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蝴蝶蘭(三)

霍東晖過來的時候,盛夏和海榮正在吃晚飯。

兩個人昏睡了一整個白天,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譚江上樓看過他們兩次,見兩個人睡得昏天黑地的,也就沒喊他們。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譚江把司機打發回去了,也沒讓保姆過來做飯,自己就着冰箱裏的存貨對付着做了幾個菜。他跟着霍東晖六七年了,身邊的人都叫他全能助理。一夥人加班晚了,他給大家做頓宵夜什麽的是常事。因此廚藝還是說得過去的。對于盛夏海榮這種一直吃牢飯的人來說,那就更沒得挑了。

盛夏聽到門外傳來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時,正在喝湯。譚江用一下午的時間炖了一鍋參茸雞湯,要給兩個病號補補身體。這樣的季節,一碗熱湯喝下肚,确實覺得整個人都舒服起來了。

譚江說了句“是我老板來了”,就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盛夏和海榮對視一眼,都放下了手裏的碗筷。

不多時,門外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虛掩的門被推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進門廳。走在前面的男人身材高大,一件深色的大衣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有型有款。

第一眼就讓盛夏感覺到了一種微妙的壓迫感。

男人從昏暗的門廳處走了進來,客廳裏明亮的燈光像是突然間揭掉了籠罩在他身上的什麽東西,令他整個人的棱角都變得柔和了許多。

盛夏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原來他就是上次在療養院裏遠遠見過一面的那個眼神冷靜的青年。

霍東晖上下打量他,覺得換洗一新的盛夏看上去像樣多了。雖然淺色毛衫和牛仔褲的尺碼都略微偏大,但他看上去至少比較接近霍東晖曾在海報上看到過的樣子了。至于他身邊那一位,霍東晖淡淡瞟了他兩眼,是海家那個運氣不怎麽樣的大公子嘛,不巧的是他也認識。

海榮也認出了他,微微一怔便平靜下來,眼中露出些許自嘲的神色,“霍少。”

說起來他跟霍東晖也算是點頭之交,而且兩個人在中學時代還做過校友。但他沒想到盛夏口中那個“母親好友的兒子”原來就是他。霍家是個大家族,嫡支旁支多的像院子裏那棵老榕樹的樹杈一樣,而且年輕一輩當中很有些能力出衆的人才。在他們當中,霍東晖并不是最出挑的那一個。海榮沒想到霍東晖能跳出來跟霍東雲對着幹,這一點倒是讓他有些佩服霍東晖的膽氣。

盛夏腦子裏還在想那次在療養院裏看到霍東晖的情形,聽見海榮的聲音,也連忙跟他打了個招呼,“霍少。”

霍東晖點點頭,伸手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個U盤遞給海榮,“這裏是我讓助理搜集的海家的近況,書房裏有電腦,你可以先看看。”

海榮接過U盤,拍了拍盛夏的肩膀,快步朝樓上書房走去。譚江手腳麻利的把碗筷收拾到廚房,泡上熱茶端出來,然後很有顏色的跟着上樓去了。

“來,坐。”霍東晖朝着盛夏招招手,“我想你也很想了解盛家的情況吧?”

盛夏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緊張的指尖都在抖了。

霍東晖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心裏有些同情這個小年輕。說起來盛夏大學還沒畢業,還是個孩子呢。

“我先說說你母親的情況吧,”霍東晖倒了一杯熱茶放到他面前,“盛河川把消息捂得很嚴,媒體報道的是她出了意外,失足墜樓身亡;我打聽不出更多的消息,但是可以肯定這件事跟盛河川有關系。出事那天,盛河川去過泰莉的辦公室,兩個人似乎還發生了争執。”

他留神打量盛夏的反應。一想到剛才出門之前米蘭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多少有些擔心這小孩兒受不住。

盛夏端着茶杯,表情顯得很平靜,“就這些?”

霍東晖放下手裏的茶杯,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這是談話終于能夠認真起來的标志, “我想知道你的打算。”

盛夏微微擡頭,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專注的看着他,“能跟我說說盛世集團的情況嗎?”

霍東晖眼裏流露出一絲贊賞的神色,這孩子比他預想的要冷靜。離家之前他很怕自己會面對一個因為受了委屈而哭哭啼啼的大孩子。

“盛世集團的情況非常穩定,”霍東晖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我說的穩定包括各個方面,甚至盛夫人身邊的人都被無聲無息的在公司內部消化掉了,對外沒有傳出一絲一毫不利的流言。”就好像泰莉的死真的只是一樁令人遺憾的意外事故。

盛夏的表情有一霎間的空白。為了做到這個程度,盛河川到底布置了多久?

霍東晖看着他臉上血色盡失,心裏竟覺得有些不忍。他素來冷情,情緒很少會因為不相幹的人而起波動。長在這樣的人家,生離死別、陰謀算計的事情不知見過多少,早不是容易被旁人打動的年齡了。然而見面這一會兒的功夫,他的心情竟三番兩次随着盛夏的情緒走,轉頭想想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

或許是因為受了米蘭的影響吧。霍東晖心想,他想起米蘭提起盛夏和泰莉的時候那種眼淚汪汪的樣子,頓覺頭痛。

盛夏很快清醒過來,他對霍東晖說:“我母親的後事是怎麽辦的?”

“已經葬入盛家的陵園。”霍東晖輕聲說:“與盛先生合葬。”

盛夏眼中一陣酸澀。

霍東晖在心裏嘆了口氣,盛夏知道以他現在的身份不适合在外面露面,搞不好還會給霍家惹事,因此也沒提要去拜祭。但這份兒仔細卻讓霍東晖更加可憐起他來。對于盛夏接下來的打算,他心裏也有了大概的猜測。

男人的成長必然伴随着創傷。

他很期待這個孩子會成長到哪一步。

盛夏沉默片刻,對他說:“我可以用一下你的手機嗎?”

霍東晖掏出手機,滑開屏幕遞到他面前。

盛夏調出鍵盤,手指飛快的撥出一串號碼,對方很快接起,盛夏剛用英語說了句,“尼奧,是我……”

對方就發出一聲高分貝的尖叫,然後很是急切的一連串叽裏咕嚕。盛夏眉梢眼角的表情不易覺察的柔和下來,片刻之後他說了句,“我很快過去。”

霍東晖坐在沙發上,視線略有些放肆的停留在盛夏的臉上。他發現在光線的某種角度之下,盛夏的眼瞳會呈現出一種深邃迷人的夜藍色,就像他曾在海報上看到的那樣。之前他還有些疑心海報上的顏色經過了後期的處理,原來竟是天生如此。

這是霍東晖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打量這個人。盛夏的五官與泰莉極其相似,但是去掉了女性柔和的特質,他的外表呈現出一種更加直白,更加富有侵略性的視覺沖擊力。像一尊素白的瓷器,抹去了所有的浮華釉彩,只憑着筋骨裏透出的風華就足夠颠倒衆生。

霍東晖覺得自己受了米蘭的影響,也開始有點兒喜歡他了,長得好,夠冷靜,還不嬌氣。

盛夏挂了電話,把手機遞給霍東晖,“謝謝你。我打算……”

話未說完,就聽樓梯上傳來快速下樓的聲音,海榮紅着一雙眼睛三步兩步跑下樓梯。他似乎有話要說,但是看看霍東晖再看看盛夏,卻又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盛夏緊張的看着他,“出什麽事了嗎?”

海榮深吸一口氣,不太确定的望向霍東晖,“霍少,請問你有辦法把我送出去嗎?”

盛夏意識到他說的是去國外,去接手他的外公留給他的那一筆可以用來翻身的資産。除了這筆錢的事情,海榮似乎還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否則他的情緒不會産生這麽大的波動。他轉過頭看着霍東晖,心裏微微有些緊張。

霍東晖很幹脆的點了點頭,“可以。”

難兄難弟一起松了口氣,盛夏看着霍東晖的目光中不自覺的多了幾分感激。他肯對海榮伸出援手,這比幫了他還讓他感動。

霍東晖顯然要比他們兩人都冷靜,“咱們現在處境不大妙,也別耽誤時間了。我讓人連夜送你去武江,你從武江出境。證件已經在找人辦了,大概還需要兩天的時間。”盛夏的證據是早就準備好了,但海榮的出現卻是個意外情況。

海榮紅着眼睛道了聲謝。

霍東晖轉頭看着盛夏,“安全起見,你們倆分開走。我讓人送你去臨西。你從臨西繞路到棧口,從棧口出境。”

盛夏張了張口,他其實還什麽都沒說呢。霍東晖顯然要比他預料的更加了解自己的情況。他這會兒兩眼一抹黑,對外面的情況完全不了解,自然也沒什麽立場反對,唯一不解的就是海榮為什麽要走這麽急。雖然遲早他們都要分開,但剛剛逃出牢籠就要各奔東西,盛夏還是覺得有點兒難以接受。

海榮擁抱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剛知道我外公去世前兩年,我爸就已經在暗算他了。他忘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外公給他的……我外公、外婆、我媽媽……盛夏,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盡快變得強大起來。”

盛夏心頭微恸。他又何嘗不是一樣呢?

“我們都要變得強大起來。”海榮說:“強大到誰也不能再欺負我們。”

海榮當晚就去了武江。

突然來臨的離別讓盛夏有些傷感,但他知道這樣一場離別是他們必須要面對的。要強大,要好好活着,還要把曾經遭受的欺辱和踐踏加倍的還回去。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法則。唯有用仇人的鮮血去洗刷曾經遭受的淩辱,被困在名為“過去”的牢獄之中飽受煎熬的靈魂才能夠真正平靜下來,能夠釋然的放開胸懷,去面對新的生活。

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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