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隐秘
那株位于外院的寬大樹叉在幾個時辰之後又一次被人光臨了。
之前才見過寧舞鶴與徐善然争執的邵勁好奇會發生什麽事情,與同樣接到消息好奇寧舞鶴來幹什麽的何默一起偷偷摸摸地跑到樹下,對視一眼之後特別有默契地一個替一個掩護上樹,一個幫另一個快速上樹。
寧舞鶴來到這裏的消息當然不獨這兩個人知道,因此心思最靈動的兩人剛剛在樹上蹲好,任成林與何鳴就一起摸了過來。
他們在底下擡頭張望一下,很快就自固定的地點看見了兩個人,頓時無語道:“你們這是爬樹爬習慣了嗎?”
何默催他哥哥:“快上來,那位在裏頭呢,現在已經和姑姑說上話了,你趕緊點,別趕不及了。”
邵勁也邀請任成林說:“上來看看,怕什麽,我師父你義父會打人板子嗎?”
這個?“好像不會。”任成林下意識說了一句,主要是之前有過好幾次接觸,他現在還真的心頭癢癢的,左右看看,見沒有人注意這裏,便咳嗽一聲,兩手抓着樹幹,飛快爬上去了。
剩下最後一個何鳴站在底下,他望着一起出來的三個夥伴都站在上頭,深覺自己沒有第二個選擇,便也跟着往上爬……爬上去的過程中,他一定不知道什麽叫做‘從衆心理’。
總之最後四個人還是像下午一樣蹲在了那枝大大的樹叉上,任成林在問邵勁:“進行到哪兒了?”
邵勁也在問何默:“怎麽你們好像都認識裏頭那個人的模樣?”
玩得好的男孩子間反正沒有多少秘密,再說寧舞鶴去沐陽侯府外罵人的事也不是什麽秘密,要是不說別人還以為他們何家做了什麽虧心事呢。何默撓撓頭,就說:“那裏頭的血緣上算是我們的親戚,不過名義上不是了。”
邵勁愣了一下:“怎麽說?”
“就是做錯事被逐出去了!”何默說。
——類似于登報申明斷絕父子親屬關系?邵勁想。
不過在現代雖然可以登報申明,但該負的責任還是要負的。倒是現在……邵勁看看面前的雙胞胎,再想想今天見到的寧舞鶴,倒是有點了悟了:現在的話,看來說斷絕就能斷絕啊?
正自思考着呢,任成林突然說:“我怎麽覺得他像是想揍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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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幾人齊齊一怔,也不再說話,俱都向前方看去,只見在屋子裏的寧舞鶴突地掙開何氏的,朝後連退了好幾步,遠遠瞧着那身子似乎也抖得厲害,也不知是憤怒還是其他什麽。
“小丫頭妹妹現在不在!”
差不多同時響起的兩句話重疊在一起,說話的邵勁與任成林有點驚訝地互看了一眼,就聽何默突地笑了一聲:“你們傻了吧,這事找表妹有什麽用,我姑姑身旁的侍女都會功夫的!”
何鳴默默地把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句“表妹不在!”給咽回了喉嚨,他尴尬地咳了兩聲,附和何默:“嗯,沒錯,姑姑當年陪嫁的侍女都是祖父祖母一起選的,桂媽媽最是厲害,據說上陣殺人都不含糊。”
任成林和邵勁都關注着屋內的情況,一時沒來得及對這件事情表示驚訝。
不過兩人只專注聽了一會兒,任成林就恨憾道:“距離太遠了,他們說得又小聲,根本就聽不見什麽。”這都已經從遮遮掩掩聽壁腳進化到只恨壁腳的位置不太好的地步了。
是誰說古人接受能力差的?明明進化得很快嘛。下午時候還使勁忽悠才把幾個人一起忽悠上來的邵勁心裏頭嘀咕,也不再管其他人,只顧豎着耳朵聽那裏頭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
且說何氏剛剛執着寧舞鶴的手,落了一番淚倒叫這個自小跟野草一樣長大的少年渾身不自在,只覺手也不是手,腳也不是腳,想要安慰,又想到那何氏宗族早将自己出族放任自己如孤兒般長大;想要甩手拔腳就走,又有不知名的力量将他釘在了原地,最後實在不知該怎麽辦了,只得木着臉移開視線,假裝自己什麽都沒有看見。
何氏也是一時被觸動心緒,在桂媽媽并幾個貼身丫頭的安慰下很快就收了淚,轉叫桂媽媽自行李中取些東西出來。
本身就是侯府出來的,又一直都是何氏的心腹,這些陳年往事桂媽媽也是知之甚詳的,被何氏這樣一吩咐,便知道太太的意思,轉身進去之後不多時便取出一個小匣子來交給何氏。
何氏又将這匣子交給寧舞鶴,同時說:“這裏頭是三百兩銀子……”
剛才還不知道怎麽做的寧舞鶴現在聽得這麽一句,登時勃然大怒:我見你女兒的時候,你女兒百般挑釁;現在來見你了,你又把我當成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一般打發嗎!難道我真是登門乞讨來的!
寧舞鶴這邊直欲發火離去,不想何氏還有話接下去:“好孩子,你也別有負擔,這本來就該是你的那一份,只現下我出門在外,沒把東西帶在身上。本想着待你弱冠了,再把東西給你,到時候不拘你是想拿着做些本兒還是去取一房好媳婦,都是使得的。只是剛才善姐兒過來時和我說了,我想着你到底不同尋常男孩子,現下也已經出來許久了,只怕正是該用錢的時候,便做主提前給你了。這一次你不妨就和我們一起回去,我也免得托人,好直接将東西給你。”
“……什麽?”寧舞鶴呆道,“該我的東西?”有誰會給他留東西?是姨娘嗎?
“是這樣的——”何氏正想說,旁邊的桂媽媽就委婉提醒了聲“太太”。何氏擺擺手,“不妨的,他們是男人要臉面,事情做了也捂得死死的不叫人知道,我不過一個婦道人家,又是做小妹的,哪有什麽臉子面子的問題?這事正該由我來說。”
原來當日寧舞鶴被出族之事大老爺曾與三老爺談過好幾次,當時大老爺的主張是姨娘打死沒有問題,但寧舞鶴畢竟留着的是何家的血,現在也不過是小孩子舍不得照顧自己許久的親娘,并非刻意慢待嫡母,很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只三老爺當時心意已決,旁人再說什麽都無用,寧舞鶴便被勾銷名字,趕出何府。
但三老爺能這樣狠心對待自己的孩子,當時因父親身體不好,已經算是繼承何府的何大老爺見這孩子被趕走之時不過四、五歲,卻不得不多想一些,多做一些。
他先是找可靠的人收養了這個孩子,又找那有名望厲害的江湖人士教這孩子功夫,被出族之人不管是官場還是軍功路線都是走不通的,也只有學些功夫,好好保護自己或是在綠林上闖出些名號是個好點的選擇了。
至于那練武時候打熬身體的花費以及平日的養育費用,自不用說,走的全是侯府私底下的那本帳。
此後,大老爺雖沒有時時刻刻關注着寧舞鶴,但一年半載的,總也要詳細了解一些孩子的近況,直等到差不多五年之後,也就是寧舞鶴十歲那年,何大老爺見這被出族的孩子并未因為幼年之事就憤世嫉俗,素日裏也懂得替養父母分擔劈材挑擔的活,學了功夫也從來沒有欺淩弱小,便算定這孩子本質不錯,當時也是想着再與何三老爺說說,把寧舞鶴再帶回家也是使得的。
只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年,但每次一說到這件事情,何三老爺就宛如變了個人一般對當時牽涉到的任何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別說再把寧舞鶴帶回來,就是多提兩句,何大老爺也怕何三老爺提着長槍就要出去殺人了。
再将寧舞鶴帶回何家的事情最後還是罷了。
但何大老爺卻又私下與二弟和何氏商量了,說的便是寧舞鶴的這件事。
他說到底是何家的血脈,也是目前為止三弟唯一的繼承人,不能就此不管。再說當年之事不管如何,與一個小小的孩子也無甚關系。現在孩子還小,但等再過十年他就是弱冠之齡,府中須得出上一份子給他做安家之用,又表示這孩子自小也不容易,自己私下再出一份算給他的。
二老爺與何氏當年也是見過這孩子的,二老爺姑且不說,素來心軟嫁妝又着實豐厚的何氏怎麽會不答應,當下就點了頭,表示自己也出上一份。
也是這樣,才有了今天的這一出。
寧舞鶴早在聽到一半的時候就掙開何氏的手,蹬蹬蹬倒退了好幾步!
這個時候,他思緒混亂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的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是不是姨娘……原來不是姨娘,果然不是姨娘。他如果沒有被出族,該叫眼前這婦人為姑姑,可就是他叫她姑姑的時候,這位姑姑也只可能和他的嫡母交往,怎會與他姨娘有什麽關系?
又想到,原來小時候撫養他的人家,教他功夫的師父,全部是侯府找來的?
那他恨了這麽多年,罵了這麽多年,又能恨哪一個?又能罵哪一家?
——是不是最後只有一無是處茫然無知的自己,才最值得憎恨?
“……這不可能!”寧舞鶴最終從喉嚨裏擠出這四個字,再不想看見有關侯府的任何人士,轉身就朝外頭沖去,一點不顧身後愕然叫他的何氏!
等沖出了後院,又有外院的小厮見不對勁想要上來阻攔,但這時候寧舞鶴已經一點都不客氣,直接揮手就把上來的小厮打開,一直等見着了一個眼熟之人出現在視線裏,他才大吼一聲:“滾開!”
在寧舞鶴沖出院子時候就從樹上跳下來的任成林冷哼一聲,不但不讓開,反而同樣大叫一聲“幹了什麽想直接逃跑?”,撲上去就與寧舞鶴戰做一團!
慢了一步的邵勁和雙胞胎對視一眼,手上還有兩下子的邵勁與何默留下來,何鳴則指揮着聽到動靜趕着出來的小厮把手好院門,務必不讓人趁機跑掉。
這一系列行動下來,等徐佩東聽得不對勁趕出來之後,院中已經被梳理得井井有條,只剩任成林與寧舞鶴在最中央纏鬥了。
同一時間,梳洗好換完衣衫的徐善然也聽見了動靜。
她坐在窗臺之前,聽綠鹦說了前頭的動靜之後,不過微一點頭,便示意綠鹦繼續整理她的衣衫。
綠鹦看着那薄薄紗衣上的髒手印正自犯難着,就聽徐善然問:“棠心去見過流螢了沒有?”
綠鹦忙說:“見過了!棠心說有一點兒印象,但又不能确定,她記得那小丫頭是個一團孩氣還算嬌俏的,也不知是不是人、人……就不大一樣了。”她沒能把那個‘死’字給毫無障礙地說出口來。
“應是同一個人。不過不是人死與不死的區別,當是些易容手段罷了。”徐善然說。當日她知曉棠心是吃了小丫頭送來的東西就睡着了,可不能言不能動,因而根本沒有看見那小丫頭是誰,只能從那時的對話推測一二罷了。
綠鹦這邊遲疑了一下,又小聲問:“姑娘,你怎麽知道四姑娘有殺你的心?”
不想她這一句話問完,徐善然便似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笑起來:“她想要殺我?你以為殺人這般簡單,誰都可以想一想再做一做?”
“那?”綠鹦愕然道。
“不過是被人利用罷了。”徐善然淡淡說,“你想想她之前做的事情。第一次搬弄口舌,第二次找那小丫頭來給棠心吃嗜睡的藥——那小丫頭當時要殺我只需在棠心睡了之後跑進來捂住我的口鼻就好,既然沒有這樣做,便只是義氣之争,再想她在徐丹青身旁多年,便知那次是誰的注意了——哪一次敢明刀明槍的傷我了?她若真敢這麽做,我倒高看她一樣。今日只怕原本還真如她所說,不過下一次瀉藥而已。這樣自私又懦弱,看着那一半血緣的份上,我倒可以擡一擡手,只你看看,那利用這徐丹青的,可肯為她多想一分。”
綠鹦悚然驚道:“好在那流螢服毒死了!也不知怎麽會突然想要殺姑娘!”
“因為好下手又有價值。”
綠鹦是要跟着她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只怕會用到這丫頭做許多事情,徐善然現在也不忌諱将事情一一說透:“我們出來,便給流螢下手的機會;而要叫流螢想要下手,只怕我做的那許多事情,一多半被人知道了……”
“可只有這麽一個灑掃丫頭,是看不見這麽多事情的。”徐善然緩緩說。
“還有另外的人,還有另一雙眼睛,已經看到很多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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