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像是一種遲到的補償

男孩趁男人轉身時忍不住又多看他兩眼。

男人正在系領帶。背端直,頭微斂,長睫毛一扇一扇,覆在眼睑。修長手指靈活穿梭,在領口系成一朵簡單大方的溫莎。他皮膚雪白,第一眼瞧上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久不見日光的病态。男人的耳朵很窄,說薄如蟬翼過于誇張,從男孩的角度,甚至能看見他耳廓上紋理绀青。

對,就是這個感覺。男孩喟嘆,這個男人不說話時真是比他耳根的靜脈血還要沉靜。

男人穿戴妥當,他已經走出門了又回頭瞭他一眼,“那個誰,時間差不多了,你不走麽?”

男孩恍然,立馬起身跟上,“白鹿哥,等等我……還有……我叫小秦。”

男人的從容愈發襯出他欲蓋彌彰的局促。

白鹿安慰他,“第一次誰都會緊張。”

小秦點頭,“我口拙,不太會說話……”

“會笑麽?怕失言就少說,一直笑客人就不會為難你。”

兩人停在包間門口,白鹿突然擡手,以另一只手在手心寫了個‘人’字,送到嘴邊,一口‘吃’下去。

小秦不明所以睜大眼睛。

白鹿卻突然笑了,“從前別人教我,寫個‘人’字吞下去就不會緊張,我屢試不爽,你要不要試試?”

“……”這種哄小孩的把戲小秦自然不信,但不妨礙他被眼前漂亮的男人驚豔一把。這人果然老練,他笑起來時眉間會猝然生出風情,像西瓜瓤最甜的那一口,像盛夏午後那一縷冰淇淋味道的風。

一小時前。

“真是勞煩秦先生親自過來一趟,這些東西都算個人隐私,會所規定嚴格,就是經過本人同意,我們也不敢外傳。”人事管理從內部系統中調出白鹿的體檢報告與秦冕看,說話同時還忍不住縮縮脖子搓搓手,“秦先生您坐,慢慢看,我去給您倒杯水。”

先前秦冕電話過來想把白鹿的體檢報告單獨提出來,可由于資料性質特殊,還設有加密。人事并不願意因為某個老板突然對某個公關感興趣就破例多事,麻煩不說,還不道德。有秦冕這個心思的人不在少數,他已經拒絕無數個,不過這次提出要求的人是會所的正牌老板,按理說這些東西都歸他所有。人事委曲求全考慮再三,終于松了點口,“原件是沒辦法,若是秦先生堅持,要不我用手機拍下照片發您郵箱?”

秦冕想都沒想就拒絕,“不必了,我晚上過來一趟。”

人事在電話那頭點頭哈腰,感激老板體恤。秦冕只是覺得白鹿的東西,怎麽能随便出現在這些人手機上。

他這一次倒是沒把自己當外人。

體檢項目偏重明顯,除了最基本的血常規,其餘都是常見傳染病篩除。

三頁的粗略檢查和通篇的‘呈陰性’十秒鐘就夠掃完。這種報告頂多算一份證明留底,若是公關在外面惹病,還不小心通過某種不可描述的違規方式傳染給會所會員。這幾頁紙和雇傭合同上簽字畫押的保證就是會所推脫的證明,算是自保手段。

所以這份體檢的重心并不在員工的身體健康上。

全篇唯一有用的信息是體重那欄的數字和醒目的‘營養不良’。

“太輕了。”

秦冕突然想起剛讓秦蔚出國那會兒,秦蔚跳起來反對的第一個理由就是,“我不能走。我不在白鹿身邊,他一定不會好好吃飯。沒人厚臉皮監督他,他一點都舍不得照顧自己。”

那時候秦冕嗤之以鼻,反而更堅定送走秦蔚的念頭,“你對他沒那麽重要。不信你看,沒有你他照樣活得好好的。”

那些先前輕描淡寫的東西如今卻如鲠在喉,原來秦冕并不是不在乎,只是那時候那個人于他,火候不足,鍋裏泡不冒,湯不滾。

人事遞了水也不敢走,杵一旁老實候着。他見秦冕盯着屏幕半晌,便補充說,“這份體檢報告兩月前才剛交上來,離下一次還有一個多季度,若是白鹿執意不去醫院,我們也沒理由強制。噢當然,我已經按照秦先生您的意思跟他再三強調過,該次檢查産生的所有費用全部由會所承擔。可那小子就是倔,比驢還……”

秦冕擡手打斷他,“他今晚沒請假吧?下班了通知我一聲。”

人事搓着手,連連點頭說好,見秦冕要走,又趕忙小跑兩步替他開了門。

秦冕剛走出兩步,卻停下,“上回那個安撫費,他拿了嗎?”

人事也才想起這一茬來,“哦喲……那小子就是倔……好像沒拿……不過秦先生放心,他絕不敢亂說話。”

人心都是那二兩八卦肉,秦蔚之前來會所找白鹿并不低調。送他來,接他走,好吃的好玩的,秦少爺都捧懷裏只給那一個人瞧。

秦蔚喜歡白鹿的事情,大家早已不稀奇,于是人事又鬥膽一句,“秦先生這般挂心,是不是秦蔚終于把人給追到了?”

果然提到那壺沒開的水。

秦冕面無表情掃他一眼刀,“你今晚好像很閑?”

“……”

秦冕在大廳選了個背光的地方,随身的筆記本才剛亮了電源,衛先生就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這人是公司結構設計的教高,很多年前曾跟秦冕出過國際差,秦冕就是那時候對這人生了印象。

衛先生鐘情建築美學,早年還留洋法國,一身浪漫情懷。若不是他工作能力同樣出色,秦冕都覺得他該去搞藝術。秦蔚學的也是建築,自然就被安排在衛先生手下實習。

衛先生在沙發另一側坐下,那個角度正好看不見秦冕的電腦屏幕,安全又不失得體。他十分詫異,“秦先生真是好情調,這是專程來這裏工作嗎?”

“臨時一次,我在等人。”

衛先生心領神會,“我也在等人。”

秦冕知道他誤會了,解釋說,“我沒叫公關,我等的人還要好幾個小時,時間太長就想先處理點事情。”說完他又覺得哪裏不對,白鹿下班之前不就是個公關嗎。

“啊,原來是這樣……失禮了。”衛先生笑起來時有些腼腆,看得出他并不十分善于和人客套。

秦冕的印象裏面,衛先生長于授人,他帶出來的徒弟都多少出彩。這人出現在大學課堂的概率都該比這裏要高,索性又多問一句,“衛先生等的人該不會是你的學生吧?”

“不是學生,算是個朋友。就是想來跟他聊聊天。”

秦冕不解,“跟這裏的人有什麽好聊?”

“那得看有沒有一雙承認美的眼睛。”衛先生無奈聳肩,“我也想換個地方,可惜出了這門,我都不曉得要如何聯系他。”

秦冕不覺好笑,“這個時代的情誼果真廉價,連這種‘出門就斷聯系’的人也能稱之為‘朋友’?”

衛先生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準備離開。走之前突然問秦冕,“秦先生若是時間方便,要不要一起?”

秦冕只琢磨幾秒,就收拾好電腦,“既然衛先生邀請,那就讓我觀摩觀摩,什麽是承認美的眼睛。”這人的評價聽起來有拔高之嫌,秦冕自然不會全信。

他承認自己閱人千相,久慣牢成,缺少包容。多年養成的驕矜使他看人很容易帶偏見,下定義,但也準。可此時,他竟多出兩分耐心來琢磨,像白鹿這些金玉其表,物欲渴求都寫臉上的公關們,究竟是如何個手段讓人管不住心。

秦冕剛坐進包間,随後跟來的人事就管不住嘴,非得替他安排會所那些個今晚有空的高人氣。秦冕翻頁到白鹿照片時,意料之中,無法選擇。

主管眼尖,立馬補充說,“會所這月又新來了倆,其中一個跟白先生神似八分,還是沒畢業的大學生。他也姓秦,跟您吶還有點緣分。”見秦冕只是沉默并沒反對,便自作主張替他點了人。

人事三下五除二就給下單,擡眼瞥見秦冕面有不豫,趕緊掄圓舌頭解釋,“秦先生放心,公關不一定得聽您說話。您就是不想說話,讓他坐在旁邊幹對着您笑也可以呀。”

門外。

白鹿給男孩一個眼神,“時間到了。”

小秦像只被趕上架的鴨子,倉促點頭。

白鹿擡手敲門,只敲三下,等一個兩秒,才開門進去。小秦匆匆跟上他,将頭埋得低一些。

“衛先生久等……”白鹿擡眼時一愣,他認識的衛先生是坐在窗邊的那一位,而他身邊的另一個客人,不巧,也認識。

那人正盯着自己,盡管面無表情。

白鹿沖男人微一颔首,算是打過招呼。嘴角抿出一絲不宜覺察的哂笑,原來這個‘高尚正經’的人吶,興致來時,懷裏也缺不得東西。

秦冕皺眉,似是坐得不太自在,連着換了兩個姿勢。他想見白鹿,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再将視線轉至白鹿身後那人,男孩正注視自己,還未開口,臉上已潤紅一片。

果不欺人,的确八分神似。

衛先生沖白鹿招手,“這邊。”

白鹿便走到他身邊乖巧坐下,将他見底的酒杯添滿,“我猜衛先生今天來這裏,是想繼續上回我們未說完的話?”

衛先生盯着他側臉欣賞好一會兒,才開口,“你還記得我們說到哪裏了?”

白鹿給自己也倒上一杯,舉起來,“上回剛好講完楓丹白露,翡冷翠将将開了個頭。”

“那你還記得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的區別嗎?”

白鹿想了想,思考時的表情帶着學生面孔的天真,“理性,簡潔,有秩序。豎三,橫五,巨柱式,這是古典主義。至于新古典主義嘛……就是結構更現代。”他說完又噘嘴,“不過若是讓我見着實物,也一定分不出來。”

衛先生笑容很淺,可眼裏藏不住驚喜,“若不是曉得你聰明,我都以為你下去複習過。沒想到我随口說的東西,你全部給記住了。”

他端起美人新添的那杯醇香,剛喝一口就被白鹿溫柔奪走酒杯,“衛先生有舊疾,不宜多喝。今晚上你只有這一杯,其他都是我的。你要是三兩口喝完,後邊可就沒啦。”

圓滑事故又不失風趣,連體貼都見縫插針。

小秦如若受到鼓舞,模仿白鹿的模樣替秦冕倒滿杯子,還未開口卻迎面被潑一碗冷水。

秦冕仍舊沒什麽表情,“你動作不對。瓶口太高液體會外綻,酒泡太厚會影響口感。基礎功夫都不過,回去再跟人學學。”

“……”男孩手一抖反而真灑出幾滴來,小臉漲得通紅,張了張口,欲解釋又不敢。

這副模樣倒讓秦冕想起另一個人來。

上一回也在這個包間裏面,白鹿被自己诘責急功近利時,臉上也挂着這張委屈。有漂亮臉蛋的人本就容易被人原諒,可當時他似被眼前自信炫耀的男人觸到癢處,連譏諷挖苦都充滿快意,便更不屑聽他解釋。因為那人說的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并不無辜。

可若是當時耐着性子聽了,如今兩人的關系會不會輕松一點?

秦冕強行勾住飛遠的心緒,打量眼前這個快被吓哭的男孩。最後一句傷人的話躍上舌尖已久,卻終究沒有狠心說出來。

他反而好耐心問他,“你想說什麽?”像是一種遲到的補償,對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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