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祖父

“祖父。”徐善然走到老國公身前幾步停下,這樣叫道。

老國公“嗯”了一聲,招手示意徐善然過來。

徐善然又向前走了幾步,剛站到老國公面前,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就伸出來,按着她的腦袋一番搓揉。

從過去到現在都沒有真正鍛煉過身體的徐善然哪裏撐得住?腦袋跟着那只手掌一翻搖動之後,別說發飾,連那本來紮得好好的發型也早都亂了。

但饒是如此,等那只手再收回去之後,她也只是扶了扶頭發,确定東西不會掉下來也就罷了。

老國公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徐善然說了句“跟我來”,就徑自向前走去。

徐善然自然跟着。

他們一路走着,遠離篝火,再穿過臨時的營地,一路走到那視線開闊的山坡邊沿,老國公突然停下腳步問:“剛才那邊有多少輛馬車?”

“十八輛。”徐善然說。

“有多少個人?”

“這就有些記不清了,不過我看見的有五十四個。”徐善然說,“不算祖父和我。”

老國公笑了一聲,指着徐善然問:“小丫頭不是猜着了我要考的內容了罷?”

徐善然笑上一下,沒有回答。她再神機妙算也不可能真什麽事情都預先知道,但剛剛坐着馬車滑下坡的時候,她就吃虧在對周圍不經心上頭,這才過去多少時間,她怎麽會在同一個坑裏摔上兩回?

“剛才怕不怕?”老國公這時又問。

“多少有些吧。”徐善然說。

“可看你的表現不像是害怕的模樣啊。”老國公頗有意味地說,“有一個男孩子英雄救美,又敢和另外一個看見情況的人對坐打賭,怎麽看都不像害怕的模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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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徐善然如此心忖道,祖父必是安排了人在一旁悄悄看着,這樣想來,剛才一系列事情只怕已經落入人的眼底了。不過也無甚大礙,若是祖父考慮過禮教之事,就根本不會有一開頭的那一出;既然有了開頭的事情,再要強求禮教一絲不錯,不過是掩耳盜鈴,徒惹笑話罷了。因而只是笑道:“邵二哥是父親的弟子,這次應該是恰逢其會;至于我那被出族的表哥,只怕真是心心念念關注着我,會出現倒是不算奇怪。”

“這話是說你早就有準備了?”老國公問。

“孫女聽書上有句話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以為然。”徐善然說。

老國公笑了笑,冷不丁問道:“怪不怪祖父?”

這話是在說今天馬車滑下坡的事情了,徐善然說:“若祖父肯答應我的要求,我就一點不怪了。”

老國公啞然失笑:“若是不答應呢?”

“那就在心裏怪一下。”徐善然笑道。

老國公饒有興趣:“那你想要提什麽要求?”也不知怎麽的,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剛沖出來英雄救美的小男孩。

“我要進內書房。”徐善然可一點也不知道老國公的念頭,她看着自己祖父,很認真地提出。

老國公也覺剛才的想法太過可笑,聽得孫女真提了要求,就直接将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抛開了,只看着那亭亭玉立般站在一邊的孫女,說:“進內書房啊……國公府的錢糧地契、朝廷的機密文件、所有那些秘密的不能洩露出去的東西全都放在那裏頭。你想進去?你知不知道連你大伯父的兩個兒子都還沒有資格進去?”

“我知道。”徐善然說,“但我是我,兩位堂哥是兩位堂哥,祖父,您說是不是?我想要什麽,自然可以想祖父祖母提,祖父祖母若願意自然同意,若不願意也可以拒絕;兩位堂哥若想要什麽,也完全可以像我一般做。”

“說得不錯!”老國公贊道,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種主動的性格,可他看了徐善然一眼,還是笑說,“可善姐兒将來還是要嫁人的啊。”

電光石火之間,徐善然已經聽出老國公的意思,當下一怔。

自來家族裏不願意叫女兒參加太多事情的緣故也無非如此,一來女子性柔,容易心軟,關鍵時刻便要壞事;二來女子不過十四五歲便要出嫁,等嫁了人便是別人家的人,死後也受着別人家的香火,就更加不适合參與娘家的許多事物。

有了林世宣一事,她對未來的婚姻早就沒有太多的設想,不過挑一個好拿捏些,不至于幹涉她太多事物的丈夫便罷了。

但就是兩世為人的自己,也從未想過将來會留在家中并不嫁人。

可聽自己祖父的意思,只要是仿佛自己不嫁人,那些家中的機密事宜便無須對她特別隐瞞了?

正自驚疑之間,老國公已經再說:“你也別怪祖父,既然你想做男兒才能做的事情,祖父就把你當做男孩子一樣對待的。撞疼了不許叫,走累了不能停,被人打進了泥漿裏,你爬也要再給我爬起來!你不能再依靠別人,而要成為別人的依靠——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

徐善然暫且放下疑問,說:“我明白的。”

“那好,我就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麽時候。”老國公說,“你比別人更幸運些,我是你祖父,這一次你什麽時候不想走了,那你就還是國公府矜貴的五姑娘。”

說完這句話後,老國公便帶徐善然回了營地,回營地之後也并未将人多留,只叫人把那一直哭鬧不休的丫頭帶來還給徐善然,又遣人去找徐大管事,叫徐大管事再把徐善然送回徐佩東夫妻那裏。

心中惶惶硬挨着不知道多久的綠鹦終于見着徐善然,當下破涕為笑,見徐善然一頭雜亂,忙将姑娘引入空餘的帳篷中,解下了釵環又取出玉粉,幫姑娘重新梳頭打理。

徐善然自一開始安慰了綠鹦兩句之後,便兀自思量着剛才的對話。

直到徐大管事從底下帶着邵勁與寧舞鶴上來,又準備好馬車,請她坐上車的時候,徐善然看見頗為好奇地打量營地的邵勁,要上車的腳步頓了一下,腦中突地升起一個念頭:一生不嫁除非出家為女冠,就算她是最小的孩子,影響不到其他姐妹的婚姻,但國公府其他人乃至她的父母,只怕都不答應。但若是招贅上門的話,壓力就小了許多,這是不是祖父的意思?只這樣一來,她的庶兄必是要處理掉的,母親與父親也不能再有男孩子了……念頭兜兜轉轉間,馬車已經駛上路途,中途邵勁離開了一會,去山上邊将那匹還拴着的小馬牽了下來。

這一路并未再有其餘風波,等徐善然回到那三進的院子,院中的一切早已收拾停當,若不知道內情的人,只怕根本想不到這院子在幾個時辰前曾發上了什麽事情。

徐大管事對被驚動出來的徐佩東夫妻不過輕描淡寫的說了句:“老公爺見着五姑娘很開心,只想着他那裏到底一群老大爺們,呆一個小娘子十分不方便,又擔心五姑娘今日受了驚,便趁天色還早将五姑娘送了回來。”

夫妻兩得了這一句話當然再無疑問,徐佩東邀着徐大管事坐下休息一會,何氏則忙叫丫頭出門把自己女兒接進來。

這時候剛剛下了馬車的徐善然看一眼還站在自己身旁,正準備将馬牽回馬廄的邵勁,在對方剛經過自己身旁的時候,壓低了聲音無奈說:“我最後一個名字是‘然’,別再叫我小丫頭了。”

邵勁錯愕回頭,卻見徐善然已經被那湧出來的丫頭婆子簇擁而走。

在他身旁,寧舞鶴看了看那被接着馬上就要進後院的徐善然,撇撇嘴,正要和邵勁胡混一夜,不妨徐善然轉回頭沖他微微一笑:“寧大哥,你不與我進去拜見一下父親母親嗎?”

寧舞鶴:……這稱呼聽得牙都要酸倒了。

但上門做客拜見主人本就是常事,這邊寧舞鶴不過略一猶豫,就有小厮上前來十分客氣地将他請入正廳,先坐着了。

徐善然自然與那些丫頭仆婦一同去了何氏那邊。

何氏今日經歷了這許多事情,可以說是身心俱疲,但見被父親帶走的女兒今晚上就回來了,她還是極為高興,剛攬着女兒說了些私房話,就心生疑惑:“你這衣服?”

徐善然暗叫一聲不好,她今日遇見的事情也不少,剛才回來之後就被仆婦簇擁到這裏,竟忘了将這身髒衣物換下,忙轉開話題,與何氏咬起了耳朵。

何氏聽得一怔:“寧舞鶴……是那孩子啊……他怎的在這裏?”

“女兒上次在侯府裏見着了他一次,這次又見着了他,便問他為什麽過來,他只告訴女兒說是到處闖一闖,女兒見他風塵仆仆的,只怕過得确實辛苦,想着雖說那樣子了,到底血緣是斬不斷的,便将他邀進府中來,我們便是送上一份程儀也是好的。”

何氏聽得直點頭,嘆道:“你做得對,實則我這裏還有一筆該他的東西。本想着等他及冠了再給,但聽你說着,這孩子這般辛苦,現在給也是使得的,究竟是一筆爛賬啊。”

說着便遣貼身的丫頭去前頭,囑咐在徐佩東與人說完話後便将寧舞鶴帶過來。

徐善然便乘機帶着綠鹦回房梳洗。

不過一會,小厮就将寧舞鶴帶進了何氏的院子。

那寧舞鶴一進門就将目光自房中一睃,尋找徐善然的身影,結果小丫頭沒找到,卻見着了那坐在炕上的婦人。

他倒還記得這個婦人,只不知現在該如何稱呼,這麽一想,臉色又更沉下來了。

不過何氏并未注意到這個小細節,只把寧舞鶴招到身旁來,先執着對方的手認認真真看了眼前的人一會,見他果然是滿面風霜,身上也不過穿粗布衣衫,那雙手更是粗糙不堪,再想着自己素日不說對那庶女掏心掏肺,也真個噓寒問暖,冬怕她冷,夏怕她熱,結果竟叫她生出了害死自己的女兒的心,種種念頭糾纏起來,一時叫何氏落下淚來:

“哎,好孩子,你受苦了。”

寧舞鶴向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那徐善然與他争鋒相對他一點不怕,現在這小時候見過一兩次的姑姑執着他的手垂淚卻叫他差點自站着的地方跳起來。但這不過是個開始,緊跟着何氏所說的話,更叫他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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