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與晝(一)

盛夏躺在只鋪了一張破竹席的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剛入了伏,正是一年之中最悶熱的季節,即便是在山裏,入了夜也依然悶熱的像蒸籠一樣。尤其這間病房只有一扇不足半尺寬的窄窗,開到最大也仍然進不來一絲風。

沒有空調,沒有風扇,甚至連一本可以用來扇扇風的雜志都沒有。

走廊裏又響起了狼嚎似的慘叫,忽高忽低的,和空蕩蕩的走廊裏傳來的回聲交織在一起,其中還夾雜着啜泣和含混不清的喃喃低語。這是每個夜晚都會出現的聲音,焦慮又瘋狂,像灰塵一樣浮蕩在夜晚的每一個角落。

盛夏睜着通紅的眼睛,覺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場最深沉絕望的噩夢裏,怎麽都醒不過來。

半個月之前,他還是盛世集團的太子爺,天之驕子,意氣風發。然而現在,他卻像個囚犯一樣,無聲無息的被關在精神病院簡陋肮髒的病房裏,随便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按住他的手腳,把他拷在床欄上肆意欺辱。他左手的兩根手指就是在一次掙紮中被主治醫師的助手硬生生折斷的。

這個散發着臭氣的病房裏除了死寂的空氣和回蕩在空氣裏的各種嚎叫,就只有四面泛黃的牆壁和粗糙不平的水泥地板。

西嶺精神病院,重症樓。

曾經的盛夏做夢都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關進這樣的地方。

這間病房除了一張破舊的病床,就只有角落裏被一堵半人高的磚牆隔離出來的簡易衛生間。因為天熱的緣故,病床上除了咯吱作響的床板,就只有一張舊竹席。沒有桌椅、沒有行李、甚至沒有一雙最便宜的塑料拖鞋。

盛夏的雙腳經歷了磨破出血、結痂、再磨破的過程,很快長出了一層堅硬的繭子。就像他心裏那一點兒微薄的希望,不斷的經歷着破滅、又重新燃起的折磨人的過程。然而心底一個隐秘的角落,盛夏清楚的知道,他的母親以及她背後的盛世集團應該也出了事了,否者她絕不會放任自己的兒子失蹤這麽長的時間。

可是事情到底糟糕到哪一步呢?

所有的問題又一次在盛夏的輾轉反側之中回到了原點:他要怎麽出去呢?

房門咔噠一聲輕響,從外面緩緩推開。

盛夏本來就醒着,門響的瞬間就反應了過來,一只手立刻探到竹席下面緊緊攥住了他僅有的武器:一支圓珠筆。這還是幾天前他趁着來給他做檢查的護士不注意偷偷藏起來的。圓珠筆是普通的塑料外殼,但是筆尖尖細,拿到手裏好歹也算是個帶尖的東西。

房門推開的瞬間,不遠處的病房裏一個男人拖長了聲音哀嚎一聲。凄厲的聲音令盛夏瞬間頭皮發麻。

門口的男人扶着門把手停頓了片刻,待叫聲低沉下去之後,緩步走了進來,悄無聲息的阖上房門。

盛夏閉着眼沒動,心髒卻被緊張與恐懼刺激得劇烈跳動了起來。盛夏攥緊了手裏的圓珠筆,隐隐覺得這種複雜的感覺裏竟然還摻雜着一絲叫不出名字的饑渴感,他的恐懼裏蓬勃地跳動着對鮮血的渴望,壓抑的憤怒也因為終于要有機會釋放而倍感躁動。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蹑手蹑腳的走到床邊,着迷的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走廊裏的燈光透過房門上窄窄的觀察窗口照進來,盛夏的臉在這種昏蒙的光線裏泛着柔潤的光,像一件嬌貴的瓷器。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伸出手輕輕碰了碰盛夏的臉頰,氣息不自覺的粗重起來。

傳說中這位小公子有一位履歷驚人的母親,四國混血,美貌驚人,娘家背景霸道,她自己又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嫁入盛家不久就開始幫着丈夫打理家族生意,行事幹練,人稱盛世鐵娘子。丈夫死後更是大權獨攬,手段淩厲的替她兒子把持江山,不但将盛世集團的業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更是将跳出來鬧事的旁支都遠遠打發開去。

盛夏的外表完全繼承了他母親的美貌,但他的相貌特征更偏向于東方人的感覺。皮膚雪白,眼睛和頭發都是墨似的濃黑——這兩種顏色在他的身上被融合到了極致,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其次才會注意到他英俊迫人的五官。此時此刻,熟睡的青年收斂了白日裏令人難以逼視的鋒銳,顯得柔和而無害。

像一株臨水而生的優雅的植物,伸手就能夠折到。

白大褂舔舔嘴唇,開始急不可耐的解扣子。夏天的衣服本來就少,他的制服裏面也只穿了一件圓領T恤和一條沙灘褲。三下兩下就剝了個幹淨,被他随手扔在床欄上。

盛夏仍一動不動的躺着,白大褂懷疑他已經醒了。可是那又怎樣?被關在這裏的都是不可能再在人前露臉的“重症精神病患者”,不管前半輩子有多風光,後半輩子也就只能在這個不足十平方的病房裏茍延殘喘了。他們位于這條食物鏈的最底層,得罪了這裏的看守和醫護人員,他們想喝一口幹淨水都沒有。

白大褂伸手在盛夏的臉頰上摸了一把,嘿嘿嘿笑出了聲。

盛夏也從他的笑聲裏最終确定了這人到底是誰。這人名叫路永川,白天的時候帶着人來查過房,當時還很和善的跟他做了個自我介紹。

這地方職責明确,按理說他的爪子是伸不到十號樓的。但不巧的是,他們突然搞了一個什麽交流活動,十號樓的主治醫師喬治王被換走了,盛夏覺得這個所謂的交流活動裏面說不定就有路永川的手筆。

重症樓的護士偶爾在巡樓的時候也聊聊院裏的八卦,大概因為病房裏關着的都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病患,所以他們說話的時候沒什麽避諱。托他們的福,盛夏雖然一直沒有離開過十號樓的這間病房,但是對院裏的幾位名人還是有所耳聞。其中最常被提起的就是這位路永川路醫師。說白了,這就是一個披着人皮的禽獸。他最出名的一點并不是他的醫術,而是他喜歡對手下病人進行沒有底限的性虐。落在他手裏的人,要麽死,要麽生不如死。

盛夏握着圓珠筆的那只手不自覺的往前挪了挪。如果之前他只是想用這支筆自保的話,那麽現在,他已經改變了看法。

這個人絕不能活着走出這間病房。否則,不能活着離開的人就變成了他自己。

路永川的手黏糊糊的撫摸着他的臉頰,“五國混血,嗯?我還是頭一次在生活裏見到血統這麽複雜的尤物……你知道嗎?你看起來還是更像一個東方人。”

盛夏慢慢睜開眼,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像兩把烏壓壓的小扇子。微弱的燈光照着他的半張臉,卻令他的臉上有了一種如同雕塑般誘人的明暗起伏。

路永川氣息瞬間滾燙起來,微顫的雙手順着他的臉頰滑向他的脖子,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這張臉在瀕臨窒息的時候會呈現出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盛夏攥緊了手裏的圓珠筆,喘息開始變得困難。他直視着路永川的雙眼,仔細辨認着這雙眼睛裏的神色,然而他越是喘息的艱難,路永川就越是興奮——這個人是一個純粹的虐待狂,只有淩虐才能夠讓他徹底滿足。

當路永川尖利的指甲抓破了盛夏的頸側,并順着那道傷口開始往下撕扯的時候,盛夏不再遲疑,舉起圓珠筆沖着他的眼窩刺了進去。

時間似乎有一剎那的停滞,緊接着路永川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慘嚎。

走廊裏傳來病人模糊的嚎叫,像是在與他相互呼應。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兒刺激到,病人一邊叫一邊開始大力地拍打病房的門,咣當咣當的撞擊聲令整條走廊都躁動起來。

路永川劇烈的喘息,抖着手後退了兩步,還沒站穩就被盛夏一腳踹翻。

盛夏在跳下床的時候随手撈了一件路永川扔在床頭的衣服,混亂中不及細看,似乎是他穿在白大褂裏面的T恤。盛夏将手裏的T恤扭了兩下,撲過去緊緊勒住了路永川的脖子。

路永川被這個突然的動作喚回神智,開始拼死掙紮。然而盛夏撲過來的角度極其刁鑽,扭絞在一起的T恤在他頸後收緊的時候,他還用膝蓋死死頂住了路永川的肩膀。

路永川的掙紮慢慢微弱下去。

盛夏使足了全力,絲毫不敢松動。他的母親泰莉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得罪了一個人,那就幹脆往死裏得罪。要把他打壓到死,讓他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再回過頭來咬你。盛夏一直把這句話當做人生信條。

一直到确認路永川的頸骨已經折斷,盛夏才緩緩收手。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幾年前他曾經遭遇過一場綁架,綁匪在拿到贖金之後打算撕票。在警察趕到之前,他徒手擊殺了兩名綁匪。當時他的肩部中了一槍,一條胳膊差點兒廢掉。但情況不同的是,那時的他知道自己只要逃出那間舊倉庫,他就徹底安全了。而現在的情況是,路永川的死只代表他以後不會被這個肮髒的東西折辱,他的生死仍在兩可之間。

盛夏扔掉手裏的T恤,喘着粗氣伸手過去試了試路永川的呼吸。因為用力過度,他的雙手生理性的抖個不停,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确定路永川的死亡。

盛夏嫌惡的讓開了地板上的血跡,靠着牆壁休息了片刻,然後他從地上爬起來,飛快的套上路永川的衣服。他的鞋子比盛夏的鞋碼要小,但現在也只能湊合着穿了。盛夏從白大褂的口罩裏掏出帽子和口罩,仔仔細細的把自己僞裝成了出入這所大樓的醫護人員,盛夏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摸到了一串鑰匙,他幾乎要感激起這個敗類來。要知道,這裏的每一間病房都只能用鑰匙才能打開。而像他這樣的重症病患,壓根是沒有機會摸到鑰匙的。

走廊裏的躁動慢慢變得安靜,畢竟瘋子也是需要休息的。

盛夏站在門口,靜靜等待遠處走廊裏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的轉彎處。他聽到這個人的身上有鑰匙相互碰撞時發出的輕響,這是一個巡樓的值班醫生,通常情況下,只有醫生帶着護士一起查房的時候身上才會帶着鑰匙。

等腳步聲消失,盛夏拉開房門走了出去。開門的瞬間,盛夏心頭恍惚了一下。他被關了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病房外面的情形。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條三米寬的走廊,走廊兩側都是一間挨一間的病房,同樣的不鏽鋼的房門,厚重結實,一人高的位置留有觀察窗口。走廊一端是一扇窗,窗外是深濃的夜色,被兩指粗的欄杆分割成不足巴掌寬的方塊狀,連只麻雀都輕易飛不進來。走廊另一端似乎是一道相通的走廊,站在盛夏的位置暫時還看不出這幢樓是L字形的結構,還是T字形的結構。不過他之前注意到路永川的腳步聲正是從這一端過來的,也就是說,他此刻所能夠看到的轉彎處有可能就是樓梯間。

盛夏關好房門,鎮定自若的朝着樓梯間的方向走去,同時提醒自己微微低頭,避免正臉出現在監控探頭裏。雖然他帶着口罩和帽子,但每個人的五官畢竟不同,露出來的部分也還是有區別的。

盛夏暗暗祈禱值班保安的眼神不要太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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