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出首

時間當然不止單獨在徐善然這裏流逝。

在徐善然跟着何氏回國公府的同時,被徐善然氣得兩眼發暈卻又不能真正打上侯府的寧舞鶴本待不管不顧甩袖離開,但思來想去,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最後還是拿了那錠二兩的金子,糾結起自己的一幫朋友——俱都是京城中的苦力幫閑——跑到城外去找徐善然口中的“義兄”了。

因寧舞鶴是去歲冬至才和人進京做事的,身旁并無太多消息靈通之輩,一路走走問問,兜了好些圈子才在城外找到地方。

只一到地方,不拘是寧舞鶴本人還是他帶來的兄弟,都看傻了眼。

其中一個和寧舞鶴關系最好又肚子裏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漢子“鐵頭”驚疑道:“哥哥你不是要帶我們來砸館子嗎?怎麽看上去這——也就是個施乞丐粥的粥棚?我們可不能砸這裏啊!”

另外有老成的人呵斥道:“瞎說什麽呢,聽舞鶴說完了再說!”

說話間,又湊到寧舞鶴身旁低聲說:“不是說是個館子嗎?怎麽要砸這裏?別管什麽仇怨,這砸乞丐的粥場就是個踹寡婦門,挖絕戶墳的下流勾當啊,我們可萬萬不做不得的。”

“我知道。”寧舞鶴皺眉應了一句,正想開口,就見那前方的粥棚一陣騷動,許是聽見了剛才鐵頭的那一嗓子,好幾個端着破萬的乞丐都沖這裏指指點點,目光或者閃躲或者怨恨。

不過也沒多久,甚至還沒等寧舞鶴這一群人想着解釋兩句,那周棚後的院子中就有個少年人轉了出來。

只見那少年一身鶴舞祥雲松花色直身,頭勒雙龍搶珠銀冠,腳踏大紅绉紗粉底快靴,行步間腰紮腳穩,一看就是身上有功底的練家子。正是恰好呆在此地的任成林。

任成林剛才正和人在屋裏頭說話,沒想到說到一半就聽見外頭有人嚷着要來砸場子,讓他頓時就心頭一驚,只想着是不是日日在這裏施粥終于引了什麽人的注意,忙快步出來,卻見雖一群人站在外頭,但也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體結實皮膚黧黑,指骨雖粗大,但看那掌中老繭的模樣,也決不是練功練出來的,倒像是做苦力扛貨扛成這副模樣。再加上那幾人身上的粗布衣衫,任成林一時便有些摸不着他們的來路:怎麽看也都是一群普通人……怎麽突地跑來他這裏要鬧事了?

心裏想歸想,任成林腳下卻不慢,不過幾個邁步就到了衆人身前,直接找了看上去是領頭人的寧舞鶴,抱拳說:“鄙姓任,是這裏的管事,不知各位有什麽事情?”

寧舞鶴來到這裏之後,眉頭已經不知道皺了多少下了。

如果光看外頭的粥棚,他還以為那小丫頭是把自己賺過來消遣;但偏偏他們這只嚷了一嗓子,粥棚中又跑出個看上去很像是富家子弟的公子哥,這又像是那麽回事了……“鄙姓寧,不知令尊是?”

領頭的還挺斯文的啊。任成林想道,又笑:“義父姓徐,諱上佩下東。這裏是國公府四太太為給自家女兒還願設的布施處。本只出些事情叫外頭的人做,不過太太心慈,見窮苦人多,又額外給了碗粥讓他們暖暖身子。”

說着,正好借這時間仔細打量一下和自己對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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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對方的領頭人雖皮膚和周圍的是一樣的黝黑,臉上又有疤痕,但細看之下還能看出其眉目俊朗,又腰背直挺眼睛明亮,只是衣服下的雙臂處有些明顯的勒傷——這倒和他之前猜測的扛貨苦力不謀而合。

正這樣想着,任成林就聽對方說:“那國公府四太太是沐陽侯府的嫡女,今天可是去沐陽侯府了?”

任成林聽了就是一愣,心說不會是什麽親戚來了吧:“這……”

“是否是帶着自家嫡親女兒去的?”寧舞鶴又道,他問得仔仔細細的,只怕早間見到的那個女孩不是何氏的嫡女——雖然哪一個和他都無甚關系,但何氏的嫡女與庶女對沐陽侯府而言,這差別可太大了。

任成林聽着對方說得這麽仔細,加之這也不是什麽非要隐瞞的事情,便說了:“是,今日義母是帶着妹妹回了侯府。不知兄臺是?”

寧舞鶴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也沒有再回答任成林的問題。而是四下看了看,看那長長的乞丐隊伍,又看那用大勺子撈起的說不上薄但也真的不厚的粥,半晌對任成林說:“你家妹妹是不是和你有仇?”

“啊?”任成林。

“那小丫頭前段日子是不是生了病?要我說與其在這邊又舍粥又布施,還不如叫你義父義母好好管教自家女兒,也省得平白惹出事端來。”寧舞鶴說。

對話至此可謂急轉而下,任成林先愕後怒,怒極反笑連說三聲“荒謬”:“我妹妹天仙一般的人兒,也不知你這潑才從哪裏跑出來的,嘴裏跟吃了糞一樣的平白壞姑娘家的清譽!你們幾個全都給我馬上滾蛋,要是再多留一時,看我不将你們全都打斷了腿再投到號子裏頭吃牢飯!”

寧舞鶴冷笑一聲,心想這義兄妹真是一路貨色。他也和任成林一樣都是從小練武練起來的,自來俠以武犯禁,他一點都不懼任成林說的什麽“打斷腿”,只是後頭的将事情鬧大卻是寧舞鶴一點都不想看見的,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後牙槽,對任成林說:“這事沒完,你說你妹妹天仙一樣,我倒要認真看看她到底是怎麽個天仙法!”

說罷只将懷中那錠二兩金子丢到任成林腳下,帶着跟着自己來的兄弟又掉頭往來時路走去。

任成林臉色頗為難看地盯了那群人背後一會,但也沒有在這裏将事情鬧大,只暗暗記下他們的身形面孔,又皺眉看看腳下的金子,招來那些在旁邊處理事物的小厮,說:“将金子撿起來,就充入賬中,這兩天再加把米進粥裏吧。”

說完之後,也不很搭理周圍那一聲聲的感謝,只快步走回院子,待到院中再将門關上,一位老乞丐便從隐蔽處走了出來。

任成林上前,十分客氣的叫了聲“周老丈”,又再請人到已經擺滿瓜果茶水的石桌旁坐下。

那被叫做周老丈的老乞丐滿頭花白頭發,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烏七八黑的,時不時就要用手抓抓皮膚頭發,似乎在抓身上的那些跳蚤。

“不了,不了,”那老乞丐雖看上去并不幹淨利索,但笑起來的時候也不叫人讨厭,他擺擺手說,“事情說得差不多了,老兒也該走了。”

“這次真是多謝您了。”任成林十分客氣,自袖中取出份封紅,遞給了對方。

“不過是買賣而已,”周乞丐笑道,“小少爺且放心,老乞兒的嘴十分嚴的。”

任成林跟着說笑兩句,等将人自後頭的小門送走了,臉上的笑容也就跟着落下來了。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怎麽他剛一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就有人找上門來?還句句說着妹妹。

任成林皺眉想。

不過現在探消息的事情終于有了點眉目,也許他正該進內院看看妹妹,将這些大概都給妹妹說說……任成林升起這個念頭的同時,徐善然正趁着晚膳之前的功夫在小書房裏看書。

她看書的時候并不需要丫頭在旁邊伺候,圖的就是個清淨專心,因此每每在她呆在書閣裏的時候,不及居裏頭總要較平常時間更安靜幾分,連灑掃庭院的粗使丫頭與婆子都知道小心謹慎,不随意發出太大的響動。

這一回也是,不及居中專住丫頭的後罩房裏,綠鹦和紅鹉雖已吵得面紅耳赤,但還記着自己是在哪兒,現下又是什麽時間,俱都将聲音壓得低低的,便是窗戶敞着外頭的人也不一定聽得見她們在說什麽,何況兩個人在進來說話前就檢查過門窗,早将這兩樣都關得嚴嚴實實的了。

綠鹦說:“你今兒在侯府裏到底是痰迷了心竅還是怎麽樣!表少爺也好後頭也好,事事想着要做姑娘的主了?”

紅鹉不由冷笑:“你在說我之前且認真想想,表少爺的事也好,後頭的事也好,哪一件我說錯了?今天幸好表少爺是拿了個草編的東西出來,要是拿了條活物出來,姑娘怎麽辦?在府裏你又不是沒有聽過那表少爺的惡名!後頭的事就更不用說了,哪家尊貴的姑娘聽了那些事兒不是撂下臉甩頭就走的?偏偏姑娘不拿這當一回事,還愉快着去見人呢!”

綠鹦聽得只駭到魂飛魄散,罵道:“你這是不要命了!姑娘也是你編排得了的?我們姐妹一場,我也不與你說其他,只當剛才什麽都沒有聽見過!”

紅鹉還待撐着氣勢,聽見那“姐妹一場”卻不由落下淚來:“你我自老夫人那裏做了姐妹許久,又被一同派到姑娘這裏來,在這之前,姑娘雖有些小性子,到底是金尊玉貴一般的人兒,我服侍着也心甘情願,只恐不能盡心。可是你現在看看,姑娘做得哪一件事沒有說頭?要是被人瞧了去捅到老夫人四太太那邊,只怕姑娘沒有什麽事情,你我卻逃不了打死發賣的命了!”

這話真正說來,并不誇張。綠鹦之前見徐善然和寧舞鶴對話會那麽害怕,一半是因為寧舞鶴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半則是因為這絕不符合規矩,絕不是府中老夫人四太太願意看見的。

她一時也有些失語,其實心裏多少明白,紅鹉說得沒有錯,她也怕什麽時候事情兜不住了暴露出來,更怕在事情暴露出來的時候,自家姑娘為了平息長輩的怒氣,直接将她舍了出去不管……可是和紅鹉有些不一樣的是,她在怕着這些的同時也還怕着自家姑娘。

那些屬于明日的事情到底會怎麽樣綠鹦不知道,但她有很強烈的感覺,如果現在不照着姑娘的話去做,不用等明日,她現在就能夠不好了。

因而滞了幾息之後,綠鹦說:“……我現在也不與你辯,只說一點,我們現在是姑娘的丫頭,總要對姑娘盡心盡責的。”

“老夫人将我們給姑娘就是為了照顧姑娘!你現在只是縱着姑娘,早晚要壞了姑娘的名聲!”紅鹉振聲說。

綠鹦苦笑:“得了,咱們梅香拜把子呢,你當我不知道你?你不過是……”說道這裏,倏地收了聲。

“我不過什麽?”紅鹉立刻追問,目光一時有所閃動。

綠鹦心中警惕起來,淡淡說了句“不過是見姑娘最近在重用我,想踩下我保着自己的位置罷了”,便自顧自甩頭離去,也不管身後連叫了她好幾聲的紅鹉。

房間裏,紅鹉看着敞開的門和漸漸遠去的身影,微咬了一下下唇,揮開心中些許驚慌,兀自思量着:

姑娘今天開了角門見了外男……

四太太雖溫和,也不能去說,不說四太太被姑娘哄得只會信自家女兒,就是棠心的下場還在眼前,去說了只怕立刻要被打死。

但自己是從老夫人那邊出來的,老夫人念佛許多年,最是規矩嚴肅不過的一個人……而且姑娘是四太太唯一的女兒,卻不是老夫人唯一的孫女……想罷深吸一口氣,整整衣服與頭臉,生怕遲了有變,甚至來不及交代什麽人一聲,就匆匆離了不及居,等雙腳踏出院門的那一刻,紅鹉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竟似如同一直壓在心口的巨石終于被挪開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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