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是真豪傑自輕生死

看完了畫,也到了用膳時間,四房一家子一起吃了晚飯,氣氛說不上和樂融融有說有笑,但也不至于差到哪裏去。

本來做父親的沒有架子,做母親的又一派和藹,家裏的氣氛也很難壓抑起來。

好像和記憶中的差不多吧……要說不一樣,也就是她的這位義兄也坐到了桌子上。

徐善然的目光在坐在徐佩東旁邊的任成林臉上一觸就移開了。

這很好,以後也會是這樣。

另外還有……

身後布菜的丫頭給徐善然夾了一片筍。

徐善然吃進嘴裏,細細地嚼着,又想:她的庶兄,那位在上一輩子成為了最後贏家的,到底是因為幸運與巧合,還是處心積慮謀奪而來的結果?

她并不需要擡眼看對方,就能從自己的記憶中勾勒出對方的形象。

木讷的,沉默的,并沒有詩書科舉上的才華,就算身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也甚至沒有自己的同胞姐姐更得父親的喜愛。

先是有恩于新帝被特赦留京,接着又因為徐家阖家的死亡而被連連拔擢……雖最後又因為辦砸了差事并被衆官檢舉貪鄙而下了大獄抄家流放,但到底也曾經風光過一段時間。再結合着記憶裏的人一看,仿佛就是因為幸運與巧合。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這是他處心積慮謀奪而來的結果,如果他現在的木讷與沉默全是裝出來的……徐善然的眼睑輕輕顫了顫。

但為什麽呢?

雖是庶出,但至少現在還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徐丹瑜為什麽要僞裝?

在這樣的景況下,他還覺得,這個家有人會想要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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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飯畢,徐佩東自然留在主屋裏,孩子們稍作一下後也就各自散去。

徐善然帶着丫頭回到了自己的不及居,前腳剛進院子,後腳任成林就帶着徐佩東外出時給徐善然帶的好幾箱子東西來了。

徐善然交代了綠鹦與紅鹉将箱子打開收拾,自己則請任成林到外間坐下。

院子裏的小丫頭奉上了茶後就遠遠走開,徐善然還沒有開口詢問,任成林就将事情一一說出:“妹妹,那些布施我就如你所說,在外城處租了間屋子,山上的兩個月之後,京師裏已經有很多人知道我們的事情,鋪子剛租下的第一天就有許多老人來排隊,第二天之後,我按着你說加了個粥棚,給排隊的人一碗稀粥,一下子就加入了好多乞丐……”

兩個多月的時間,任成林發現自己其實還是不了解徐善然的想法。

如果只是單純的還願,那多加的三層銀子已經很足夠了,那些窮苦的人哪怕要花費時間排隊,也很願意接受這或者買些蔬菜水果,或者挑水送貨的差使,但要是再在他們排隊的過程中施舍稀粥,那周圍的乞丐就會一下子湧過來;對于那些窮苦人而言,再窮苦也不至于少一碗薄粥,加上了也不過給他們解解渴,可對于那些乞丐而言,這還冷着的天氣裏多的這一碗粥,也許就能讓他活到下一個年頭了。

雖說這事情的本意是布施,幫了窮人家是幫,救了乞丐也是救,但因着乞丐都來排隊,那隊伍就被拉長了許多,本來願意來這裏做事的窮人家算下時間并不合算,陸陸續續的也都不來了,這兩天更是一隊伍看過去,全是穿得邋裏邋遢的老弱乞丐。

任成林将一長串情況說清楚之後,覺得口幹舌燥,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茶水,馬上有發現自己的動作太過粗魯,忙輕手輕腳的将杯子放到桌上,說:“妹妹……”

“嗯?”徐善然看着任成林,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打斷對方,也沒有露出什麽不一樣的神色。

任成林那句“要不然我們把粥鋪撤了”的話在舌尖轉了幾回,還是被主人自己給吞了回去,轉而出來的是:“妹妹有什麽想法?”

徐善然真心實意地笑起來:“這就是我的想法。布施之事,雖是為我,做上兩個月也便罷了,現在不過時日尚短看不出來,再久之後,哥哥你走了,又擋了人的財路,又被人窺得其中利潤,早晚弊病叢生,不說其他,就說如果有人專找窮苦人來排隊,再倒賣位置,我們是趕他們還是不趕他們?若趕,那些人确實是窮苦人;若不趕,我們做這布施,最終肥了哪家的腰囊?”

“而那些乞丐——”

“哥哥過去時常在外面走動,自然知道消息的重要性。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用一碗薄粥換些散碎消息,惠而不費,又不至于招了誰的眼,哥哥你說呢?”

任成林其實有點兒目瞪口呆。

他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那被義父義母捧在掌心疼寵的國公府千金小姐會去想這些事情。

但她就是真的想了,還說得頭頭是道……

所以現在,在他而言,問題其實只有一個。

——要不要陪徐善然做下去?徐善然雖和他說得這樣明白,但用膝蓋想也知道,這些事情是斷不能叫他義父義母知道的。

任成林并沒有猶豫多久,他很爽快也很鄭重地回答了:“好。”

他的父親雖是為徐佩東而死,但他父親本就是徐佩東的武師家将,簽了契約拿了銀子便要履行承諾,為救主而死也不過應有之義,該恨的只有那些喪心病狂的強盜;再加上徐佩東在回來之後立刻就将他收為義子,可以說徐佩東對于任成林而言從來沒有仇恨只有恩義。

因此哪怕徐佩東在往後幾年有些忽略他,任成林也從不心懷怨恨,只恨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子讓義父失望。

同樣的,哪怕有一個義親的名分在,但就這時下這高官顯貴多認義子的風尚下,徐善然也着實不必認真将他當成兄長來敬着。

這是這一回自他在大慈寺後山見着徐善然以來,徐善然不止處處當他是正牌兄長般禮敬着,還不知在義父義母面前為他說了多少好話,這份情就如同徐佩東的那樣,不管如何,他也要想法子報答一二。

妹妹既然想這麽做就這麽做吧!也許只是小女孩心性過一段時間就懶得理會了。

再說若是出了事,他一肩扛起也就是了,反正定不叫妹妹的清譽受損。

這些念頭說來頗長,想來卻短,因而不過幾息的功夫,任成林已經下定決心并回答徐善然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徐善然沒有露出微笑,反而在心中靜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個瞬間,她幾乎不用費功夫,就想到了那年她剛剛扳倒林世宣,自魏水秀手中得到的殺徐家阖家的盜匪名字的時候,任成林的選擇。

那時已過而立卻始終沒有成婚的男子也是坐在她面前。

但他不再像現在這樣還有些青澀還有些猶豫。

他只從容地喝着酒,按着劍,笑着和她道別,說妹妹要多保重,我去了。

我去了。我去殺那些人,我去為義父報仇。

就是這樣簡單,沒有耽擱,沒有停留,一句話後,中年男子甚至不給她再勸一杯酒的機會,直接旋身打馬而走。

這一次後,徐善然再沒有聽見自己義兄的消息。

也許早在接到徐佩東被殺的消息時,任成林就想過甚至一直為這一天而準備着。

所以他并不找女人,并不要孩子,只為到了這一天的時候不再連累孤兒寡母為他憂心,也不讓嬌妻稚子動搖他的決心。

誠然徐佩東收了任成林為義子,又幫任成林在軍中謀職,讓他可以出人頭地。

但千古艱難惟一死。

哪怕她這個生身女兒,在這個時刻,又何嘗做得到任成林這一步?

天大的恩情也都還清了。

這個世界上,有林世宣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也有任成林這樣只為情義,便眉不皺眼不眨抛卻性命的豪傑。

這一次,是他們徐家欠任成林的。

徐善然離了座,鄭重地沖任成林斂襟下拜:“多謝哥哥相幫。”

任成林慌得連忙站起來:“不過是一些小事,妹妹不用太過客氣。”

徐善然笑起來,說:“以後還有很多這樣的小事。”到底再拜了拜。

說着因之前早早将廳中的丫頭遣開了去,徐善然便親自走到四下敞開的屋外,讓院中的小丫頭去後邊将綠鹦叫過來。

平日負責茶水的小丫頭連忙應了,小跑到不及居的庫房那邊,卻不妨正撞見了紅鹉與綠鹦的争執。

任成林剛剛帶來的箱子已經俱都敞開來,內中物品也都一一清點記錄完畢。

但紅鹉之所以與綠鹦發生争執,卻是因為先由棠心管着,而現在也并未确鑿吩咐交予誰再負責的首飾金銀那一塊。

從姑娘回來之後,先是棠心的事情,接着又是首飾的事情,紅鹉只覺得一天到晚的不順,到現在臉色都有點氣白了:“不過幾件首飾而已,姑娘沒說由誰管着,不拘是你拿着亦或是我看着也就罷了,你非說我們兩個都能接觸底單,偏要一人管首飾一人管鑰匙,像是生怕誰會偷了姑娘的東西一樣!”

和紅鹉吵了這幾句話,綠鹦也有些生氣,說到底兩人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又是自己提議了麻煩的事情,因此還是好聲好氣地說:“好姐姐你也別氣,我這都是為了姑娘,不是說誰會手腳不幹淨,只是現在姑娘還沒具體說要把事情交給誰,我們就暫時麻煩一些,到時候利利落落的交接了,豈不是好?再說大家都在一個屋子裏頭,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又能麻煩到哪裏去?”

紅鹉冷笑一聲:“麻煩便罷了,我倒是看有些人非得不相信自己的姐妹,出去一趟就做張做致,擰着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道做給誰看!”說着一眼瞅到站在遠處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的小丫頭,登時喝了一聲,一腔怒火都往對方身上發去:“鬼鬼祟祟的幹什麽呢!是不是像你綠鹦姐姐說的想要手腳不幹淨摸走些什麽東西?”

那小丫頭被這麽一喝,眼中便含了淚:“不是的,是姑娘叫我來教綠鹦姐姐過去。”

綠鹦聽見紅鹉剛才那句話,也是心頭一腔怒火,正要和紅鹉好好吵上幾句,就聽見小丫頭的話,不由将怒火硬壓了壓,對紅鹉丢了一句“等見過姑娘我再跟你說”,接着便轉身說:“你紅鹉姐姐發邪火呢,別跟她一般見識,我替她向你道個歉兒。走吧,姑娘現在在哪兒?”

紅鹉心氣實在不順,沖着綠鹦喊了句:“你也別姑娘長姑娘短,跟着姑娘出去了一段時間,就光會扯着姑娘說話了?”

綠鹦頭也不回,冷冷地丢下一句:“總比某些都在姑娘屋裏還老夫人長老夫人短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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