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世上,沒有白給的溫柔
見秦冕眼色一軟,男孩如臨大赦,一雙小狗似得眼睛我見猶憐,“秦先生……我是第一次,沒有經驗……”
秦冕皺眉,這個回答并不令他滿意。第一次又如何,第一次和不會做沒有必然聯系。他突然好奇,若眼前這人是白鹿,他又會如何替自己解圍?
秦冕目光留在這處,餘光卻不安分朝窗邊瞟。衛先生正侃侃而談翡冷翠的建築風格,那人就安靜傾聽,肩影腰身的輪廓柔軟美好,像一朵暗室裏能自發光的百合。
白鹿情思敏捷,眸中明澈生動,總能恰到時機添一兩句理解,還不是随口附和。衛先生問他,“最初提起翡冷翠,你想到的是哪一個人物?”
白鹿應答如響,“但丁?”
衛先生卻在笑,“我想起的是徐志摩。”
白鹿恍然,臉上表情竟多出一味驚訝,“衛先生也喜歡那首詩?”
衛先生天性溫和,有時反倒像個教書人,“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你教給我什麽是生命,什麽是愛,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白鹿欣喜,坐得更端正了些,“我也喜歡那句‘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衛先生稍一沉吟便會意,“是你之前提過一句的那個人?在最困難的時候救你出來的……怎麽比喻來着……夜裏的一撮兔毛?”
白兔赤烏,本指月亮跟太陽。
白鹿莞爾,“真是什麽都逃不過衛先生眼睛。不是兔毛,是形容月光的玉兔毫。”他眼裏如有細魄,“他是我的光。”似是無意,他向秦冕處瞥來一眼,還看不分明,視線又滑開。
見微知全貌,愈簡單樸實的比喻,用情愈深。
被秦冕冷落在旁邊的男孩見自己的客人心不在焉,有些氣餒,又不甘,戰戰兢兢開口,“秦先生平時都做些什麽呢?”
“工作。”
“……”兩個字就把天聊死,小秦心裏暗暗叫苦,要是自己的客人同白鹿那個一樣好說話該多好。
秦冕對男孩的好感來自他臉上那八分容相,便耐着性子丢出一步臺階,像是作出好一番犧牲,“你學的什麽專業,平時愛好哪些?”他本想問他,不善交際幹嘛還要硬着頭皮進來。不過轉念就想通,為了錢呗,不然還能是什麽?即便有苦衷又如何,誰又沒有兩個苦衷。
小秦腹诽,原來這人慢熱。
“我念的藝校,學播音。平時喜歡旅游看電影。”
秦冕這才注意到他音色飽滿,字正腔圓。
不過,也實在沒忍住嘴臭,“旅游電影不算好愛吧?會有人不喜歡這兩樣麽?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平時根本沒愛好?”
“……”小秦欲哭無淚。這個男人真是太嚴苛,根本不像客人,倒像故意來找茬。
衛先生杯中酒盡,白鹿果然就替他換成蘇打。
他起身不好意思笑笑,“我出去一下,剛才漏接了個電話。”
衛先生前腳一走,房裏氣氛立馬生變。
方才完美無挑的百合花突然卸下僞裝。那做作好看的身姿不見,白鹿放松地靠在沙發背上,手指還不正經地将領帶撥松一點。他突然想起什麽,又大大咧咧坐起來将杯中未喝完的酒倒一大半進垃圾桶,再用蘇打水重新滿杯。
小秦并不知道這兩人提前認識,冷汗都快吓出來。他想提醒白鹿這裏還有其他客人,這個客人還不是一般的兇,“白鹿哥……”
白鹿自然能感受到兩把視線齊刷刷落自己身上,介于先前和秦冕見面就怼的頭痛經歷,再加之他又不是自己客人,白鹿是一點也不想花氣力在這人面前美化自己。
待一聲底氣虛浮的‘白鹿哥’在屋裏悠揚蕩出回音,白鹿才轉頭看他們。口氣随意地像在問你吃了沒,“秦先生今天帶煙了麽?”
秦冕只猶豫片刻,便掏出煙盒擱在茶幾上。
白鹿看出他一臉狐疑,認真解釋,“秦先生身上時常有煙味,或重或輕,所以我猜您吸煙,但不上瘾。運氣夠好的話,您今天身上也許正好就有一包。”他起身坐到秦冕旁邊,探身時正好能抓到煙盒。
畢竟拿人手軟,這時候再裝高冷就是不識趣。
秦冕見他敲煙盒的動作熟練過頭,差點以為這人是個老煙槍。“你平常跟客人聊的東西都這麽正兒八經嗎?”
白鹿咬住煙屁股,煙頭在他唇間上下搖擺,“這得取決于客人。”‘咔’地一聲,點火機在他指間擦出火苗。
“那你們還聊過什麽?”
白鹿點燃煙,故作老練吸一口,卻立馬被嗆到,“咳……更多時候他們會問我缺不缺錢,要不要跟他們睡覺。”
秦冕盯着他眼角嗆出的眼淚,良久,“不會抽就不要抽。”
白鹿清了清嗓子,“也是。這煙好,給我糟蹋了。”
秦冕欲言又止,卻突然轉頭看小秦,“念你第一次,我不給你低分,若是下次還只會裝可憐,就沒這麽走運了。”
小秦一臉茫然,他是真沒聽明白秦冕意思,像只迷茫的鼬鼠,伸長脖子求助地看着老司機白鹿。
白鹿垂下眼睑,吐出一口辛辣,“老板親自開口放你走,這麽便宜就能拿到小費脫身,還不跟秦先生道謝?”
男孩這才倉促會意,“謝……謝謝秦先生!”
小秦一走,秦冕就直截了當問他,“為什麽不肯去醫院?”
白鹿眼波潋滟,下意識摸了摸嘴唇,動作竟有些性感,“秦先生學醫的都不知道口腔上的傷口好得最快麽?親個嘴就去醫院未免太小題大做。”
秦冕眼角一抽,看得出他不是不尴尬的,“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白鹿當然知道,可偏要裝傻,“你對所裏的公關都這麽上心麽?難不成我是特殊的?”他始終不習慣煙味,吸兩口精神了就不再多碰。也知道秦冕并不喜歡被人反問,他每一句帶問號的挑釁都像故意惹他反感。
秦冕遲疑片刻,語氣卻無異樣,“季先生見不得你委屈,親口讓我多關照。”他暗自僥幸,季昀的一番好意竟還能作個臨時借口。
白鹿詫異,臉上稍縱即逝軟下一瞬間,又立馬戴上那張令秦冕渾身難受的面具。他語氣淡淡,“死不了。”
“……”
“秦先生放心,不是大問題。自己身體我清楚,若是想死,這些年機會很多,根本不用等到現在。”
秦冕皺眉,“一個月未痊愈還是小問題?”
白鹿突然傾身欺近他,兩人距離瞬間縮短到一根手指長。吞吐近在咫尺,不好好說話,卻用惱人的挑逗虛與委蛇,“秦先生如何篤定你上回碰我是碰到傷處?說不定只是因為對方是你,我見色起意,被你摸到不小心發情了呢?”這人捏着嗓子惡心人,真是欠揍。
秦冕臉上落一片陰翳,雖眨眼就沒。
白鹿得逞,心生滿意,仿佛之前被潑的那身酒都沒那麽悲情了。
秦冕不受他激将,從被帶偏的話題跳出來,“你怎麽知道我學過醫?”
當年學校講臺上,秦冕自己一言蔽之。他說的每一句話,白鹿都用心記着,記到現在。當然,這個理由若是此時說出來,未免太矯情。于是白鹿張口就瞎扯,“聽師兄無意間提過呗。”
秦冕當然不信。那時秦蔚才念小學,若沒人主動提及,秦蔚怕是早忘了這回事,更不可能随口一說告訴別人。
他來不及再問,衛先生打完電話又進來。
白鹿趁機壓低聲音偏頭過去作個結尾,“白天穿上褲子人模狗樣,晚上在這裏大家都一樣,衣冠禽獸,何必咄咄逼人。連秦先生都需求美色了,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底氣指着我們嫌髒。你現在跟我們,可在同一條船上。”
秦冕臉色晦明不清,想必是忍住了,對眼前這個任性妄為的男人,怕是給他再多耐心都不夠。
衛先生一回來,白鹿立馬又換上先前乖巧讨人的扮相。
兩人從建築聊到人文,藝術,近代史,最後草草幾句提到工作。
白鹿拍他馬屁,“衛先生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真是讓人眼饞。”
衛先生卻自愧,“年紀越大,心思就越不純澈。如今比起年輕時候追逐的東西,更汲汲利益。人心躁了,那些初衷再美,也回不去。”
白鹿伸手覆于他手背,恰到好處拉近彼此距離,身體的,心靈的,不狎昵也不疏離。靈動的眼睛明淨如清水,“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您懂得唯心主義的事實。衛先生願意陪我這種身份的人聊天,跟我講各種有趣的東西,這都說明您還是那個善良純粹的人。”
衛先生說了一個晚上,那人一直笑得內斂;可白鹿只說一句話,就讓他心花怒放。
臨走,白鹿随口提起自己曾有過一副世界名築模型,是全貌縮小的凡爾賽宮,可惜搬家時候弄丢了。
衛先生驚訝,他說自己家裏就有,還不止一副,差幾個就算全套收集。白鹿若是有興趣,可以去他家裏,他願意一個個講給白鹿聽。
世界名築是十多年前小衆流行過的絕版模型,如今有錢也難買到。白鹿是真想再看一眼,何況還有衛先生這樣厲害的人親自解說。
男人明顯被打動,他欣喜的表情像個讨糖的小孩。猶豫片刻,卻還是婉拒,“現在時間不太方便,若是以後有機會,一定上門拜訪。”
衛先生的臉上寫着讓人易讀的失望。
顯然他被他吸引,遠不止于美色。
白鹿會讀心,演技純熟又懂得讨好。連旁觀者秦冕都分不清楚一晚上他哪些話真哪些話假,這人應付這類場合游刃有餘得可怕。秦冕就靜靜看着兩人互動,其間喝了口酒,卻越發覺得胸口沉悶。原來心情不美的時候,好酒也燒喉。
衛先生問秦冕,“這孩子如何,是不是讓人打心底裏喜歡?”
秦冕面無表情回答,“還行。”
衛先生笑了,轉頭跟白鹿解釋,“秦先生從不誇人,這已是他口中最高的評價。”
白鹿也笑,眼神卻往別處瞟,“是秦先生謬贊了。”連句感謝都像敷衍。
秦冕這才意識到白鹿只在跟自己說話時才會一個勁兒招人煩。不言而喻,這人根本不想跟他太多牽扯。
若不是秦冕記得白鹿親口說過一聲憧憬,他幾乎都錯覺自己跟他深仇。
白鹿送衛先生出門,秦冕借口留下他,“現在學聰明了,知道本分吃好自己碗裏那一口?”秦冕先前存的少許不堪一擊的歉意早被這妖精磨光,再說話時自然不怎麽動聽。
白鹿目送衛先生,直到背影再也看不着,“人不抱妄想,就不會有軟肋。”他突然轉過頭對秦冕笑,這笑容裏貯兩分疲倦,如同在說,‘你我本疏離,何必裝腔作勢。’他拉過他的手,将秦冕落在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一并塞還他手心,“物歸原主。”
男人擡眼時,秦冕第一次近距離欣賞他漂亮的眼睛。眼皮褶皺很深,這雙眼睛本該多情。
然而他卻聽見白鹿說,“是秦先生您告訴我,這世上,沒有白給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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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