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鹿赤将人送到小區門口就停下來了。
連再往前開一厘米都不願意。
這麽些年,他似乎已經在心裏養成了某種執念,要麽衣錦還鄉,要麽就老死不相往來,別說是不肯踏進家裏的小區,就連在路上碰見了鹿家的長輩親戚,他都會拉下帽檐,裝作不認識。
——可整個A市就那麽大。
鹿家不算頂級的豪富之家,但是這麽多年積攢的資産,好歹也能撐得起一部溏心風暴。
鹿赤從小就被他叔叔嬸嬸,也就是鹿綠她親爹親媽當成繼承人養,天天不是在老總辦公室寫課後作業,就是在高層會議室看大屏電影,或者躲在財務總監背後打游戲。
年年寒暑假社會實踐,全都是在自家公司完成。
甚至成年以後,他就開始代表鹿氏出去參加宴會活動了。
總結一下也就是說,整個A市的上流社會,他熟的不能更熟。
上流社會對他也熟的不能更熟。
——而整個A市就這麽大。
所以,在離家出走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如何避免自己能夠不在路上撞見親朋好友和家族企業裏的員工,就成了鹿赤最頭疼的一件事情。
最後他想到的辦法是:就不要出現在路上。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只要你做一個死宅,你就永遠不會有偶遇故人。
久而久之,鹿赤少年就變成了一個深居簡出的宅男。
就算外出談生意,也一定是黑衣黑褲黑兜帽,一副黑客殺手的嫌疑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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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綠今天能見到一個這麽正常的哥哥,還是因為,他今天早上出去洽談的投資方,是個素不相識的外地老板。
那老板是開連鎖農家樂的,放假了喜歡在郊區鄉下居住,并不愛紮根在熟人遍地走的幾大富豪區。
所以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露臉。
甚至,被拉着啃了一上午的窩窩頭和土雞土鴨後,鹿赤小哥還成功為自己拉來了兩百萬的投資。
“兩百萬?”小姑娘微微一挑眉,語氣有些驚訝,“那小哥你很不錯呀。”
“看來社會真的教會了你很多。鹿赤,你當初離家出走,說不準真的是一個正确的決定哦。”
鹿赤沉默半晌,道:“兩百萬投資,也沒有很多吧?”
“但是對你們工作室的體量來說就算很多了啊。作為一個初期創業的團隊,連一個正經的辦公室都沒有,你就能輕輕松松拉來兩百萬的投資,我覺得已經很厲害了。”
鹿赤握着方向盤,又陷入了沉默。
他目視前方,打了個哈欠:“那什麽,你下車吧,我還趕着回去睡覺呢。到家了別忘了發個消息給我。”
“鹿赤,我剛才誇你了你聽見了嗎?”
“......嗯。”
“那你為什麽是這個反應?”
鹿綠眯起眼睛,“我誇你你不高興嗎?還是這筆投資你是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才拿到的?”
“......”
“天啦鹿赤你真的......”
“投資是裴措不知道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拉過來的。”
鹿赤少年面無表情,“我只是去對接合同,一個清白的法務。”
車內寂靜半刻鐘。
“鹿赤你遜爆了。你叔叔嬸嬸要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笑死你的。”
“你這小孩兒怎麽說話的呢,什麽叔叔嬸嬸,我叔叔嬸嬸不是你親爹親媽?”
小姑娘冷着一張小臉,不說話。
男生忽然想到什麽,原本嬉皮笑臉的神情也沉靜下來。
他嘆口氣,揉揉小姑娘的腦袋:“不管怎麽樣,還剩最後一年你就上大學了,到時候遠香近臭的,叔叔嬸嬸總不會還像現在這樣。”
“我管他們什麽樣。”
鹿綠拍開他的手,動作利落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車,“你回去吧,有事兒微信聯系。對了,下次見到我的時候,不要太驚訝哦。”
“嘿你這小孩兒.......”
——回應他的是一個幹脆又利落的背影。
那背影有些瘦弱,從明走向暗,緩慢融入夜色之中,卻又始終帶着孤傲的輪廓。
孤寂又堅強。
就像他提着行李箱離家出走那天,只有鹿綠送他,送了好遠,直到被他強硬地趕回家。
但他上了出租車後,偶然再回過頭,就發現小姑娘還站在原地,就這麽靜靜地望着他遠去。
她的神情平淡又迷茫,困惑又釋然,揪着自己的衣角,整個人與世界割裂開一道明顯的分界線。
她融不進陽光,也融不進黑暗。
她從小就是這樣。
......
鹿綠打開家門時,觀察到院子裏自己剛養了沒一個月的卷毛狗和它的狗窩全不見了。
可是莫嫂從來就不會不經過她的允許随便亂動她的東西。
那麽寵物連帶着窩都不翼而飛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怎麽現在才回來?”
客廳明亮的燈光中,妝容精致的婦人擰起眉毛,視線落在她身上,語氣嚴厲的有些刺耳,“還穿成這副鬼樣子,你究竟是又跑去哪裏野了?”
——可能性只有一個。
她親爹親媽回國了。
鹿綠換好鞋子,走過去,在母親對面的沙發坐下。
坐姿很端正,神情很恬靜,語氣很乖巧:“我去參加了一個漫展。”
“漫展?”
“就是動漫展覽。”
“動漫。”鹿母被她氣笑了,“鹿綠你現在已經高三了,還有不到一年你就要高考了,人家都在學習,你打扮成這副鬼樣子去看動漫?你多少歲啊鹿綠?你知道隔壁的霍任真這個暑假在做什麽嗎?鹿綠,人家比你還小兩個月.......”
鹿綠垂着眼眸,聽她訓。
一言不發,姿态十分柔順,就像是世上最聽話最乖巧的女兒。
但是她腦子裏的思緒已經跑到十萬八千裏之外。
她想到今天中午在哥哥辦公室裏看見的那個動漫小短片,想到視頻裏那個踩着雲走的帶火少年,她忽然覺得很羨慕。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離家出走。
和鹿赤一樣,從金碧輝煌的大別野搬到破舊偏僻的居民樓裏,穿着T恤大褲衩,趿拉着拖鞋吃泡面,做一個頹廢的社會宅。
而這樣偉大的夢想并不是被鹿赤啓發的。
從鹿綠上初中,靠着自己賺到第一筆零花錢開始,就已經開始這樣想了。
這麽多年,她想了一萬遍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的原因是:
她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一個非得離家出走的理由。
鹿赤離家出走,是因為家裏人不理解他,不支持他,他有遠大的理想,他要出去追夢,他有必須要為之奮鬥,揮灑熱淚的事業。
可是鹿綠沒有。
她沒有十分感興趣的東西,沒有父母不支持卻一定要追求的前程,也沒有一幫願意跟着她同甘共苦的小夥伴。
她就沒有夢想。
她只是向往自由,卻不知道自由了之後應該做什麽。
所以就這麽拖呀拖呀,拖到了現在。
鹿綠甚至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沒有離家出走的必要了。
因為再過半年多,她剛好要去念大學。
父母對她的志願沒有太大的幹涉,只要高考考得比鄰居家的女兒好,選的專業不丢鹿家的臉,安安分分平平穩穩地過完她高雅又舒适的一生就可以了。
鹿綠其實有點兒沮喪。
她比她哥有計劃性,從初一就開始悄悄存錢,初二開始規劃着宜居的城市,初三開始為自己尋找能夠自力更生的生活來源。
她計劃了接近六年的時間,什麽可能性都考慮到了,結果就在一切都快準備穩妥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壓根兒就沒必要這樣大張旗鼓精心作戰。
反正也沒人關注她往後的生活。
小姑娘嘆口氣,把兜裏的一百塊錢放進床底下的行李箱裏。
坐在地面上發呆。
大概是因為早就計劃着要出逃,鹿綠是個難得在當代社會還有儲備現金習慣的青少年。
并且一儲備就是滿滿一個行李箱。
鎖扣一打開,裏面就是一沓沓毛爺爺,那場面稍微有些震撼,活像是什麽反腐敗電視劇裏,貪官被抓時的破案現場和直接證據。
錢,她是有許多的。
在給錢這一點上,如果不是因為要防着鹿赤,鹿父鹿母其實從來就沒有吝啬過。
他們無法在情感和陪伴上做到合格,但最起碼給足了金錢。
年幼時,鹿綠看多了電視劇,以為這是富裕家庭的通病。
以為全世界的富二代都是這樣的。
所以她心理平衡,沒有絲毫不滿,逆來順受地去承擔那份孤獨和疏離。
直到後來,她發現好像也并不是這樣。
七歲,鹿赤到自己家來,母親親自幫他布置了房間,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一有空就洗手作羹湯,永遠記得他的喜好。
父親也是,帶着他去公司旁聽會議,教他下棋,騎馬,打球,會批評他,會誇獎他,嚴厲而慈愛,在他的人生裏,充當了一個最好的引領者,把他培養成一個陽光而自信的好青年。
他們是叔叔嬸嬸,卻做得比親生父母還要好。
十幾年了,如果不是她和鹿赤的年齡差實在有些大,鹿綠都懷疑,她當年是不是和她哥哥抱錯了。
不然為什麽,在面對自己時,他們眼裏甚至都沒有多少溫度。
母親只會說,你要超過霍任真,你要比霍任真做的更好,你扪心自問一下,你做的比霍任真更好了嗎?
然後父親就說,你好好讀書,不要在外頭瞎搞,丢了家裏的顏面。
他們明明是親生父母,态度卻公式化地像兩臺機器。
是她做錯了什麽嗎?
還是她哪裏不如她哥哥鹿赤?
十幾年了。
鹿綠從來就沒想明白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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