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目的何在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在屋外的徐含章再三再四地說自己錯了之後,倚着迎枕打盹的老夫人睜開眼睛:“聒噪得煩人。行了,讓他下去吧,就說我知道他的孝心了。要是真讓他跪久了,老爺回來又該尋我的不是了。”
朱嬷嬷笑道:“哪兒能呢,老公爺什麽時候為這些庶子婢妾下過您的臉?老公爺心裏可是最明白不過的,這世上啊,也就只有您是他的正頭嫡妻,死後都要合葬在一起的人。”
老夫人平淡說:“我這邊罰了他,那邊再補,又有什麽不一樣?”
朱嬷嬷見老夫人只是随口一說,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多勸,只徑自出去将話帶到,送走了徐含章後,便又回到屋子裏頭。
屋內的丫頭在這時候也都陸陸續續出去了。
只有朱嬷嬷,再坐回老夫人身旁,等着自己的老主人說話。
屋內只有蠟燭燃燒發出的小小爆響,好一會後,盯着屋內博古架上擺設看的老夫人說:
“善姐兒今天晚上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朱嬷嬷輕聲應道。
“真奇怪。”老夫人自言自語。
朱嬷嬷想了想:“确實,這府裏怎麽會有人想要害五姑娘呢?從我們整個府裏來看,大少爺二少爺并幾位老爺才是中流砥柱,從四老爺家裏來看,那周姨娘一貫是個老實的,再說她還有兒子,而五姑娘以後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我不是說這個。”老夫人打斷對方的話,“我是說善姐兒為什麽會主動來跟我說有人要害她這些話。”
朱嬷嬷一愕:“老夫人,您是五姑娘祖母,五姑娘跟您說也是情理之間。”
“可她還沒有跟她父親母親說。”老夫人一言指出其中關鍵,“我是她祖母不錯,但祖母再親能親得過生身父母?你知道老四媳婦自從嫁進來之後盼兒女盼到了什麽個地步,好不容易膝下有了善姐兒,真出了什麽事情,為了善姐兒,哪怕要拿走她的命她說不得也是肯的。還有老四,他平素在女色上頭從沒有什麽念想,周姨娘是為了延續子嗣納了,納了之後他有了孩子,也就撩開手了,多年來一直都守着自家的媳婦,若是他妻子不能再生,那善姐兒就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兒,他怎麽可能不去管善姐兒?有這樣一對父母,善姐兒出了事情,為什麽不去告訴他們,要瞞着他們,只管來告訴我?”
這天晚上朱嬷嬷和老夫人一起聽徐善然說話,但她當時只驚訝于這七歲的孩子成熟得不像個孩子,遠沒有老夫人想得那麽深刻。
她情不自禁地問:“那五姑娘是為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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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一出,老夫人倒是笑了。笑了之後,她緩緩說:“我也不太想得明白。事情到現在都兩個月了,善姐兒一直将話憋到現在才說,而一個小女孩子家家,又不可能不信任自己的父母……也許,她其實并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多值得重視?”
“怎麽可能!”朱嬷嬷忙道,“這便是擱我們這裏也是要下死力氣查的事情!五姑娘還小,也許是被吓着了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
“你看她今日的樣子哪有一點被吓着了沒有反應過來的模樣?”老夫人反問朱嬷嬷,“我倒只看見她條理清楚,一點也不怕我,還一一駁了我的話。你大老爺在她這個年紀,可還沒有她這份膽量。”
老夫人并不如同常見的婦人那樣寵愛自己的孩子。
還在閨中的時候,因着父母無子,這唯一的女兒就如同男孩子那般養大,不拘什麽書籍道理,只要是有用的,老夫人都有看過學過,小小年紀就開始幫着父母理事掌家,自小就養成了說一不二的性子。因此老夫人的兒女也好,現在的孫輩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些怕着老夫人,除了固定的晨昏定省之外,并不常有孩子特特跑過來承歡膝下。
但心腹心腹,便是自個心肝脾肺一般的存在。
呆在老夫人身旁幾十年了,朱嬷嬷怎麽不可能知道老夫人心頭所思所想?在她看來,自己的老主人對于孩子,照舊和天下間所有的母親一樣,都疼入了眼底,疼進了心裏。只是或許是小時候充男孩子養的關系,老夫人對孩子的愛并非是見不得孩子吃上一點虧,甚至有些時候,她還刻意要叫一帆風順的孩子們吃上一些虧。
“見得多了,應對多了,以後出去,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這是老夫人曾經對朱嬷嬷說過的話,也是老夫人多年來一直的想法。
實在是跟老公爺一樣的性子。朱嬷嬷暗自沉思着,雖則這樣一來幾個子女個個成器,但因為多年的習慣,就算長大後子女們明白母親的苦心,也只能十分恭敬,不能十分親近……也不知道老夫人後來有沒有些後悔?
暗地裏的念頭歸念頭,在老夫人說話間,朱嬷嬷已經笑着說:“大老爺開竅得晚比不上,可五姑娘又比不上二老爺了吧。”
這話說的是老夫人五歲上頭夭折的兒子徐佩德。
這個兒子真要概括,也只有一句話:鐘靈毓秀,始信天妒之。
老夫人轉了轉手間佛珠,輕輕嘆了一聲:“這烏糟糟的世界不來也罷,我日日為他誦經,前兩日仿佛又夢見了他,夢中他寶相莊嚴,在西方淨土想必已經修成正果了。”
朱嬷嬷低應一聲。
老夫人沉默片刻,又問:“善姐兒之前得了那可怕的病,又在佛前好了,他們都說善姐兒是得了佛陀的妙手施為,之前派去大慈寺送東西的仆婦回來都說五姑娘自醒來之後看着大不一樣,我一開始還不太相信,沒想到回來一看,确實大異尋常,這是開了宿慧的模樣啊……你說真有這樣的事情?”
朱嬷嬷知道老夫人想聽什麽。
何況事實俱在,也不容得她不相信,她溫聲說:“老夫人,奴婢想這事是真的有的,別的不說,古來那些神童難道還少了?就說那十二拜相的甘羅,若沒有宿慧,如何管得了那一城一國的大小事務?”
老夫人眉間的神色都疏朗了一些。
朱嬷嬷又笑道:“我看五姑娘就和二老爺一樣,是個真有佛緣的。昔年那廣明禪師說此子與我佛有緣,他留不久的;今日五姑娘又在佛前醒來,不都是明證?”
老夫人也笑起來:“善姐兒與佛有緣的事你可不能再出去說嘴了,要是壞了善姐兒未來的姻緣,小心老四媳婦不與你相幹。”
朱嬷嬷想到今日何氏與徐善然回來時的情景,不由忍俊不禁:“奴婢哪兒敢呢!不過依奴婢來看,五姑娘可比四太太厲害太多了,偏生在四太太跟前時不時便如沒長大般撒個嬌兒,哄得四太太都要把心窩給掏出來了。”
老夫人聽見這話,心思倒是一動:“若善姐兒是不欲叫老四夫妻提心吊膽,所以才拖到她從山上回來了,再來跟我說呢?”
朱嬷嬷沒想到話題一轉到了這裏,不由得一呆,但細細想想,也覺得若是從開了宿慧這邊來說,這也沒什麽不可能的,畢竟四老爺和四太太确實……“那一對夫妻湊了個好,都是個萬事不着心的性子……若真是這樣,善姐兒還真會疼人。”老夫人自言自語說。她閉着眼睛,再細細想了想晚上和徐善然的對話……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去思索自己和什麽人的對話了,“今天晚上的事恐怕是我随口提起,善姐兒就随口說了。她來我這裏為的不是說這件事……”
“那是為了什麽?”朱嬷嬷眼見越分析越遠,不由問。
“早說過了,我怎麽知道?”老夫人呵呵笑了起來。
老夫人與朱嬷嬷說話的時間裏,徐善然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剛才和老夫人的那番話并非徐善然最開頭想要說的,從頭到尾,也不過就是順着自家祖母的話鋒接下去罷了,但對徐善然而言,此番去找老夫人的目的卻已經達到——她要說的事情不可能一開頭就說,總要叫可以答應的人知道,她現在有什麽想法,是什麽樣子,等那能答應事情的人慢慢接受了此刻的她,她所求的事情才有被答應的可能。
是個水磨的功夫,只希望時間不要太久。
不過依着祖母的性子,想來這時間也不會太久。
現下時間已經不早了,徐善然讓紅鹉和李媽媽都下去休息,自己則留了綠鹦在身旁,看那任成林帶過來的由徐佩東給她的幾箱子東西。
綠鹦簡單地彙報說:“一箱子的各地書籍,好幾本單獨放置的珍本古籍,許多的筆墨紙硯,女孩兒家喜歡的竹風筝竹蜻蜓也有,還有專門去金樓打的首飾玉佩……”說道這裏,她又小聲對自家姑娘說,“姑娘,歡喜剛才也跟着任少爺過來了,他悄悄的跟我說四姑娘的份只有姑娘你的一半呢。”
徐善然不置可否,只是心裏多少有些好笑。
不管是現在還是再過許多年,父親對于自家孩子喜愛方式就是多多給東西,而表達嫡庶區分的就更簡單了,如果說她的永遠做一份衡量,那不管怎麽樣,徐丹瑜與徐丹青的就總是她的一半。
這真是又規矩又粗暴的區分方式,一點也不像父親的書畫策論那樣,或婉轉妩媚,或豪氣磅礴,又或者可以端正俨然。
……不,也或許,不能只單純的說父親不了解怎麽與孩子相處。
應該說在當年,不管是徐丹瑜、徐丹青、還是她自己,都無法達到父親心目中的期許。
木讷沉默的徐丹瑜自不消說,當年的她到底是個小孩子,在書畫詩詞上沒有什麽耐心也沒有什麽天賦,學來學去不過也不過學個應付場面罷了。徐丹青在畫畫上有些天賦,又肯用功,一開始倒是頗得父親喜歡的,但在清雅事上功利太重,那媚俗之氣就撲面而來了,在書畫上堪稱大家的父親很快看出徐丹青的想法,便覺那畫落到對方手中也是可憐,自此不再對徐丹青的畫發表意見,久而久之,徐丹青的筆也就只在社交之中流轉,越發的技巧娴熟起來。
父親自己是個大才子,從沒有女兒無才便是德的想法。
父親應該是很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他的衣缽傳人,因為父親是在貞弘十三年中的進士,而她隔年便出生了。
這在父親看來,簡直就是個再明白不過的征兆……否則那麽愛書的父親,也不會隔三差五的就給她幾本珍本了。
徐善然将綠鹦特意拿出來的珍本稍微翻了翻,說:“回頭将兩個耳房都收拾了,裏頭的繡架花牌一概都收了,擺兩張大桌子,兩個大書架,過兩天我親自去庫裏看看,将裏頭的書本都搬出來擺好。”
“我明白了,姑娘。”綠鹦答應。
徐善然又去看徐佩東讓打的時新式樣的金銀首飾,見一個個看起來都精工雕琢價值不凡,也不由嘆了一口氣,随意說:“這些就都收起來吧,我的首飾這麽多,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戴完。”
綠鹦低眉順眼的不說話。這個時候,她倒能多少窺到徐善然的想法:眼看着吃的穿的用的戴的無一不精,偏偏姑娘要用的是活錢,到底才七歲,之前的兩百兩還是左挪右湊弄出來的,看今日姑娘說話的口氣,這兩百兩是遠遠不夠的,又不能跟老爺太太伸手要……這些首飾雖說都鑲金嵌寶,真要換錢也便宜,但湛國公府的嫡小姐銀子不湊手拿首飾去換錢?這要傳出去,真個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只不知道,接下去,這些銀子該怎麽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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