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房子
每一日夕陽西下的時候,就是邵勁從國公府裏開回到懷恩伯府的時候。
也因此,在最近幾個月裏,他的心情就和天色擁有同一個的曲線漲跌幅,太陽升起的時候就特別高興,太陽落下的時候就特別悲傷。
今天和往常也差不多。
邵勁對着天空上稍稍偏斜了的太陽就想到了讓人吃飯都要消化不了的懷恩伯府,很無力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揣着今天徐善然給的契書與印鑒往街上走去。
事實上他原本并不想将這兩樣東西帶回家的。對于懷恩伯府,他沒有一點兒的歸屬感與安全感,他相信這兩樣東西哪怕放在他在國公府中的那個小院子裏随意的一個櫃子裏,都不會被人亂動,而在懷恩伯府裏頭……他就是藏在身上,也要想想自己洗澡的時候會不會被哪個丫頭小厮給搜去了。
而今天之所以帶出來,當然也是因為別的事情。
懷恩伯之前配給的小厮早就被邵勁用“老師不讓帶”給糊弄過去了。
現在他就一個人走在街道上,一路左右看着,直到看見了一個有大大銅錢作為标志、匾額上寫着“昭德錢莊”這四個大字的銀號。
他直走了過去。
那候在大堂中的夥計完全沒有因為邵勁年紀不夠就有什麽異樣的表情,非常笑容可掬地上前娴熟問道:“小貴客可有本號的印鑒或銀票?”
還要特地加個‘小’……邵勁嘀咕了一下,将徐善然給的印鑒拿出來。
那夥計并不接過,只打眼一看,便将自己已經彎下來的腰又弓了弓,說:“小貴客請往這裏走!”說罷便直将邵勁引入側邊的隔間之中,這是不大不小一個十來平米的室內,牆上挂着字畫,上首位置有桌椅分別排列,靠牆角那邊還有一個大缸,大缸中養着蓮花與紅鯉,走進了細聽還有魚兒擺尾帶出的水流聲,頗有意境。
邵勁在座位上坐了下來,那夥計将零食瓜果等一一擺上了桌,又請邵勁稍等,自去後堂請大掌櫃過來。
這裏的大掌櫃是一個有些年紀的老人,看上去大概有四五十歲了,他是帶着一本厚厚的本子進來的,過來之時先請邵勁拿出了印鑒,将印鑒沾了紅泥按在紙上,對着光細細辨別,确定卻是本號所出之後,就笑着将印鑒雙手還給邵勁,又當着邵勁的面毀了那張紙,說:“正是鄙號1131號東觀客人的印鑒,櫃中還有三百兩現銀,不知小貴客是想?”
邵勁帶着印鑒過來當然不是為了驗證這印鑒的真僞,而是想拿些銀子出來的——雖然他不知道這時候有沒有信用支出這回事,但還是抱着希望來試試,最近他差點窮瘋了,自從被徐佩東收為弟子之後,姜氏不能再限制他的行動,就換了一種方式,以前那些随處可見的金銀全部被收走了,他的衣服首飾倒是依舊光鮮,但是這每一樣都有專門的丫頭每日清點,根本不可能拿去換錢……至于國公府對他,雖說那些平日的吃食要用的工具是一個不缺的,但總不可能再給邵勁發月例銀子吧?他要買個自己用的雞蛋白糖什麽的,也總不可能真列出來混在那些制作新事物的單子中叫國公府去幫他采辦吧?
總之還是得有一些自己可以完全支配的銀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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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邵勁正琢磨着要用什麽方式來說明白他的意思,就覺得有點不對,跟着他再倒回頭一想,頓時懵了:怎麽會有現銀三百兩?不是說三個月之後才分紅麽?
這個問題一出,大掌櫃也怔了一下,還特意翻了翻他那本大大的賬簿,然後說:“老朽記得不錯,櫃中确實有三百兩銀子,是一開始就存入的。”
“你們這裏開戶——就是刻這些印鑒,是不是需要先存一筆錢?”邵勁問,他琢磨着自己還有單獨包廂,這身份應該差不多是vip顧客了吧,後世銀行的vip顧客一般要先存一筆錢進去才給開的。
不想大掌櫃笑道:“不必的,只需有鄙號原來的客人介紹,或者名帖投遞便夠了。”他現在倒是看出邵勁為什麽疑問了,再看着邵勁那一身價值不低的衣物,便自以為窺破了事實——要說這在他們這裏也不算很罕見——又笑說,“小貴客不需擔憂,這銀子在我們這裏記得妥妥當當的,想必是那開戶之人存入的。要取要用,或者轉存哪裏,都是沒有幹礙的。不管如何,只要印鑒在您手上,就不至于被別人追回。”
邵勁覺得大掌櫃的這句話說得有點說不出的奇怪,他想了一會,再看大掌櫃那種特別有含義的微笑,突然明白過來,哭笑不得想:這銀行經理是不是覺得這筆銀子是賄銀?是什麽人為了讨好他爹媽特意轉了個方向給的?可給存這個的是國公府的女孩,人巴結他?他巴結人還差不多!
總之最後邵勁自櫃中提出了十兩銀子,換成九兩的碎銀和一些銅板在身上,後邊昭德錢莊的夥計很熱情的叫他下次再來,邵勁卻在琢磨着徐善然的事情。
今天的提議也好,現在的銀子也好,就不用說更前頭的事情了……總覺得小女孩說不出的貼心。
有點壓力啊,生日到底送她什麽好呢?
邵勁邊走邊想,作為一個未來過來的人,他衡量手中財産的最直觀方式就是依靠現有的房價。
所以他揣着銀子就直接拐到那市場中尋找那些房屋租賃與出售的地方。
然後——
“一間四個門面兩進的路邊鋪子多少錢?”邵勁以為自己聽錯了,略有遲疑地問。
“四十四兩銀子,小哥。”那中間人笑吟吟地說,“落戶的銀子可由那原主人負擔。”
這裏的一間門面差不多就是三十個平方米,四間門面兩進就是4*30*2=240平方米,頂後世的一間複式住宅了,更不要說還有靠路邊的商鋪可以用!
兩進的也才四十四兩銀子!有那麽一瞬間,邵勁真的很想直接把一套院子給買下來,甚至不用這種四個門面兩進的,直接就找個四個門面一進的裝得下他就夠了——“邵勁?你怎麽在這裏?”後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邵勁回頭一看,居然是任成林。他也很驚訝:“你怎麽在這裏?”
“我日日要往這裏走的。”任成林啞然笑道,跟着他拉邵勁走到一旁,看似寒暄,其實小聲說,“你想買房子啊?”
“這麽明顯嗎……”
“太明顯了,我們就光看你日日在街上閑晃着不想回懷恩伯府去。”
邵勁一窘。
任成林倒是沒覺得什麽,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何鳴何默是感覺不到的,但他這個徐佩東的義子可以說是體會得明明白白,因此很理解邵勁的行為,只見他繼續提醒說:“四十四兩買那都靠近京郊的房子,還才兩進,買貴了!”
這個提醒對于邵勁來說很虛幻,他心忖着原來那三百兩銀子的購買力真的很厲害,又說:“我倒沒想着買那個,兩進太大,一進就夠了……”
任成林驚訝極了:“兩進還太大?別的不說,你以後要放點仆役到裏頭,難道還讓仆役和你住同一進?要是有人去你那裏拜訪,你連擺個桌子的地方都沒有了啊!”
也就只有這個時候的人才會說120平米的空間連擺個桌子的地方都沒有。
邵勁嘀咕着想,他正要說話,又聽一個聲音從旁邊插入:“你們在這邊幹什麽?”
兩人齊齊轉頭,就看見寧舞鶴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
自從上次和寧舞鶴打作一團之後再回到國公府,寧舞鶴雖還對徐善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對何氏确實稱得上恭恭敬敬了。雖然對任成林而言,徐善然是更親近些,但徐佩東、何氏也必須尊敬。寧舞鶴換了态度,他也沒将過去的态度耿耿于懷,先笑着說:“今天人怎麽來齊了?”說着便将邵勁的想法簡單給說了。
任成林的年紀比他還小上好幾歲,那一日寧舞鶴雖說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但好歹何氏與徐佩東趕得及,沒出真正的殺招,再加上就任成林這個年紀,武功也實在不弱,寧舞鶴沒法對徐善然和顏悅色,對任成林卻無所謂,後來還很快就說在了一起。現在聽到任成林的說話就是一愣,看着邵勁說:“年紀不夠吧?”
“打算先租一間。”邵勁插話,“不然做事太不方便了。”
寧舞鶴琢磨一下:“就是為了方便做個事?”
邵勁自然點頭:“要我自己準備那些裝修什麽的也太麻煩了,我就偶爾呆呆,裏頭東西齊全能用就好。”
“沒太多要求的話就跟我走吧,我那有地方,可以單獨給你用。”寧舞鶴招呼一聲,帶着兩個人往外頭走。
太麻煩了吧?邵勁還想婉拒,任成林卻覺得這種事情十分尋常,直接就将邵勁拉走了,路上還問:“怎麽不在國公府裏找地方啊?府裏頭地方大東西也齊,綠竹小築不行嗎?”
邵勁說:“總不能我送給五妹妹一份生日禮物也叫國公府幫忙弄吧?這樣是算我送的還是國公府送的?”
任成林頓時醒過來:“這話太對了!你打算送什麽?我看了布匹胭脂首飾,看來看去就沒有合适能送得出手的!”
這裏的人啊,送女孩禮物方面永遠這麽沒有創意!
邵勁鄙視了一下,跟任成林嘀咕何鳴何默的準備:“那兩個小子說要送條狗!”
任成林好歹沒說出“我送只貓”來,他沉思了半路,倒是越發覺得布匹和首飾送不出手來了,又說:“要不我把那藏翡翠的石頭買去給五妹妹解個高興?”這也是最近京中比較流行的一個玩意了。
邵勁愣了一下:“不是十賭九虧嗎?”
任成林說:“當然是找人相好必然會出的,然後我再從中挑幾塊品相最好的進去,叫妹妹随便挑,這樣挑中哪一個裏頭都有翡翠,也就玩個意趣?”
白富美……邵勁又惆悵了一下。
這兩人的對話一路上斷斷續續的傳進在前頭帶路的寧舞鶴耳朵裏,酸的寧舞鶴一路的牙都是倒的。他終于忍不住說:“你們成熟點,不就是送一個小女孩禮物嗎?至于這樣嗎,丢人!”
任成林與邵勁齊齊看向寧舞鶴。
任成林知道寧舞鶴與徐善然之間的那點事情,也就一笑,不與他争執。
邵勁倒是挑挑眉,反笑道:“你才成熟點,沒聽有人說過‘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1’這句話嗎?”
這任成林和寧舞鶴兩個人都是不會讀書的,真不知道邵勁這句話換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其他人都是沒有聽過的,還以為這是哪位聖人出口的華章佳句呢,出于對讀書人天生的敬畏,他們都閉上了嘴巴。
這樣一路到了寧舞鶴所說的地方,邵勁打眼一看:這魚龍混雜的,巷道兩側滿是泥濘與垃圾,小孩子到處亂跑又有那打着赤膊的壯漢來來回回走着的,不就是京中那些苦工住的地方嗎?
寧舞鶴在小巷子裏左拐右拐,将邵勁帶到了一間和周圍沒什麽兩樣的房子前,停下來說:“你既然只是要找個隐蔽點做事而不是住着的地方,那這裏也就差不多了,裏頭那些東西還算齊全,周圍又都是兄弟,沒有人會把你要做的事情說出去。”
邵勁眼見着這房子裏還有人,正想說法,那房中的人就走了出來,也是個高高瘦瘦、半大不小的少年。
他看見外頭有這麽多人,先是驚訝,轉又對寧舞鶴說:“寧大哥,你怎麽來了?”
寧舞鶴将房子的事情與那少年說了。
少年一聽就笑道:“行啊,寧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娘今天就要搬走了,這裏你随便住就好,不過那裏頭家具是少了點,鋪蓋也沒有,你要在這裏過夜還得另外置辦東西。”
“這不要緊。”邵勁忙說,又問,“能去廚房看看嗎?”
“行的。”少年很爽快說,帶着邵勁就往廚房走去。
那廚房是在邊角另搭起來的一個茅棚之中,邵勁走進一看,那鍋竈碗瓢确實一個不缺,可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我要用這竈臺……”
“?”那少年奇道,“沒什麽啊,竈臺我們又不好搬走,沒聽過誰家搬家還搬竈臺的。”
“……”邵勁真的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會用竈臺。
總之這個就先放過去,邵勁又跟着那少年往屋內走去,在走進房間的時候,少年揚聲沖屋裏說:“娘,我朋友要進來看看。”
“好,咳咳,”那裏頭剛應了一句,就是一連串的咳嗽,“快帶朋友進來,娘給你們熬枇杷水喝。”
邵勁這才跟那少年走進屋中。
他打眼一看,先是看見屋裏昏昏暗暗的,只有一盞燈放在缺了角的桌子上,旁邊有兩條長凳子,除此之外,房間裏便沒有什麽多餘的事物了,想來是東西都搬走了。
他跟着就看見一位臉上有病容的婦人掀了簾子走出來,那婦人用藍色帕子跑着,腳邊還跟着一個大概兩三歲大的男孩子,正拉着母親的裙擺怯生生地看着進來的幾人。
邵勁下意識地沖那孩子笑了一下。
孩子吮着手指,并不怎麽理他。
那婦人笑着拍了拍小兒子的腦袋,跟着說:“坐、都坐,小哥只管住下,只這裏什麽都沒有,還得麻煩小哥自己置辦一些東西。”
邵勁忙将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那婦人就往廚下走去,替他們熬枇杷水去了。
邵勁在房子裏溜溜達達的,看過一圈之後心裏就差不多有了底,跟着他在院子後頭和同樣在周圍逛了一圈的任成林碰了頭。
任成林說:“我剛剛去打聽了一下……”
“這家人的生活條件看起來不太好啊。”邵勁小聲問,“那位大娘是不是身上有病痛?”
任成林點點頭:“是啊,這家人前三年才死了當家的男人,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爹,大兒子那時候只有十一,這家的女主人操勞了好幾年,病根就是在那時候落下來的。現在也是看着這周圍環境實在不行,寧舞鶴才和幾個朋友湊銀子在外頭租賃了一間比較好的屋子将他們接出去。”
“看不出來啊!”邵勁驚訝說。
任成林笑道:“也沒什麽看不出來的,這些人都很講究義氣的,他也就是和妹妹不對盤。”
“那你說我給多少租金合适?”邵勁又和任成林商量,他本來以為自己對這裏的物價已經差不多了解了,沒想到今天詢問一下房價,又被刷新了觀念。
“都不合适。”任成林小聲說,“你別發傻,寧舞鶴把你帶過來又沒說租金,就是拿你當朋友看,你要給錢就是和他們劃清界限的意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說這裏的租金要按市價來也真沒有多少,一個月只怕還抓不夠三五副藥來着的。”
邵勁“哦”了一聲便沉思起來。
這時候外頭傳來那大娘的招呼聲,兩人遂放下各自想法,一起走了出去。
待衆人坐在一起喝過那枇杷熬的汁水,邵勁見今日天色還比較早——他因為有事所以提早了些從國公府裏出來——便說去附近看看采買一點東西,任成林自然也跟着告辭。
出去自然還是一條路,兩人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閑話,等到離了那巷子,邵勁與任成林告辭,辨別着附近的道路轉了一圈到離那巷子最近的藥鋪中去,不想才踏進藥鋪的大門,還沒嗅到那濃濃的藥材味呢,他就與同樣進來的任成林撞了個照面。
自另一邊進來的任成林自然也看見了邵勁。
他們俱都有些驚訝,對視一眼之後,又一起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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