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越是至愛,下手越不客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要長,以至于初冬來時,慌不擇路。

前兩日單薄襯衫還能禦寒,從前夜裏那場徹夜淅瀝的小雨伊始,整個城市仿佛一夜寒冬。

會場的暖氣并不充足,白鹿縮後臺小憩都不敢睡着,怕感冒。

今日是活動最後一個領養環節。從各個救助機構彙總的幼年貓狗都被送到這裏,甄選主人,也供人挑選。每簽署一份收養合同,世上就少一只流浪動物。

白鹿跑上蹿下一整天,臨近傍晚散場,人少了,才偷得一口閑适。

不知秦冕用了什麽手段,那些被管理吃光的公款半月前悉數陸續退回賬戶,再等今日一過,今年的活動就徹底圓滿。白鹿這才松了口氣,至少自己沒拖秦蔚後腿。

志願者小姑娘溜達過來,見白鹿側躺在臨時支起的塑料桌上,雙眼緊閉,呼吸勻稱,看不出是不是睡着。磨蹭片刻正打算離開,才将将轉身,就聽見白鹿叫她,“有事麽?”

姑娘一驚,“呀!原來你沒睡着啊?”

白鹿撐着腦袋坐起來,一腿蜷起橫擱桌上,一腿随意落在地上。他強打精神也遮不住眼底的倦,“是不是想偷懶卻發現被人搶先?”

“……”

白鹿拍拍身邊的位置,“你來吧,我休息好了。”他從桌上躍下,見姑娘不為所動,又一挑眉毛,“怎麽?難不成要讓我占個便宜抱你上去啊?”

小姑娘眼神躲閃,似在害羞,“不不不……不是。外面出了點狀況,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白鹿從上午連軸轉到現在,這是他們認識十小時後第一次說話。

他經過她時,沒忍住捏了捏女孩腦後高聳的丸子頭,“交給我吧,換你偷懶。”

視線禮尚往來,小姑娘也盯着他腦後的馬尾,心中喁喁,這個一天都沒笑過的男人,聲音竟然這麽溫柔。

白鹿将工作牌掏出來挂上,單手撐着堵在門口的兩個空心木箱障礙跳過。負責人一眼就看見他,沖他招手,“小白,過來一下!”

未見人影,卻聞哭聲,待白鹿走近才明白狀況。

五六歲模樣的男孩哭鬧着不走,中年女人扯着他半截毛衣袖子,臉上為難。哈雷被繩子拴着,正沖他們愉快地吐舌頭。

負責人解釋說,“娃想摸狗,他媽不讓,僵着呢。”

哈雷是一只八歲金毛,是這次活動的形象大使。五年前它在糟蹋一片蘿蔔田時被人發現,渾身傷口發炎還沒了左眼,該是受人虐待又被遺棄。

金毛體型碩大,站起來時不比男孩矮。狗臉上斜帶一個卡通眼罩,像個海盜。

哭聲不見小,圍觀人群越來越厚。

哈雷看見白鹿,嗷嗷兩聲,尾巴搖得歡快,還原地轉兩圈。

白鹿脫掉臃腫的工作服,只穿一件短袖白T。他一屁股坐在哈雷面前,沖它拍手,金毛立馬撲進他懷裏,碩大狗身幾乎把白鹿壓在地板上摩擦。

“坐下!”白鹿手腳并用才勉強環住多動症哈雷,将亂刨亂摸的狗爪牢牢捏在手中。狗毛在白鹿臉上蹭來蹭去,未幾,狗舌頭也舔過來。

白鹿艱難擡頭,沖中年女人擠出個笑容,“哈雷也是媽媽,她很溫順,不咬人。”

女人見大狗幾乎被這人束縛成顆粽子,才猶豫着松手。男孩立馬破涕為笑,蹲在哈雷面前,一下一下撸它背上的毛。

圍觀小孩不少,毛茸茸的腦袋紛紛湊上來,一人伸出兩只手。

秦冕正好站在高處,從他這個方向看過去,都不曉得他們是在摸狗還是摸人。

人堆裏的白鹿素顏幹淨,不是常見的公關打扮。這一眼瞭去,洗盡鉛華又驚鴻掠影。

救助站的兩個管事圍着他叽叽喳喳,感謝秦先生幾年來對活動的大力支持。秦冕頗受其煩,臉色倒還客氣。方才找不到白鹿他還有功夫跟他們磨嘴皮,如今見着人了,秦冕自然沒了耐心。

“我沒摻和過,都是秦蔚在搞,等他回來,你們謝他。”此時他眼裏只裝下遠處的狗和男人,完全沒聽到身邊人熱情的晚飯邀約。

摸狗的人終于散場,白鹿這才覺着雙腿酸麻,僅僅是被哈雷大屁股坐了半個小時,天曉得會這麽辛苦。負責人将金毛牽走,白鹿就伸長腿,順勢仰躺在地上。

啊,鹹魚不想動了。

不知何時,秦冕已經走過來,就站在他身邊。

白鹿偏頭看見人時,一驚,一愣,想起身卻腰上無力,又筆直栽了回去。

男人一身合體的深色毛料西裝,白鹿似乎從沒見過他穿西裝以外其他衣服。

秦冕向他伸手,“做事做十成,多數情況毫無價值,八九分足夠,何必這麽拼。”

白鹿知道他在說自己,大費周章只為讓人撸一把狗毛,聽起來就可笑。

“秦先生精明,行事都過腦子計算。我們不同,反正時間精力廉價,沒有價值又怎樣,自己開心就好。”

秦冕難得沒有異議,反而說,“是你的風格。傷好了嗎?”

白鹿也不扭捏,握着那人遞來的手,一借力,把自己從地板上扯下來。“有勞挂念。秦先生今天怎麽有空過來?您該不會要說‘順路’吧?”

秦冕俯身撿起他丢在一旁的外套,扔過去,“在附近辦點事情,順路過來看看。衣服穿上,天冷了,烏龜都知道縮殼裏。”

白鹿聽笑,“秦先生跟幽默感,果然不搭。”沒了狗的溫暖,他的确覺得冷,也不計較那人是不是有口無心,好漢不吃眼前虧,利索地就将外套當龜殼穿上。

秦冕擡手看一眼腕表,“還有多久結束?”

“已經結束了,東西拿上就能走。”白鹿轉身,朝後臺去。

秦冕以同一速度跟在他身後,“時間合适,一起吃個飯吧。”

白鹿腳步一頓,停下來回頭看他。眼中分明詫異,又似乎很平靜,“難得秦先生邀請……可是不巧,我晚上沒有吃正經飯的習慣。”

再明顯不過的拒絕。

秦冕皺眉,“你就不想知道那幾個管理的下場嗎?”

白鹿微有踯躅,口氣還是生疏,“事情解決就好。”

白鹿沒動,秦冕已經走到他身邊。兩人距離不過一尺,“可是我想告訴你。”男人語氣是從未聽過的誠懇。

白鹿目光不小心與他眼中深邃對上,太耀眼,險些挪不開。夷猶之際卻聽秦冕又說,“你的那些傷,不會白疼。”

似有一股歷久彌深的暖意,不經意流回心坎。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欠這人一個大人情,假惺惺推辭不免太矯情。

白鹿臉有些紅,不知是不是方才凍的。他正要開口,手機響了,負責人讓他把現場落下的東西列個清單,晚些時候派人來收場。

白鹿接電話時,眼睛總習慣往下看,比如盯着鞋尖或是地面。長睫毛落下來,眼神格外柔和。

秦冕知道他這下又有借口推辭,不帶表情與他面對面站着,等着他一如既往,擡頭說拒絕。

剛挂電話,手機還貼着耳朵,秦冕就問他,“所以今晚你肯定沒空了是嗎?”

最近秦先生說話口氣尤其客氣,白鹿反而不大習慣。他歪着腦袋苦笑,“我又想了想,難得秦先生破例請我,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那我就應該識相,舍命陪吃才對。”

秦冕的車裏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比之香水,更接近奢侈品店那種若即若離的氣味。白鹿上回坐時心思擱在別處,自然沒體會到坐這車跟秦蔚的SUV有何差別。

視線小心翼翼逡巡過車內的高檔配置,看得出司機平時愛惜得很好,連出風口的扇葉都一塵不染。除了秦蔚的車,白鹿很少坐別人的副駕。副駕這個位置比較暧昧,不是關系特別親近的人,一般不會主動,也不會被邀請坐在這裏。

如今腳下突兀多了張後排沒有的軟和腳墊,毛茸茸的,還是奶白色,白鹿踩在上面,免不了忐忑。

他甚至猜測,平時坐這位置的那個人,上車該是有脫鞋的習慣吧。

若不是秦冕主動替他開門,他壓根兒也不會坐到前排。

秦冕親自開車,餘光瞥見副駕那人坐得并不踏實,“怎麽?少個司機就坐不自在了?”

“……”蹭來蹭去的白鹿頓時不動了,淡定扯了扯身上的安全帶,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局促,“是啊,沒想過秦老板這種身份的人還會自己開車。”

秦冕目視前方,耐心解釋,“我經常自己開車,太久不碰的話,總有一天就不會開了。重要的技能,怎麽能完全托給別人。”

白鹿覺得他說的很對,可‘經常自己開車’,和‘載着某人自己開車’是兩個概念。白鹿沒好意思往臉上貼金,索性也不再開口。

電臺廣播放的是最新的流行音樂,琅琅入耳卻免不了落俗。趁紅燈時,秦冕換了張CD,輕音樂,沒有歌詞。

千篇一律的前奏推到高潮,曲風急轉直上,鮮明又張揚,識別度瞬間拔高。

白鹿一愣,“維克多·斯普爾曼?”

秦冕詫異,回頭瞥他一眼,“這你都聽過?”

“大學時選修過西方藝術,聽過他的故事。沒記錯的話,這曲子是他成名作最後一首,《lastwords》。”

秦冕将音樂上調兩度,饒有興致問他,“你聽的故事是哪一個版本?”

白鹿思索片刻,“我傾向他是自殺的那個版本。”

秦冕搖搖頭,像在惋惜,“你還沒聽懂他。維克多不可能自殺。”

奇怪得很,這是兩人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樣聊天。這種感覺不僅不壞,反而有種莫名的來之不易。

維克多·斯普爾曼是二戰時期的音樂家,在華沙被一個出逃士兵所救,兩人惺惺相惜結為知音。士兵不僅一路照顧他帶他逃回家鄉,并介紹他認識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桑德拉。

該死,維克多對她一見鐘情。

愛而不得的悲哀讓一個藝術家走投無路又退無可退。當他終于鼓起勇氣選擇背叛朋友對她坦露心跡時,桑德拉只說了一句話,幾個月後,維克多就消失了。

他留下最後的驚世作品,就是這首《lastwords》,傳言就是桑德拉對他說的最後那句。

是年冬天,未知名的湖畔發現一具早已無法辨認的屍體。

故事到此草草結束。

于是大部分人堅信,維克多是為愛情而死。

當然也有人執着,那具屍體可能并不是他,他只是離開了。

白鹿瞥他一眼,不以為然,“你們隔了快一個世紀,你又不是他。”

“這曲子的風格跟他前期作品截然不同,曲風成神,臻于完美,到達這樣一個新境界的人,是舍不得去死的。”

“可他後面再無作品。到達新境界的人不願去死也甘心不再創作嗎?”

“不再創作的原因很多,甚至可能僅僅是由于無法超越自我。”

白鹿挑挑眉毛,“也可能是他不能再創作了。就像,被人殺了。”

秦冕即刻會意,“他的知音?”

“是啊。我救了你,你卻背叛我。有時候越是至愛,下手越不客氣。”白鹿語氣不深,但字字都戳到秦冕心口上。

他問他,“你這是深有體會?”

“怎麽可能。我連遇見愛人的運氣都沒有。”白鹿笑着将頭扭向窗外,“不過秦先生您覺得,桑德拉她最後一句話究竟說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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