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與晝(二)

盛夏一直以為被關在窄小的病房裏,聞着從簡易洗手間裏飄出來的那股怎麽沖洗都散不掉的臭味兒已經是一種極其糟糕的體驗了,沒想到來到走廊裏之後,他發現走廊裏的氣味兒竟然比病房裏的味道還要再上一個檔次。

雖然走廊一側開着窗,但這對空氣的流通似乎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這裏仍和病房內一樣悶熱,而且這種悶熱裏還混合了很多種奇怪的味道:上了年歲的樓房特有的黴味兒、病房裏飄出來的人體的酸臭味兒、消毒藥水刺鼻的味道……等等,它們混合在一起,濃厚的讓人透不過氣。

盛夏覺得醫生的待遇似乎也沒他想象中的那麽好,因為口罩明顯遮不住這麽複雜的味道。

他拼命克制着拔腿狂奔的沖動,用一個看似閑散的姿勢穩步朝前走,一只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裏,暗暗捏成拳。他不是不緊張的,他對病房外面的環境、人員分布等情況一無所知。這絕對不是一個實施行動的好時機。但這又是他半個月以來唯一一次能夠利用的機會。

盛夏的天性裏有一種賭徒般的狠絕,這令他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就算這一次他無法順利走出十號樓,但是能對病房外面的環境有一個初步的了解,對他來說也是收獲。要想離開這裏,不斷的摸索是必須要經歷的過程。

在這種地方關一輩子絕對不是盛夏的人生規劃。

走廊的盡頭向右一拐,又出現了一段同樣長度的走廊。盛夏一瞬間竟有種走入了迷宮的錯覺,但緊接着他就注意到了拐彎處凹進去的一個小門廳:兩部電梯和一道虛掩的木門。木門的縫隙裏露出一段樓梯扶手,可以初步斷定那裏就是樓梯間。

離他較近的電梯顯示停在一樓,另外一架則正在緩慢的上升,盛夏沒有任何猶豫的放棄了等電梯的想法,快步朝樓梯間走去。他剛剛推開木門,就聽到叮的一聲響,電梯堪堪停在了三樓。

盛夏閃身躲到木門背後。

電梯門滑開,兩個男人一邊走出電梯一邊低聲交談。盛夏屏住呼吸,等他們離開後快步走下樓梯。與走廊裏的各種狼哭鬼嚎相比,樓梯間裏要安靜得多。盛夏從樓梯轉彎處探頭向上看了看,這棟樓似乎不太高,四樓以上黑着燈,也不知是不是就到了頂。

三層高的樓梯很快下到底,一道栅欄門鎖死了樓梯間通往外面的路。

盛夏剛才還覺得他走下樓的過程有些太容易,看到這道栅欄門才知道是自己想的太容易了。全部都是重症患者的地方,安保設施都是有國家标準的,怎麽可能會在這方面偷工減料。盛夏扶着欄杆,暗暗思索他能不能寄希望于值班的守衛辨識不出路永川的臉?

盛夏還沒做出決定是過去叫門還是另想出路,栅欄門兩側就閃出了兩個身材壯實的守衛。兩個人穿着統一的短袖制服,腰上挂着高壓警棍。看到盛夏,眼中浮起疑惑的神色,又不約而同的轉為警覺,其中一個喊道:“你!過來!我看一下證件!”

盛夏轉身往樓上跑。

“等等!”身後的守衛喊道:“你是誰?!”

盛夏腳步加快,頭也不回地順着樓梯往上跑。他并不認為他能順着樓頂逃脫,但是在已經走不出去的情況下,他總要幹點兒什麽,比如說跑到頂樓看一眼周圍的環境以及設施。他總不能費了半天力氣,結果一無所獲。

警報聲在頭頂轟響起來,身後是栅欄門打開的聲音,雜沓的腳步聲追了上來。再遠一些的地方,有人在尖叫,也不知是病房裏那些或真或假的病患們發出的叫聲還是行兇現場終于被人發現了。

在這一團混亂的噪聲中,盛夏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也終于順着樓梯爬到了頂樓的天臺上。通往天臺的門并沒有上鎖,因為天臺的四周架着高壓電網,想跳樓尋死都無法實現。

潮濕的夜風撲面而來,風裏夾雜着林木清新的香氣和海水淡淡的腥鹹。這裏或許離海邊不遠,然而遺憾的是夜色掩蓋了一切,稍遠一些的景色就什麽也看不清楚了。盛夏只能看到自己身處的十號樓和另外同樣規格的三棟大樓首尾相接,嚴嚴實實的圍起了一個四方形的圈子,圈子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跑道,還有籃球場和網球場,圈子外面是一道高牆,牆頭圍着電網,時不時竄過的電流在夜色中令人心驚肉跳。

高牆的外面似乎還有房屋和防護設施,隔着很遠的距離,盛夏看到了一團團模糊的燈光,那些燈光都掩映在樹影之中,斑駁陸離,讓人看不清楚。

再遠的地方就是黑色的山脊,凸顯在黑色的天幕之上,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盛夏擡起頭,貪婪地凝望着頭頂上深邃的夜空。

天臺的門被大力撞開,拍在牆壁上發出一聲巨響。

終于還是追上來了。盛夏有些遺憾的想,他才剛剛呼吸了一會兒自由的空氣。

腳步聲很謹慎地停在他身後三米遠的地方,一個男人的聲音很謹慎的咳嗽了一聲,“C320,你在做什麽?”

盛夏無聲的笑了一下。他想說他只是在看自己距離自由有多遠,但是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麽可說的,這些人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C320,”身後的男人說:“請你馬上回病房。這裏并不對患者開放。”

盛夏沒忍住,笑了出來,“哪裏是對患者開放的?怎麽我從來不知道。”

“咳,”身後的男人又咳嗽了一聲,“有室內活動室,還有下面的運動場,都是可以的。院裏也安排了一些體育活動,你好好表現……可以向你的主治醫師申請……”說到後來,他自己都磕巴起來。他們彼此都清楚這就是一通廢話,但該說的還是要說。

盛夏慢慢回身,看着将他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幾個人:醫生、護士、守衛,每一個人都如臨大敵。盛夏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個一個掃過去,良久之後,輕聲說了句,“人在做,天在看。你們都會有報應的。”

醫生護士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一旁的守衛冷笑了一下,沖着醫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不要動手?

醫生一時有些遲疑。他并不是這棟樓的主管醫師,因為交換到十號樓的負責人路永川死了,而十號樓原來的主管醫師喬治王又恰好不當值,所以他才被臨時拉過來充數。他并不了解眼下這位鬧出大動靜的C320到底是個什麽情況,重症區的情況是比較複雜的,他可不想沒事兒惹一身騷。

醫生想要息事寧人,便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和氣一些,“這都半夜了,有事兒明天再說,你先回病房去吧。喬治王明天就回來了。”

盛夏站着沒動。早在上樓之前他就知道今晚最好的結果就是自己走回病房去。但他骨子裏就是個奸商,最擅長做的事就是踩着別人的底限讨價還價。要是他們揮着警棍直接動手也就罷了,這會兒擺出一副要跟他和和氣氣談判的架勢,他忽然又不那麽想妥協了。然而這想法也只是冒出來閃了閃,又被他壓了回去。比起讨價還價,更重要的是要看清形勢。無論現在他跟這些人談妥了什麽條件,可是轉眼他又變成了被困在病房裏的囚徒,難道還能指望這些人跟他講誠信,講契約精神嗎?

僵持中,盛夏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哨音。規避危險的本能令他向旁邊一閃,有什麽東西緊擦着他的肩膀飛了過去。下一秒,大腿上倏的一痛。

是麻醉針。

一種熱辣辣的感覺順着被紮中的地方迅速蔓延開來,盛夏腿一軟,身體踉跄了一下。守衛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将他按在地上。他們這一晚被盛夏折騰的雞飛狗跳,真要讓他跑出去,他們這些值班人員都逃不掉幹系,故而這會兒下手也就格外狠。

盛夏被人踩住肩膀,雙手被粗暴的扭向背後。跟醫護人員的軟底鞋不同,守衛都穿着硬質的短靴,這人前腳掌踩着他的肩膀,粗大的鞋跟直接軋到他的臉上,将他的腦袋死死壓在天臺上,臉頰摩擦着粗糙的地面,火辣辣的疼。

然而身上疼痛的感覺慢慢變得模糊起來,盛夏知道這是麻醉藥劑開始起作用了。他曾經聽到有護士在走廊裏聊天,說他們這裏的麻醉藥起效特別快,藥勁兒也大,很可能是獸用的。盛夏如今親身體會,覺得這或許不是玩笑。

領頭的守衛在他背上用力踹了一腳,臉色陰狠的啐道:“在老子地盤上也這麽能蹦跶,真以為你能蹦上天?別他娘的做夢了。”

站在他身後的醫生不耐煩地催促,“好了,動作都快一點兒。”

還有人似乎松了口氣的樣子,低聲嘀咕,“折騰大半夜,可算抓住了。”

盛夏昏沉沉的被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眼前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轉,遠處微弱的燈光和天臺上的地燈交織在一起,在他的視網膜上忽遠忽近的閃爍。他所能看到的景色都被擠壓成了不規則的形狀:人、燈光、頭頂上方無邊無際的星空。

盛夏的世界再一次變成了一團旋轉的黑霧,一點一點吞噬他的神智。他有些悲哀的想,就算早已看出今天最好的結果是自己走回病房,可他還是沒能抓住那個最好的時機來為自己争取這個結果。他的母親泰莉曾經就他的行事風格委婉的提出過建議:做事情全力以赴是好的,但用力過度就不好了。做人做事,講究的是張弛有度,過猶不及。

盛夏知道她說的是對的,然而性格裏有些東西注定了難以改變。他終究還是在這一點上一再的栽了跟頭。

盛夏被守衛粗魯的從地上拖了起來。走在旁邊的醫生下意識的伸手扶了他一把,擦身而過的瞬間,他聽見盛夏在昏迷中輕聲呓語,“救我……媽媽,救我……”

醫生看着他,神情略有些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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