和姐妹見了禮,這還不算完,在那些姐妹回禮坐下之後,她不等其他人開口,又沖坐在中間的趙雲瑰福了一福:“生病之前的事情我不大記得了,但聽母親說那時我頑皮拿雪球丢表姐,我在這裏向表姐賠罪了,還請表姐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話音落下,一屋子的人神色都有幾分奇異。

一刻鐘,半個時辰,三刻鐘,一個時辰。

坐在廊下的小丫頭無聊地看天色數着時辰,正想着今日老夫人将大家留得比往常要就得多,就見守在門口處的姐姐将簾子掀開來,衆位太太姑娘魚貫而出,不由忙忙站起,跟着其他丫頭一起上前伺候。

回府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等再從祖母的房裏出來,遠方的天色已經染上了一絲緋紅。

徐善然帶着綠鹦和竹實往自己的院子裏頭走去。她本想先跟着母親回四方院,但一貫愛女心切的何氏心疼女兒剛好沒多久就一路奔波,堅持着讓徐善然先回去休息了再到她的院子裏一起用晚膳。

太太老爺們的院子和姑娘們的并不在一處,徐善然和何氏早早分開,沿着往不及居的院子走了一會後,就看見紅鹉提了個燈籠等在竹林深處等着她們,再回到院中,李媽媽也早準備好了湯湯水水,好洗去徐善然的一身塵埃。

因着這兩個月來都呆在國公府中看院子,所以紅鹉先送了徐善然進去,自己又倒回頭出來處理些事物,不想剛一出院子,就看見一人站在院子口,雖穿着舊時鮮豔的衣衫,但眼神呆滞,雙手粗糙,不需細看便知這人過得不好。

紅鹉初初見人,先是吓了一跳,就聽那人說:“好姐姐,我知道姑娘回來了,你去替我求個情,讓我見見姑娘……”

當初在同一個屋子裏做事的時候,紅鹉何曾看過對方這副模樣,心頭便有些松軟,身子側了側,正要開口讓對方進來,手臂卻驀地一痛,是被跟着出來的綠鹦給下死力掐了一下。

因為徐善然做私事時不愛有人服侍,綠鹦便跟着出來,剛好見到紅鹉和院外的人,又聽見那話音,看紅鹉要答應,忙下死力掐了對方一下,壓低聲音沖好姐妹說:“你要死了,姑娘還沒說話,你是什麽牌位上的人,就敢答應這些事情?”

說着她看向站在外邊的棠心,只說:“我能幫你去問問姑娘,姑娘要不要見你便不保證了。”

跟着不等棠心回答,轉身便向房中走去。

這一等便有些久,來來往往的仆婦和小丫頭都看着站在門口的棠心,直讓站在那裏的棠心慢慢回過神來,漲紅了臉将頭低下去。

一旁陪着等的紅鹉也有點尴尬,想走又覺得不好,只在心裏把綠鹦和棠心都埋怨了一通。

好不容易,走進去的綠鹦又出來了,帶來的是徐善然讓棠心進去說話的消息。

一直站着的棠心這才走進院子,跟着綠鹦一路進了熟悉的房舍,待轉過屏風帳幔,一晃眼見到坐在繡墩上由李媽媽梳頭的姑娘,燈火搖曳下,只覺那人似遠還近,也不知是陌生還是熟悉,身體裏的骨頭卻似被抽走了一般,只顧重重伏地,大聲哭泣:

“姑娘!姑娘!我錯了!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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