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數佛豆說道理

正事說完,徐善然和任成林坐着閑聊片刻,就見綠鹦被小丫頭帶着,自外頭走到了自己身旁。

她側頭對綠鹦說了兩句話。

綠鹦眼中掠過一絲驚異,又暗暗有些了然,也不多話,答應一聲過後,便将妥當系在腰上的荷包解下來遞給徐善然。

徐善然一轉手便将這荷包交給任成林。

任成林剛有些驚訝,就聽徐善然說:“荷包中是一張兩百兩的銀票,哥哥先拿去使,不夠了只管差人進來跟我說。”

因着先前說好了要做事情,任成林便沒有推拒,只将荷包收下,說:“妹妹放心,我必定記好了帳,回頭拿給你看。”

徐善然倒是笑了:“這些事情要怎麽記賬?說今日吃吃喝喝了這些,明日又吃吃喝喝了那些嗎?我若不信哥哥,何必說上做上這些許多?哥哥只管去做,若有了結果告訴我就好。”

說着她見時間不早,也不再留任成林,親自送任成林出了院門,自己也并不回去,只吩咐小丫頭将自己要出去的事情告訴李媽媽一聲,另帶着綠鹦往祖母的院子裏走去。

國公府的各個園子裏都有放燈,內院之中每隔一段距離每過一個院子還各自有門,也有婆子看守。

但畢竟是晚上,不比白天來得敞亮,綠鹦親自拿了個燈籠,在前頭給徐善然引路。

一路上并無多少多少人聲,綠鹦剛剛和紅鹉吵過,揣着一肚子的心事,雖明白姑娘再是精明也不可能在這短短時間裏就知曉了這些事情,但不知怎麽的,心裏總是有些惴惴,等到最後,還在路上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将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徐善然。

徐善然聽罷,淡淡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便不再出聲。

綠鹦倒不需要徐善然說出做出什麽,事情一說完,她就跟卸了個擔子一樣輕松,等走進老夫人張氏的院子的時候,甚至還有心情和守門的小丫頭說笑兩句。

這個時間點,老夫人一貫是在佛堂裏誦經的。

徐善然讓綠鹦下去休息,自己則沿着回廊一路走到院中的佛堂處,就見老夫人身旁的朱嬷嬷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框前,借着佛堂裏亮堂的燈火納鞋底,再往裏看,老夫人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數着佛珠低聲閉目誦經。

大抵是因為府裏的小輩很少在這個時間來找老夫人的緣故,朱嬷嬷看見徐善然自游廊中走來,不由面露驚訝,正要起身行禮,就被徐善然擺手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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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善然示意朱嬷嬷不必行禮之後,自己也不出聲,只靜悄悄地跨過門框,從門扇後找出了一個和朱嬷嬷身下坐的差不多的杌子,又找出裝佛豆的瓷盆,有點費力的挪到身前,在杌子上坐下,從中一粒一粒地撿着。撿着撿着,思緒便有些飄忽,手下也就漸漸失了準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耳邊有聲音說: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撿佛豆,撿着撿着能用佛豆排出個棋局來。”

徐善然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先是順着聲音看了一眼自己排出的東西,接着又擡起頭來,沖已經做完了每日功課,走到自己身旁的老夫人笑道:“祖母,你做完啦?”

老夫人“嗯”了一聲,左右看了看,站在外頭的朱嬷嬷就機靈地自佛堂的佛像後再拿出小杌子來放在老夫人身下。

老夫人坐了,并不和徐善然說話,只伸手去瓷缸中撿佛豆。

徐善然不以為意,先将自己在地上擺出的那些東西全都收了,石子扔回瓷缸,佛豆放入一旁的小碗,也和老夫人一起,再撿起來。

這一次,徐善然沒有再走神,就和老夫人一樣,一粒粒認真地找,一粒粒認真的撿。

大抵又過了半個時辰,一旁的朱嬷嬷輕輕咳嗽一聲。

這是在提醒老夫人休息的時間已經到了。

老夫人停了手:“善姐兒。”

“什麽事,祖母?”

“今天白天,你為什麽要跟你表姐道歉?”

“雖然我不太記得了,但母親,大伯母,祖母都說那是我拿雪球丢表姐,又自己摔倒在地上摔出事來,這事便沒錯了。既然沒錯,事情就是我做錯了,我道歉只因為這是道理,人應該講道理。”徐善然說。

“你有沒有想過,國公府的女孩兒其實可以不用講道理?”老夫人問。

“我想過。”徐善然說。

她當然知道自己可以不用講道理,何況世上事非理既情,她雖然不占個理字,到底占了個情字。上一輩子,她出事之後,趙雲瑰就被送回了自己的家裏。庶子媳婦的親戚在國公府裏做客,做到讓國公府的嫡出小姐生死一線,哪怕确實不是這親戚的過錯,國公府只将人送走的行為拿到天下任一個地方,也沒人能挑出不是來。

但并不必要。

她知道自己命中有這麽一劫,又實實在在的因此而得利了,稍退一步,且讓一讓,又如何了?

“但時時事事不講理的,不過是一個身份高貴些的潑皮無賴而已,有什麽值得矜驕自得的?”徐善然說。

“善姐兒想說什麽?”老夫人問。她的目光落到徐善然臉上,眼球是老人特有的渾濁,但那看過來的一眼,卻顯得異常銳利。

“現在還不到不講理的時候,祖母。”徐善然說。

“哦,”老夫人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什麽時候到那個時候?”

“等有人處心積慮要害死我,千方百計要利用我的時候。”徐善然平靜說。

那個時候,她不求對方的道理,也不和對方講道理,只看衆人逐鹿,鹿死誰手。

“祖母,棠心因為照顧我不周惡了母親,但當時我有看見,棠心是吃了桌子上的糕點才撐不住睡着的,那糕點是一個面生的小丫頭拿來的,我不知道是棠心和人結了仇,還是我礙了誰的眼。”徐善然最後說。

三老爺徐含章今天下了衙,又在外頭應酬了一整個晚上,才在小厮的攙扶下帶着一身酒氣回到自己的屋子裏。

從冰冷的外邊回到暖融融的室內,心頭腦海的酒意被這麽一薰,徐含章當下就有點幹嘔起來了。

正在屋子裏翻着書的趙氏見自家老爺回來,本笑靥如花地迎上去,此刻一見這情景,連忙讓屋子裏的丫頭去拿熱水拿帕子,又去煮醒酒湯,又拿衣服替老爺換衣服的,一時間整個屋子都忙碌了起來。

好不容易,等收拾停當,徐含章拿着剛煮好的醒酒湯歪在炕上,眼看着笑盈盈地妻子,不由有些奇道:“今兒發生了什麽事情,你這麽高興?”

“還不是五丫頭的事情。”趙氏已經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正待将這件事和丈夫好好唠叨一下,不妨丈夫就問了起來,一下子如同被撓到了癢處,說不出的舒服。

“五丫頭今天回來了,”徐含章也記起來了,“你侄女賠禮了嗎?”

“賠了。”趙氏含着笑說,“不過不是我侄女賠的,是五丫頭賠的。要我說啊,五丫頭總算沒有被老四夫妻寵得不知所謂,還是明白道理多有賢淑的。”

正喝着藥的徐含章愣住,手上不自覺一抖,小半藥汁撒到了衣服上。

趙氏眼尖地瞧見了,立刻緊張起來:“老爺有沒有被燙到?趕緊将碗放下來換件衣服——”

“你剛剛說什麽!?”徐含章不管趙氏,提高了聲音問。

趙氏一愣。

徐含章又急道:“你剛剛說五丫頭給你侄女賠禮,怎麽賠的,在哪裏賠的?”

趙氏少有見丈夫這樣焦急的,結結巴巴将事情說清楚了,就見随着自己的敘述,丈夫額上青筋直突,臉色也越來越可怕,又驀地揚手似乎要朝自己打來,不由尖叫一聲。

徐含章到底還保持着一絲理智,沒有讓巴掌落到趙氏臉上,而是狠狠摔了桌上的藥碗,指着趙氏怒道:“早晚被你這蠢婦害死!”

說罷也沒來得及再管趙氏的反應,匆匆趿了鞋子,也不換衣也不帶人,直向嫡母的院子跑去,等到正房之前,就被朱嬷嬷含笑攔下了:“三老爺,老夫人已經歇息了,您有什麽事且等等,等到明天吧。”

徐含章見着嫡母跟前第一人,忙道:“我剛才才見着趙氏,就聽了趙氏說五丫頭的事情,趙氏擔心的和我說這事本是她侄女兒的錯,再沒有受了這麽大的罪的五丫頭反要道歉的道理,她這一天心裏一直難受的緊,本該來母親跟前道歉的,是我想着她之前生善巧的時候落了病根,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大好,便讓她在院子裏休息,自己過來了。”

一氣說罷,徐含章倒退幾步,在院中跪下,對閉合的房門說:“母親,兒子兒媳都當父親母親的人了,還累得你操心,實屬不孝,兒子在這裏向您賠罪了——”

徐含章要跪,朱嬷嬷并不十分攔着,只側身避過對方行禮的方向,又在對方說完話後進了房間。

房中也好,院中也好,白天看還一團孩氣的小丫頭俱都眼不斜目不動,規規矩矩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好奇地朝徐含章跪着的地方看過去。

朱嬷嬷走到老夫人的床邊,取了美人錘,坐下來為老夫人輕輕捶着腿腳。

靠在迎枕上的老夫人閉着眼睛,半晌後,唇角輕輕劃過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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