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江湖豪傑

出嫁之女等閑是不會在娘家過夜的。

何氏在幾日前和婆母請示了回娘家的事宜,雖得了一句“代我問親家好,不必急急趕回,盡可多留些時間”的話語,但真正到了時候,也不過早晨回去,中午吃了頓午飯,還半下午的時候,便跟着來接的徐佩東一起回了國公府。

其實今日徐佩東并未告訴何氏自己會來接,還在房中和母親聊天的何氏聽得侯府下人的禀告,都露出了些掩不住的驚愕。

一屋子都是過來人,這點驚愕稍一露出便被她們看見眼裏,不止老侯夫人笑得欣慰,就是雲氏也好好打趣了自己小姑子幾句,鬧得和徐佩東成婚好些年的何氏都羞得有些抹不開臉了。

接下去便不消詳敘,何氏與徐佩東見了面,兩人目光一觸,都有點不自在,徐佩東眼睛一溜何氏身旁的徐善然,再一溜何大老爺和何鳴,便有些含蓄又有點自得地和大舅哥閑說兩句,話題少不得在孩子的讀書上打打轉——他昨晚上是考過自家女兒功課的,現在正信心十足地要從別人嘴裏聽見評價。

何大老爺哪能窺不出徐佩東的想法,要他來說,自家兒子如果再說下去未必就贏不了妹妹的女兒,但不是被另一個混小子給鬧得沒有說下去嗎?這便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了。因此何大老爺壓根不接徐佩東的話茬,二一推作五,一個老道娴熟的太極手就把妹妹并妹夫都給推出去了。

回府時候,徐佩東在外頭騎馬,徐善然與何氏則坐在車裏。

這馬車頗為寬敞,除了母女兩個之外,還坐了桂媽媽并紅鹉。此刻何氏正給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女兒釵正釵子,說:“今日在侯府中,善姐兒是不是聽見了什麽?”

何鳴何默帶她跑去聽罵人話之事做得一點都不隐蔽,何氏知道是應有之義,不知道才奇怪。

徐善然在何氏面前向來是有些小孩樣子的,當下脆生生的應了,又問:“我仿佛聽兩位表哥說外頭那個原也是我的表哥,只後來被三舅舅出族了?”

何氏聞言就嘆了一聲:“這也是一筆爛賬了……”

“母親說說吧?”徐善然軟語問道。

何氏最近常聽女兒用這種語氣說話,更兼孩子似乎自醒來之後每日裏必要抽些時間認認真真聽她說話與她說話,她唠叨着唠叨着,便覺似乎無不可說了,現在也并沒有多想,女兒問了,便也說了:“你小時候見過你三舅舅,還記得嗎?”

“不大記得了。”徐善然說。

“你三舅母是清流出身,琴棋書畫無一不工,又長得十分清麗,和你三舅感情非常好。”何氏稍頓一下,“但這人和事,都沒有十全十美的,老天爺給了你九種好處,總要給你一種不好。你三舅母就是虧在子嗣上頭了。你本來應該有個叫做何雅的哥哥的,但不到周歲就夭折了,幾年之後,你舅母好不容易養好了身體,也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沒想中間出了點事,這次孩子竟生不出來,生生難産而死。今日那在外頭罵的,便是你舅母身旁丫頭生的孩子,你三舅當年聽到你三舅母的死訊,怒極攻心,認定府中有人害自己的妻子,再加上那丫頭在你三舅母死上确實有點幹礙,這才連着孩子也一起出族了……”

徐善然靜靜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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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想着女兒還小,何氏說得頗有些含糊。

徐善然那些年裏慢慢知道的,要比何氏現在說得詳細很多。

三舅母孫氏當年之所以會嫁入沐陽侯府,只因為何三老爺在七夕節燈會上見到了佳人的倩影,自此念念不忘,再加上兩家門第相差不大,喜結連理之後你執筆畫眉,我紅袖添香,一時間也傳為佳話。

婚後的第二個年頭,孫氏有孕,孕期中她将自己的一個丫頭做主開臉,給了何三老爺做通房。

沒想到雖日日喝着避子湯,六個月後,那通房也有了身孕。

當日老侯夫人一力主張要将孩子打掉,大人賣走,但那通房是孫氏的貼身丫頭,自小對孫氏忠心耿耿,在知道自己有孕之後已經悄悄的投了一回缳,只不過被人救了下來,現在還在床上。

孫氏想着多年的情分,也信了丫頭的垂淚表白,還顧忌夫妻感情,甚至不叫将孩子打掉,只讓她安安穩穩的呆在別院将孩子生下來。

最後時隔半年,兩個男嬰先後出生,分別是三舅母生的何雅,與那通房生的何舞鶴。

或許是在妻子孕期中鬧了這一出,何三老爺從小就對何舞鶴淡淡的,從那孩子生下來到抓周,統共也就看了一次。

沒想到在周歲上頭,孫氏所出的何雅因為一場風寒去世,何舞鶴卻活下來還長大了。

那時候孫氏自己年輕,又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從沒有動過要将何舞鶴抱到膝下來養的念頭,甚至每日裏除了晨昏定省,也只讓這個孩子跟着自己的姨娘過日子。

五年之後,孫氏再有孕,并在臨盆的時候難産,費盡了力氣也沒能讓腹中的孩子降生,最後難産而死。

如果只是單純的難産,何三老爺再怎麽樣也不至于将自己當時唯一的兒子出族。

正如寧舞鶴今日在侯府外罵的:“活該你老婆被你氣得一屍兩命死在床上!”

孫氏是被氣死的。

在她将要臨盆的時候,一個府外的女子挺着大肚子走到孫氏面前,拿出了何三老爺的貼身玉佩,自稱自己是三老爺的外室,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所以進府來求個名分。

或許是有了孩子精力就不濟了,孫氏當時甚至不知道這個女的是怎麽被人帶到自己跟前的。但她手中的玉佩卻切切實實是何三老爺身上的。

那女子雖然在說話之後就立刻被打出去,但當時孫氏已經提前發動,進了産房之後就再沒能出來。

那時候何三老爺還在軍營裏,等他接到消息從軍營趕回家裏,孫氏換上壽衣的屍體都僵硬了。

妻子死了,事情當然不可能這樣就結束。

他并未流連煙花之地又或者和外頭的女人發生關系,當然更不可能去置外室,玉佩他也只以為自己粗手粗腳掉了,還在營中吩咐親衛去找,沒想到最後是這個結果。從頭到尾,都是有人在處心積慮的要害死自己的妻兒!

何三老爺帶着親衛回來,直接用軍營中的方式在府裏動刑,查來查去,還是查到了何舞鶴的生母身上。

但線索到這裏就斷了,沒有任何證據說是何舞鶴的生母将那女人放進來的。

何三老爺沒有耐心,必要有賊人的血祭奠妻子的頭七,沒有證據就沒有證據,那妾的身契在他手上,有嫌疑就夠了,直接打死不論。

可這個時候,何三老爺唯一的兒子何舞鶴沖出來,抱着父親的腿哀求他放那姨娘一條生路。

接下去的話,是老侯夫人在離世的時候,在将沐陽侯府私下裏財産交給徐善然時候,執着她的手,一句一句複述給她聽的。

“你在替她求情?你知不知道你母親還在那裏頭呆着屍骨都還沒有下葬,你就為這個害死你母親的賤婢求情?”

“爹,爹,您再查查吧!再查查吧!姨娘并未掌管府中事務,怎麽将人放進來,也許是有人陷害——”

“我府中就一妻一妾,妻子死了,誰來陷害這個妾?”

“爹,姨娘她照顧我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剩下的那些話,都被何三老爺一馬鞭抽沒了。

何三老爺當日對着何舞鶴說:“你再為這賤婢說一個字,我就是日後斷子絕孫,也不叫你來為我和你母親摔盆哭靈!”

或許多年的感情終究沒有那麽容易割舍。

何舞鶴最後還是在那姨娘身旁跪下。

何三老爺言出必踐。他不止當着何舞鶴的面将那姨娘打死,還在緊跟着的之後特意回了族中一趟,以不孝嫡母為由将何舞鶴出族。

這才有了近年來在侯府外罵何三老爺的寧舞鶴。

徐善然還記得在和自己說這些往事的時候,老侯夫人的雙手微微顫抖,嘴裏反複地說不能将這些銀子交給寧舞鶴。

她那時候并不特別明白,雖說寧舞鶴出了族,但那時何府本支人丁凋零到不剩一個男丁,同宗的又多是些狼子野心之輩,而她雖是母親的女兒,可到底姓徐,又出了嫁,拿着何府的財産豈不是斷了何府的傳承?為什麽不将寧舞鶴再加入族譜,再讓寧舞鶴扛起沐陽候這塊大招牌?

直到後來,她認清楚了林世宣的面目,日日如在地獄中被烈火煎熬着,才終于知道外祖母在彌留時候的真正情感。

憎恨,恐懼,無可奈何,又有強烈的不甘。

外祖母到最後想說而又沒有說的話是:有人針對侯府,有人殺了我的兒子孫子——是誰?是誰?

是這些年侯府得罪的人嗎?

是寧舞鶴嗎?

外祖母沒有時間,她帶着強烈的不甘,死的時候眼睛都合不上。

但徐善然還活着,她明白了那些未出口的話,又繼續看了很多年,終于确信,寧舞鶴并不是暗中害死侯府的那個人。

寧舞鶴和她一樣,想找出那個人。

可寧舞鶴和她的方法一點都不相同。

她千方百計地去查過去的那些蛛絲馬跡,可寧舞鶴卻直接将侯府得罪過的人一家一家圈出來,一家一家找上去——江湖豪傑。

徐善然當年嚼着這四個代表寧舞鶴身份的字眼,只覺得好笑。她一點都不認為寧舞鶴那樣的方法能得到結果。

事實上也沒有。

但當年寧舞鶴也不認為她找得到結果,而她也确實沒有找到什麽真正有價值的。

這麽看,他們倒是一模一樣的自以為是。

“善姐兒?”母親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徐善然仰起腦袋,看向何氏:“母親?”

“還喜歡外祖家嗎?”何氏問。

“喜歡。”徐善然說得肯定,又問,“怎麽了?”

“看善姐兒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何氏笑着摸了摸徐善然的臉。

旁邊的桂媽媽正從馬車壁上小抽屜裏拿出點心,聞言笑道:“許是出來一趟玩累了,就顯得有點恹恹的了。”

“是累了嗎?那回去就早些休息。”何氏說,手掌順着馬車的搖擺,一下一下拍在徐善然胳膊上。

徐善然嗯了一聲,似乎答應。

但徐善然自己知道,她并不覺得疲憊。

只是想起認真嚴肅和她說經義的何鳴,就想起掉進河裏連屍首都撈不上來的何鳴。

只是想起調皮搗蛋拿蟲子來吓她的何默,就想起被馬拉着面朝下拖了十來裏路,連面目都被磨平了的何默。

還有外祖母去世前的眼神。

還有失手被擒,問斬菜市口時不住狂笑的寧舞鶴。

還有很多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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