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夤夜深

懷恩伯府的後院裏有一株很大的榆樹。枝幹遒勁,蜿蜒伸展,橢圓的葉片層層疊疊,密密地遮住天空也遮住坐在上邊的人。

邵勁現在就坐在這株樹的枝幹上望着樹下的人。

姜氏唯一的兒子仿佛去哪兒都要帶上一大群的跟班,在大慈寺的時候是,在這個時候也是。

該不會是怕自己一個人走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被人敲悶棍了吧!他不無惡意地想,就聽底下那群人的笑聲遠遠地沖上枝頭:

“快下來!快下來!玩騎竹馬打仗!”

這一群人說完這句話後,邵方又單獨沖邵勁喊道:“邵勁你下來,給我當馬騎一次我帶來的東西就都給你吃!”

話音落下,底下邵方帶來的那群人又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通。

這院子裏的婢女小厮還站在一邊,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只當做什麽也沒有聽見。

邵勁也當做自己什麽都沒有聽見,他蹲在一枝枝桠比較細瘦的枝幹上,借着身體的遮擋,不住用手中的石片去割枝條與樹幹相連處。

任何嘲笑、調戲、辱罵,就和游戲一樣,總要有來有往才有意思,現在不管邵方一行人說出什麽樣的話語,跑到樹上去的邵勁就是不搭腔沒反應,那一群人也就漸漸沒有了意思,最後還是邵方先撇撇嘴,當先向外走去:“算了,特意帶東西來給他他也不吃,真是不識好人心,果然如母親所說是個天生的賤種。”

“少爺說得沒錯,少爺說得沒錯!”旁邊的跟班湊趣地附和着,又有最機靈精明的那個為了奉承邵方,左右看看,跑到院子的角落揀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對自家主人說:“少爺您看!”說着旋起手臂,卯足力氣照着邵勁蹲坐的那根枝桠砸去。

本來要走的邵方等人紛紛朝着那飛起的石頭看去,邵勁當然也聽見看見了。

不過只擡眼一瞅,他就在心裏暗罵一聲傻逼!

就這準頭還跑出來獻醜,大活人站着讓丢都不定能丢中,還敢砸樹枝,簡直馬不知臉長!

但這樣想歸這樣想,這飛來的石頭倒正好幫了邵勁一個忙,邵勁将手裏那片割着樹枝的石頭在樹幹凹陷處放好,自己則放開勾着樹木主幹的一只手臂,又由坐變蹲,不錯眼盯着那飛來的石塊,在心裏暗暗計算着,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右腳重重一剁枝幹,本來就被割到一半的樹枝頓時斷裂,連着站在上面的邵勁還有更下邊的石頭一起,剎那往地上摔去!

這一下不過電光石火,在周圍的人看來就仿佛是石頭砸中了樹枝,于是站在上面的人吓了一大跳,自己掰斷樹枝又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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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展到這樣,邵方那邊的人固然喜笑顏開,高高低低的口哨就跟群鳥一樣飛起,那些站在角落當做什麽也沒有聽見的下仆卻也立刻有了反應。

他們都是被姜氏特意撥到這個院子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看住邵勁,這個看住的範圍很大,包括讓邵勁找不到吃的,出不去,也包括讓邵勁身上沒有他人或者自己留下的傷痕等。

只見那一群人中最健碩的幾個一起走到院子口,口裏說着軟話,手下卻不放松,稍微推拒着就将邵方等人推出了院子,而剩下的婢女本來想去扶摔倒在地的邵勁,沒想到看上去摔得挺慘的人倒跑得比兔子還快,一溜煙從地上爬起來,跑進房間裏砰地一下關上了門。

這下好了,懷恩伯府的小主人走了,邵勁也自己跑進屋子裏了,守着院子的下仆又沒有事情可做,重新回到自己剛才呆的角落,坐在石桌旁照舊喝酒吃肉閑侃大山。

而閉合的門板之後,跑進來的邵勁站在門後閉着眼睛聽了一會,聽那些人已經再次開始聊天,不可能會跟着進來之後,才抖一抖手,将藏在袖子中的幾根榆樹枝桠抖到了掌心之中。

這大概三五根的枝桠有長有短,最長的比小臂還長上一些,上面還有分叉與葉片,本身則帶着輕微的弧度;而最短的不過巴掌長,但中段有分叉,是“丫”字型的模樣。

邵勁拿着這些東西坐到桌子前,将上頭的樹葉和細小樹枝全部都拔掉拗斷,又在拿着它們相互對比一下,選中了最小的“丫”字和一根稍短些,但弧度頗為明顯的留下,其他則與那些弄下來的樹葉放做一堆。

跟着他反身踩上床鋪,輕輕跳起的同時伸手往床梁一摸,就摸出自己纏好的八股納鞋底的線和一塊從鞋子上拆下來的鹿皮。

再将鹿皮穿在線中央,線兩頭分別纏上“丫”字樹杈的兩端鎖緊,用手指扯扯試了一下力道,覺得差不多之後,先将桌上的茶杯拿起三個,分散擺在屋子的東面角落,自己則翻出早就準備好的小石子,退後到屋子裏最遠的地方,看也不看,擡手就彈!

“嘭嘭嘭!”

一連三聲的爆響的同時,邵勁立刻用力踹翻自己身旁的小香幾,借着香幾上瓷瓶砸碎的聲音來掩蓋彈弓射中目标的聲音,跟着他又蹿到門旁,在門後聽着外頭的聲音,好一會兒,也只聽見有人喊了聲:

“勁少爺,發生了什麽事?”

邵勁當然沒有做聲。

那人等了一會,又重複問了一回;這一次,不過多久外頭就有聲音再想起來:

“沒啥事,別管了。”

“別管別管,吃東西吧。”

“唉,要說起來,裏頭的也有點可憐……”

“酒喝多了吧!瞎咧咧什麽呢!”

外頭再沒有聲音傳進來,邵勁也沒有再聽下去,只離開門後走到放杯子的地方,蹲下查看。

只見三個白瓷繪彩杯子有兩個被擊中了正中間,碎成一片片的;還剩下一個只碎掉了左半邊,顯然是他彈石子的時候失了準頭。

邵勁揀起最後一個杯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半天,想着上一輩子這些全是自己玩剩下的把戲,就是閉着眼睛盲打五個六個也當游戲一樣……“算了算了。”他嘀咕說,“上一輩子我還頓頓講究營養均衡每過一年就要找專業的營養師過來根據身體列菜單呢,哪像現在混得這麽慘,空有身手結果吃不飽,骨頭脆的估計跟人撞一下就要裂掉……這一家子簡直全都是神經病,庶子就不是人啊?你有種管不住自己的老二,有種好好照顧自己長大的精子啊!……”

說來說去,到底是越想越惆悵,只能恨恨地捏緊手中的自制彈弓,琢磨着那些可能的機會。

結果沒琢磨兩下,就聽“呱”的一聲,跟着腦袋上一重。

邵勁不用擡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麽,氣得用拿着彈弓的手往腦袋上一揮,罵道:“死青蛙,再往我腦袋上跳早晚把你剝皮拆骨!”

青蛙:“呱!”

挂在西邊的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升到了正中央。

徐善巧在三太太這裏都哭了小半刻鐘了。

三太太最近只覺得自己做什麽什麽不順,前頭才險些被自己老爺打了,今天就看見女兒哭得肝腸寸斷,她哄了許久,也覺得身心俱疲,不由道:“誰給你委屈受了,哪個下人不聽話了,你好歹說上兩句話……你什麽都不說,母親怎麽知道要怎麽幫你?”

徐善巧又哭了半晌,才從嘴裏憋出一句話:“祖母偏心!”

趙氏這兩天全部心思都去猜測丈夫的想法了,一時間完全顧不上府中事物,聽見這句話就是一愣,問道:“你祖母怎麽偏心了?”

徐善巧又是光哭着不說話。

趙氏不得已看向一旁的侄女,希望能從中得到答案。

趙雲瑰剛才并不是和徐善巧一起進來的,她本來就坐在趙氏這裏陪着趙氏說話,結果徐善巧一進來就撲到趙氏懷中大哭,不止将趙氏弄懵了,也将她要說的那些話全給打斷了。

現在聽見趙氏的詢問,她微微有點尴尬,說得含糊:“大抵是因為五妹妹的事情……”

“徐善然?”趙氏細細的柳眉禁不住就揚了起來,“怎麽回事?”

趙雲瑰将徐善然協助窦氏管理府中事務的事情大概說了,又說:“除了五妹妹之外,其他姐姐妹妹都沒有收到消息……”

趙氏的嘴唇忍不住顫抖起來,抖了好半晌,她才呼出一口氣,拍着女兒的肩膀說:“好孩子,這件事……這件事你先別管,管家又累又煩呢,你如果想要試試,你那院子,娘親的院子都可以……”

“不是這個,娘!”徐善巧真的說不出的傷心,“以前是現在也是,為什麽我總比不上徐善然?我和她都排善字輩,徐善然還比我小呢!結果家裏大家都喊她善姐兒,難道我的名字裏就沒有一個善字了嗎?再有這次,丹霞丹晨兩位姐姐沒有,我沒有,丹青也沒有,就她徐善然——”

“你若事事都要跟你五妹妹比,怎麽不幹脆去四弟四弟妹那裏,當了他們的第三個女兒?”中年男性的聲音忽地插入徐善巧的話間。

屋中衆人齊齊一驚,轉頭看去,只見徐含章目中含怒,大步自外頭走來!

“老爺,您回來了……”這是自那晚之後趙氏第一次見到徐含章,忙迎上前,心中兀自忐忑。

“你們兩個先帶姑娘下去。”徐含章對趙氏點了一下頭,又對屋內伺候的丫頭說。

徐善巧經過剛才一吓也有些不敢說話,丫頭上來扶她了,她也沒掙紮,起來跟着她們走出去。自己姑姑姑父的女兒都走了,趙雲瑰當然更不可能留下來,早早行了禮就回避出去。

一時間,屋中只剩下趙氏與徐含章兩人。

昏黃的燈火在罩子裏搖曳,趙氏拎着帕子,臉上保持着笑容,但笑容卻總有些僵硬:“老爺……要不要先坐下?”

徐含章看着近在咫尺的發妻,想着女兒剛才訴說的委屈,各種念頭兜兜轉轉到最後,也只化作一聲嘆息:“夫人,我錯了!”

趙氏的眼淚刷一下就掉了下來。

屋子裏的對話被燈火包着、被門板阻着、還剩下的那一些,也消融在靜悄悄的夜色裏。

棠心費力地将最後一桶水倒進大木桶裏,旋即倚着木桶喘了半天的氣,才終于緩過來,将空桶放在一旁,自己則朝外頭走去。

三老爺院中的媽媽看見她從屋子裏走出來,笑道:“哎呀,做完了?這可真麻煩你了!”

“沒事的,也就是順手而已,下次有什麽事媽媽再叫我沒關系的。”棠心揚起笑容,甜甜的和那媽媽閑話了一會,才拖着步子走出三老爺的院子。

她走的是下人的後罩房,那些坐在角落守着門的婆子沒事幹了總會閑磕叨,主人房裏的那點子事在她們口中簡直就要翻來覆去地嚼到再沒有滋味了才肯吐掉。

最近一段時間裏,棠心除了忙完自己的灑掃之外,總是在府中各處幫着忙,幫來幫去,就聽到了許許多多的邊角消息。

從上次自徐善然院子中走出之後,棠心就一直在想她和姑娘的對話。

“我能救你。”

“但你能給我什麽?”

我能給姑娘什麽?

姑娘需要什麽?

每天每天,棠心都這樣問自己。

我的忠誠嗎?我的命嗎?可是每個丫頭都要對主子盡忠,我的命已經賣到了那張薄薄的紙上……她一一假設着,又一一否定着,直到前兩天,她在灑掃院子的時候忽然聽見徐善然幫窦氏管府裏事物的消息,突地便如醍醐灌頂一般什麽都想明白了。

姑娘從回來那天起就知道她的困境。

姑娘從回來那天起就在做事。

姑娘需要一個能幫着做事的,有用的丫頭。

——而我能有用,我能非常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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