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取寵未遂,倒是好一番嘩衆

白鹿走神不過半分鐘,秦冕等人已消失在視野裏。

他突然轉身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将耳麥打開,“那個……我身體不适,今天不接工作了。”說完又飛快摘下來塞進褲兜。

幸好。人沒有跟丢。

白鹿追過去時正撞見他們進了走廊盡頭的包房,索性原地轉了半圈直接留在房間外,靠着牆壁盯着走廊燈箱,不知在想什麽。

包間隔音太好,除去會所淡淡的背景音樂,他什麽都聽不見。

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不知不覺都過去半個小時,其間除了手提酒水的人,再不見別人進出。

白鹿竟莫名松了口氣,有些開心,一挑眉毛,看來秦先生今晚并沒有點名‘美人服務’。

手捧酒瓶的酒童正要扣門,卻被白鹿攔下來,“酒給我,我拿進去。”

酒童一頭霧水,不過他認識白鹿,也不多糾結就将手裏名貴的紅酒遞出去。

白鹿将領口俏寵的紅色蝴蝶結摘下來塞給酒童,把額前劉海收拾得妥帖清爽,從兜裏掏出皮筋将腦後的頭發利索系成一個小馬尾。最後把牆壁上鑲嵌的金屬裝飾當作衣冠鏡好生照了一番,才算勉強滿意。他一瞥身旁呆若木雞的酒童,猝然一笑,“看夠了麽,你的手套也給我。”

可能秦冕的杯子已經空了多時,白鹿剛一進去就被一個一口方言的老板教訓兩句,“送個酒都這麽磨蹭,中看不中用。”

白鹿直接無視此人,遠遠的,目光就鎖定在那人身上。

秦冕正低眸跟身邊的人聊天,像是在說一個投資遠景。他甚至都沒擡頭看一眼剛進門的青年。白鹿不懂那些生意上的東西,徑直走過去,幾乎走到秦冕跟前才将視線從他臉上移開。

他俯身撿起茶幾上的啓瓶器将手中的紅酒小心開瓶,熟練摻入醒酒器時還規矩默數流速,每一個動作起落都利索漂亮。

将将蘇醒的紅酒貼着石英玻璃流下,與空氣充分糾纏,聲音清脆又幹淨。待紅酒入杯,倒酒的人自然就該悄悄退下。

可白鹿此時并無離開意思,他突然開口,“這瓶ContiGrandCru是由法國首屈一指的紅酒生産商DOMAINEDELAROMANEE-CONTI酒莊釀造,別名勃艮第之王。”他又仔細查找瓶身上的年份,“2001年。聽說這是黑比諾産量最好最甜的那一年。”

秦冕終于暫停對話,像施舍者一般,擡眼看他。面前捧着酒瓶的漂亮男人也正盯着自己,目光熱切又直白。

這人眼睛尤其彰顯,輪廓比大多數美人都巧琢,黑瞳飽滿且大,躲在長睫毛下又顯得秀氣。眼波流轉,潋滟的都是風情。

不過短短幾秒鐘,秦冕便移開視線。他傾身以修長手指挑起自己那只酒杯,晃了晃杯中色澤極佳的石榴色液體,稍稍仰頭,小啜一口,醇厚誘人的香甜和恰到好處的潤澀感,不難看出,斟酒的人功力确有兩分。

衆人屏氣凝神,等待秦冕評價,不料他開口不提這天價酒好喝不好喝,反而問站在跟前的男人,“你還聽說過什麽?”

白鹿似乎早有準備,一彎嘴角,笑容從容又妖嬈,“我還聽說自己傾慕已久的秦先生今日會來這裏,沒想到碰巧還能見上一眼,真是無比榮幸。”最後一個音節有些拖沓,只他自己知道,這聽似毫無波瀾的一句谄谀,差點使他緊張得咬破舌頭。

整個房間安靜極了,誰和誰的呼吸聲都能分的清楚。

秦冕突然笑了,這笑容讓白鹿失神。為這個男人,他胸口震天響的心跳聲,生生,漏了一拍。

然而男人開口卻說,“太着急了。”

诶?

白鹿一愣,見秦冕搖頭,表情遺憾,“你想聽見我怎麽回答你?問你名字?問你年紀?問你家住哪裏?問你願不願意上我的床?”

一個暴發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似乎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白鹿眼尾抽顫,腦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為什麽好好的重逢被自己搞砸了,他明明無比尊重眼前這個男人。

秦冕并沒紳士地請他立刻離開,甚至還起身悠到白鹿身邊,又打量他一圈,從上到下。嘴角挑成一個嘲笑的弧度,“剛才的蝴蝶結呢。挺适合你的,怎麽不戴了?”

白鹿錯愕,急張拘諸的狼狽模樣被秦冕盡收眼底。取寵未遂,倒是好一番嘩衆。

原來方才擦肩時秦冕已經注意到他。那副扮相過于浮誇,也不正經,适合讨巧賣乖,卻不便來見故人。那不是他想留給秦冕的印象,天意不作美,讓所有努力都泡湯。原來白鹿費盡心思的‘精心讨好’都被這人明察秋毫看進眼裏。

像個笑話。

不好好吃小費,跑這裏來多事,是不是失策?

真諷刺。

白鹿低着頭,死咬嘴唇,咬出血了都沒覺得疼。

之前一直跟秦冕示好的大老板,操着一口蹩腳的普通話沖他大吼,“還杵着做什麽,嫩是飲水機啊?還不趕緊滾,死礙眼!”

白鹿依然立着不走,倔得像頭牛。秦冕此刻就在他眼前,這是多麽珍貴的機會,他固執地還奢望為自己再解釋兩句。別人他不管,可不想讓秦冕誤會。

秦冕也意外,心想這男人素質過硬,這般羞辱都不動如山,索性又補上一句,“怎麽,聽不懂方言?”

白鹿猶豫半天還是開口,聲音裏帶兩分顫,“秦先生……您可能誤會了,我一直都很憧憬您,不是您想的那種,我們之前其實見過……”

話音未落,半杯紅酒從身後潑過來,白鹿當場愣住。身上明明是酒香又不是雞蛋臭,喉頭還是忍不住一抽,有些哽咽。包間冷氣開得足,那一片濕膩很快就涼下來,貼着皮膚,讓人在這一刻無比清醒。

秦冕原本還面無表情琢磨他眼中幾分真假,此時目光卻被那片染紅的白襯衫吸引,表情像是在說,真是狼狽至極。

白鹿身子明顯一顫,秦冕見他吃到教訓,嘴角不禁勾出笑意,這笑容明明與先前無差,卻讓人不寒而栗。

酒不是秦冕潑的,但他欣然默認。白鹿藏在心底多年的執念幾乎下一刻就要崩塌。

秦冕見這人立如磐石,終于失去耐心,“你不是第一個用這種方法接近我的人。你這樣熟稔,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吧?”

這種事?這種事是哪一種?

秦冕做了個‘慢走不送’的手勢,勢要趕人,語調擡高兩度,“清楚你自己的身份,若是我們之間要有發展,那也輪不到你主動。太急功近利,連規矩都忘了。”

白鹿不甘心,還想為自己‘狡辯’兩句,話明明都在舌尖上打轉,最終卻沒說出一個字。

因為他看見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正膽怯縮在秦冕身後,還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之前目光完全被秦冕吸引,壓根兒沒注意到還有這一號人。

秦冕轉頭拍拍那人肩膀,語氣溫柔下來,“不怕,我們現在就走。都說了讓你在家裏等我,真不該帶你來這種地方。”

白鹿卡殼,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解釋什麽。

原來這人身邊已有人。

真實的鈍痛感從心房處開枝散葉,白鹿這才意識到自己揣着多麽卑鄙的心思。

他急于表現自己不正是希望被秦冕注意到麽?注意到了然後呢?這種隐秘的小心思和直白的巴結本質上并無差別。秦冕說的一點都不錯,他就是想要巴結他。

這種不自量力在秦冕這樣的聰明人面前,可是大忌。

他對他的感情,似乎遠比見到這人前,更複雜。稀松兩句話又如何夠澄清。

門就在眼前,白鹿知道,只要自己出去一步就再沒有機會。他渾渾噩噩擡手,手還未搭上門把,包房的門就先一步被人從外邊拉開。

白鹿一擡頭,猝不及防對上秦蔚的眼睛。

“鹿鳴?你怎麽在這裏?”秦蔚見他臉色不好,十分心疼,來不及驚訝,眉間已皺成一餅,“他們說你身體不适,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身體到底要不要緊,要不要我現在送你去醫院?”秦蔚抓着白鹿的那只手,冰涼。

秦蔚手中的暖意毫不吝啬融化白鹿一身霜寒,使他總算從徹骨夢魇中生動過來。

白鹿詫異,“你怎麽來了?”

秦蔚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他身後的秦冕身上,“我來找我哥。”

白鹿如夢初醒,問他,“他是你哥哥?”

秦冕皺眉頭走過來,也問他,“他認識你?”

秦蔚被兩人嚴肅語氣吓住:“……”

他說的不是‘你認識他?’,白鹿聽懂了,秦冕的言外之意是‘他憑什麽認識你?’

果然。

男人的下一句,也不是什麽好話。

秦冕淡淡掃白鹿一眼,轉頭看秦蔚,“這是個新面孔吧?又是花錢認識的朋友?”視線落在兩人親昵的動作上,只一瞬,又滑開,“今後交友這方面能不能長點心,前一個還沒撇幹淨這一個就等不及了?”

這一個?白鹿自嘲,今天真是自取其辱十足。

“是我唐突了。”他丢下最後一句逃一般消失在包房。門關上前,甚至還聽得見誰在說話,那聲音陰陽怪氣,他說那潑出去的半杯酒啊,少說也得五位數,真是便宜了這小子。

秦蔚轉身欲追被秦冕一把抓住肩膀,“還想追過去?你好好看看你自己,這幾年身邊都是些什麽妖魔鬼怪!”

無辜的秦蔚并不曉得方才這裏發生過什麽,被他們一打岔,反而忘記自己來時初衷,愣愣地看着一臉吃人相的秦冕,“哥,我找你是要做什麽來着……我給忘了……”

白鹿剛一逃出來,腦中‘嗡’一聲巨響。

又來了。這個聲音又來了。

明明已經逃到大街上,周遭的嘈雜卻突然隐沒于牆縫中,強行闖入大腦的幻覺被無限加強。

他跌跌撞撞,迎面險些撞上一個人。那人似乎喝多了酒,一臉誇張的厭惡,指着他惡毒咒罵。白鹿看他嘴唇飛快翻動,卻聽不清一個字。

眼前的街道突然扭曲成會所走廊,他‘看見’秦冕追着他從包房裏跑出來,一臉抱歉的笑容,‘對不起我錯了……我其實記得你。你變化太大,我沒有認出來。’

白鹿停下腳步,愕然望着眼前的秦冕,像溺水人眼裏最後的光,“秦先生……您真的……”

還記得我?

最後四字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眼前秦冕的笑容已然開始扭曲,人影逐漸模糊,耳朵裏卻變得異常擁擠,數不清的聲音争先恐後湧上來,幾乎瞬間将他湮沒。

“不要臉!你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吧。”

“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急功近利!輪不到你主動!”

“輪不到你主動輪不到你主動!”

“秦蔚,你居然認識這種人!”

“這種人這種人這種人!”

最後竟還有秦蔚的聲音。他臉上的憂傷被無限放大,他說,鹿鳴,你居然利用我接近我哥哥。

白鹿捂着耳朵蹲坐地上,冷汗攢滿眉心,“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

夜風将夜晚吹得冗長,也吹醒不該做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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