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白鹿鳴已經死了

白鹿做了個夢。

夢裏回到那間教室。臺上是個陌生男人,他說了很多話可白鹿一句都聽不清楚。窗外是鹹膩夏日的遠空群岚,不知是誰在放風筝,墨意紙鳶打了個璇兒,正好纏上教室外的銀杏樹杈。身邊坐着不認識的女孩,她突然站起來,問講臺上的男人,“老師,你單身嗎?”

白鹿驚醒。

眼前一片漆黑,他适應好一會兒才确定自己躺在床上,天還未央。

那個地方只在夢裏才敢回去,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夢到學校。

白鹿重新閉上眼睛,心跳很快,快出一身冷汗。

秦冕早不是講臺上那個秦冕,自己也不是當年的白鹿鳴。美好的東西就該被留在回憶裏。只有回不去的東西,才有機會永垂不朽。

天終于亮了,白鹿抱着枕頭靠在床頭發呆,他才睡醒不久,頭上還頂着一撮呆毛。高揚腆着臉把一杯溫熱的牛奶遞給他,支支吾吾,“哥,學校有個競賽夏令營,報名就能參加,我挺想去的……”因為女朋友會去,不過他省略了沒說。

白鹿的聲音還沒蘇醒,懶洋洋的,“那就去啊。”

高揚耷拉着腦袋,楚楚可憐,“可是錢……好像要幾大千……”

白鹿笑了,毫不客氣将整杯牛奶喝個精光,留嘴角一方乳白印子,“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現在的工作養你足夠。”

白鹿的回答在高揚預料之中,他咧出一口大白牙,抱着白鹿脖子吧唧親上一口,“哥,我給你揉揉肩吧!”

白鹿閉着眼睛享受高揚只在有求于他時才會主動上門的按摩服務,嘴角不禁上翹。

這小子這麽勢利,不知跟誰學的。

白鹿嘴角的笑意突然又收住,他突兀地想起近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如走馬觀花,簡直讓人喘不上一口大氣。

自從再一次遇見秦冕,似乎發生過很多事,又似乎什麽都沒改變。

前一天在會所。

白鹿接待完兩個客人正準備換衣服離開,耳麥裏突然傳來黑服的聲音,“白先生您好,這裏突然有一位先生點名要你,不知可不可以多留一會兒。那位先生說了,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

白鹿也詫異,這個時間點,公關要麽還在陪客,要麽已經離開。一般不會再有客人點名。

時間掐得如此好,來人很可能是熟人,特地在等他。

他便擰開話筒,“請問是哪一位先生?”

那邊猶豫半天,見白鹿不問清楚不松口,才坦白,“是會所的投資人之一,秦先生。”

“……”白鹿好一陣愣神,待他反應過來才說,“今天實在累了,怕陪伴不周會事得其反。麻煩轉告秦先生,說我已經離開。”

要說白鹿心裏不存期待,肯定是騙人的。

從大學肄業到如今快六年,他吃了多少苦,從對生活抱着期待,被打擊,被打倒,險些命都沒了。所有的經歷都在警告他,不要做夢。

期待就會有回報的概率有沒有千萬分之一?争取想要的東西除了靠自己,首先還得看清楚自己的手夠不夠得着。

盡管六年後白鹿第一眼看到秦冕,他從他深赭色的瞳孔裏看見自己的倒映,那是一張毫無掩飾的憧憬的臉,原來他還喜歡他。

不過正是由于和秦冕重逢,白鹿險些快飄起來的小心思又被毫不留情拍回地面。秦冕讓他更清楚認識自己的身份,有些人和人,生來就不搭配。

秦冕是那個能談條件卻并非感情的人。

之前的誤會有切膚之痛,痛得人心思明澈。那些誤會一次正好,兩次就多。

白鹿換好衣服下班,卻發現秦冕在門口等他。秦冕已經看見自己,他再轉身躲避就顯得太刻意。

男人彬彬有禮,第一次話裏不帶刺,“白先生晚上好。這裏碰見你,真巧。”

“……”巧個屁,白鹿腹诽。“可我剛才聽說秦先生還點名了我,這個巧合人為因素太重,不夠鬼斧神工啊。”

秦冕突然笑了,這不是嘲笑,是平常笑容,是讓白鹿輕易失神的表情。

“可是我被告知白先生已經離開,若是我刻意在這裏等你,豈不是白等一晚上也見不着人。”

白鹿颦眉,“那你怎麽還沒走?”

秦冕一臉無辜,“可能是我運氣夠好。傳話的人告訴我‘白先生已經離開了。不過他是用會所耳麥說的。’”

這話意思就跟打座機到別人家裏問他在不在家一樣毫無懸念。

“……”白鹿苦笑一聲,果然秦先生面子夠大,誰都買賬,有能力的人,運氣怎麽會差?

秦冕切入正題,“你還因為我逼着秦蔚離開你的事而懷恨在心?白先生,之前是我太冒昧,話說得不夠體面,有多得罪。這段時間跟你被動接觸下來,我覺得你并非是個膚淺勢利之人,我們不妨抛開之前的成見和不愉快,重新認識。關于秦蔚的事情,我想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再談談。”

白鹿不想讓他誤會自己還抱有企圖,更不想與虎謀食,“秦先生多慮了。人生哪受得起那麽多恨,這個字眼太沉重。我跟師兄一直是朋友,關系并非您所想。我知道您愛護他,可是跟我談秦蔚的确沒有任何意義,恕我無法接受邀請。我們之間,實在沒有‘再談談’的必要。”

秦冕對他的偏執無奈又不耐煩,“沒做的事情,你怎知道沒有必要?我只有這一個弟弟。”

白鹿此時也不露怯,“很多事情不做也曉得結果,何況我已經澄清,我對你唯一這個弟弟,并不存你所想那種心思。”

白鹿欲走卻被秦冕攔住,“你錯了。不做的話,只是你以為你曉得結果。如果一開始知道我會在這裏跟你說話,當初我也不會讓你難堪。”

白鹿臉上有一瞬間晃神,方才的秦冕,眉宇間和多年前那個男人重合。他看自己的眼神,竟不帶惡意和偏頗。

沉默太長,秦冕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有些急躁。談生意,他拿捏輕重如扼蛇七寸;可是談情誼,這不是他擅長的東西。

他知道白鹿對自己心存芥蒂,可這人軟硬不吃,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突破口。他短暫猶疑,“你也是哥哥,你知道當哥哥的心情。”

白鹿一怔,一臉不可置信,不展眉宇隐約露出厭惡,“你私下查我?”

秦冕并不否認,誠實回答,“網上随便一搜就能找到你和你弟弟的照片,‘查’不至于,僅僅是我個人好奇。”

白鹿自覺受到侵犯,立馬豎刺對準眼前的人,像只刺猬,“你別招他!他還是個學生!”

秦冕今晚耐心不夠,有些急功近利,“我當然不會輕易招他,那得看你有沒有自知之明。”他很少被人拒絕,更是從沒被白鹿這種人拒絕過,這一番話聽起來着實不像跟人商量,氣勢淩人。

白鹿瞪他,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明明眼前的人音容不減當年,可為何感覺已經面目全非。

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良久,白鹿突然笑了,眼睛亮得駭人,他瞪着他,問他,“以前的秦先生也是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麽?”

秦冕沒聽明白,只被白鹿這雙眼睛盯得難受,“以前是多久?你是什麽意思?”

白鹿苦笑,“是我忘了,像秦先生這樣厲害的人,未來應接不暇,又怎會有閑情回顧過去呢?”

他跟秦冕只有一面之緣,他居然還奢望這個人能記得他。原來是白鹿自己鑽了牛角尖,秦冕太可怕,總能撩起他多餘的小情緒。

書上明明說,忘記過去等于背叛。可惜對象只适用于普通人。

有些人,生來就不會被繁瑣的規則限制,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規則。

正如秦冕把白鹿忘了,這于他也是一種風情。

高揚像只長臂猴,突然從身後挂在白鹿肩上,“哥,發什麽呆呢?是不是我技術太好,太舒服了?”

白鹿被他吓醒,費力将這只半路空降的長臂猿從身上扒下來,“這麽快?這個肩膀揉得太便宜了吧?”

高揚一臉壞笑,指着白鹿鎖骨,“哥你看,我捏的,像不像吻痕!”

白鹿這才低頭看自己肩膀,皮膚一片粉。鎖骨那一塊被重點照顧過,有些淤血,确實像吻痕。遂一爆栗敲在高揚額頭,“臭小子!你再捏高一點,襯衫領都遮不住了!”

高揚抱頭求饒,盯着白鹿瞠大的眼睛在這個溫度裏流光玉彩,像是突然忘了痛,“哥,你的眼睛真美!真的,我之前這麽說你嫌我馬屁,可是我真覺得它們很漂亮!”

白鹿一怔,喉頭微抖,似是想起一段過往。他嘴唇張阖,急于掩飾心慌,索性擡高左手,作出勢要打人的動作。可在碰到對方身體前又猝然停下,他冷靜下來,翻手抓着被褥朝高揚臉上扔去,“你鞋都沒脫,趕緊從我床上下去!”

白鹿在城市五環外租了一間不到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廳,高揚平時跟爺爺住,離學校近,只在周末或者有事情才來這裏找他。

白鹿把高揚送走,駐足在門口牆上碎角的等身玻璃前,轉了轉臉,再一挑眉,這雙眼睛的确還行。除了棱挺的鼻梁,這是他第二滿意的部位。

眼裏的光只停留不到兩秒,白鹿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眼睛好看有什麽用呢?若是不會看人,同瞎子無異。”

事不過三。他告誡自己。

白鹿一共遇見過三個人,時間或長或短,喜歡或淺或深。可惜這包含秦冕在內的三個人啊,如今都成了陌生人。

“秦冕。”白鹿對着鏡子喃喃。

昨晚最後,那個聲音又來了。

他分明看見秦冕嘴唇在動,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秦冕表情疑惑,白鹿落荒而逃。

腦海裏的聲音,陰柔古怪尖酸刻薄,“白鹿鳴你竟然還喜歡他?你有一百種說辭可以讓他永遠厭惡你,你這樣惺惺作态是給誰看給誰看?”

“你就是做作你就是賤你不配得到愛!”

不管他逃走多遠,這個聲音總是如影随形。

“你別想忘了你肮髒的過去過去過去!”

他終于想起來,這難聽的聲音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白鹿無比疲憊地仰頭靠在牆上,“白鹿鳴已經死了,為什麽你還不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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